茅店霜月驚雞鳴,


    大將已報出轅門;


    哪得書生吟山野,


    八千雁翎雪紛紛。


    曉寒吹甲,正是最冷清晨。


    衛央站在一邊是萬丈峭壁,一邊是萬丈懸崖的路邊,腳下如生根,晨風吹他也不動,隻合身的鐵甲下,一條國紅戰袍獵獵作響。


    外傷才痊愈的千夫長擎旗穩穩地站在他身邊。


    “慢些,下山要慢上山急。”衛央伸手點一下險些滑出不到一丈的山路上側滑的軍卒。


    黨項族輕功高手李秉忠攀山路如平地,自山下奔馳而上。


    衛央問:“高娘子何在?”


    李秉忠麵色赤紅,興奮地匯報:“大娘子已在安定衛,先頭部隊已盡數入城,並未驚動任何人。”


    “好。”衛央道,“你片刻歇息半天,即刻率新編第一營趕赴叉失裏。”


    李秉忠轟然應諾,然抓了下已結冰的頭發。


    那是滴下來的汗水冰凍了。


    李秉忠問道:“郎君使多少人隨大娘子東征?”


    “連同願意去賀蘭山經商者,不下五萬人。”衛央溫和地安慰,“你們可安心,一旦情況緊急,我親自率輕騎去接應她。”


    李秉忠笑道:“是,大娘子孤苦無依,如今有懂她的人,咱們也可安心殺敵了。”


    千夫長嘿嘿怪笑。


    衛央斜一眼:“昨天十個字好像沒抄寫一百遍罷?”


    千夫長當即苦著臉,長生天看著,咱絕不是不肯學。


    可你要知道,那幫老卒大部隻需學十個漢文字就好,他們這些蒙人百夫長以上還得“自願”學十句蒙古語,寫十個蒙古字,上哪裏講理?


    衛央批評道:“你若不肯學,怎當千夫長呢?地圖不認得,軍令傳到眼前不認得,手下一千人性命都在你手中,不識字怎行?小忽律嬋也每天學十個大字,你連小姑娘也不如麽?”


    千夫長怒道:“我瞧她隻寫十個字,怎敢與我比?哼,前天夜裏她娘親教她寫蒙古字還是我教的,那什麽‘家庭作業’要不是我幫她……哼哼,她要去哈密,我偏不帶她,瞧她怎麽辦。”


    跟著準備接替旗手的百夫長賊笑:“她娘親也會掙錢,是青海湖畔出了名最巧手的女子,等咱們打完仗,她們不定已經到哈密玩了好些天。”


    千夫長眼裏有光,高原人這些天可算見著青天了。


    他夫人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平素也與人家友善,婦人之中很有一些名望的,因此被推選為紡織合作社的提舉,自家用羊毛紡織好的毛線,商隊會以一丈六十文錢的價格收購,官府還要給她每月發放足三兩銀子的“工錢”。


    說起來千夫長也很悲憤,他上馬殺敵的好男兒,從前也隻能吃可汗吃剩下的殘羹冷炙,何曾見過錢?他的寶貝女兒小忽律嬋拿到工錢的時候都比他早,就在前幾天,新鑄造的泥土磚新房裏,小忽律嬋得意洋洋地擺出二兩銀子,原來是她們下學後在外頭玩耍,路過的老卒營的女兵聽到她說起什麽草大雪也蓋不住,什麽樹用羊糞捂著冬天還有嫩芽。


    就因為這個小小的事情,忽律嬋小姑娘成為了青海數千孩子裏頭第一個拿到獎勵的名人。


    “老兵不搶新兵的錢財,守備不會剝奪軍卒的餉銀,連小忽律嬋說了有用的話,大人都願意請她當老師,還發給她銀子,這是頂好頂好的軍,跟著他們有前程。”高原上的老人們放心地把兒子交給了衛央。


    千夫長心潮澎湃,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人,和自己在一起並肩作戰的都是頂好頂好的人。


    “哪怕是戰死沙場,那也不怕有人會欺負我的妻子了,大人會管好的。”千夫長想起出門的時候妻子給他看的銀子,那是哈密物資運送來頭一批之後,衛央下令一個大錢也不剩,全部提前發給牧民們的,她是合作社提舉,給她發了三個月的工錢,足足九兩銀子哩。


    這還不算,妻子還告訴他,小官人說過,如果有人敢奪取他們家的銀子,她就可以拿起彎刀砍了對方,如果做了工卻沒有給她銀子,她應該跨上戰馬搗毀官府。


    “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應該擁有的、蒼天賦予我們的權利,我們不能活在別人的拳頭下,誰若是揮拳,我們也當提刀。”年輕的女人在嶄新的房子裏就著油燈縫補軍旗,說,“小官人還要我們當記住,哪怕是他,若是敢剝奪我們窮苦的人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病了要去找郎中、與男人一樣有可以拿到工錢的活兒,乃至認字的權利,我們都應該拿起彎刀,跨上戰馬,一定要奪迴自己的權利。”


    千夫長不想這些,他隻覺著很滿足。


    “這樣的日子才會好有奔頭!”千夫長微微晃動了一下。


    忽聽衛央道:“下山。”


    原來大軍已全數下山了,前鋒已在山腳下撒出斥候大隊。


    “定是莫日根那小子,他找到了自己的妹妹,找到了那個勇敢地去營救自己心上人的少年郎君,他們有在學堂裏麵教書的生活,少年郎還是個郎中,他們還等著我們凱旋,一起為他們主婚,真好!”千夫長咧開大嘴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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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央牽著自己的戰馬,麵前還有八個大營,這是聽聞他要去作戰,各部落的窮人們騎著自己的戰馬跟上來又重新編練的第九個營。


    衛央眺望山頂上,彤雲朔風遮蔽天空,但那隻是他們方才腳下踩過的泥丸。


    他再看麵前安靜凝立,寒風吹紅臉卻吹不散戰意的麾下大軍。


    不知怎麽的,衛央心中想:“如果爸爸媽媽能看到,他們恐怕反而是越發擔心我的。”當即心中一震,思念如潮水般難以遏製,不由胸中有一縷溫情,暗暗地想道,這些跟著他踩踏高山如平川般,“明知打仗可能會死亡,可都義無反顧跟著我的將士們,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兒女,也定會如同我思念父母一樣,一直思念著他們的。我今既為他們的將,又怎可將我個人心思淩駕於他們的生命之上。”


    當即撥馬在八個營走過,到一營,先問營將少誰,又問道:“某某在不在?”


    待聽到軍中又驚又喜叫一聲“我在”,他才放心走到下一個營前。


    此事很耽誤工夫。


    但六軍鬥誌昂揚。


    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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