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西秦和北燕的大營都不平靜。


    夏澤蒼猶豫許久,終於決定親自陪同秦綰上寶龍寺,而留下夏澤天鎮守,


    相比起來,夏澤天更擅長軍事,卻很難應付狡詐的秦綰。


    不過,夏澤蒼自己的武功實在平平,就算皇族子弟天賦不差,可他多年來忙於政事,便是少年時打下的那點底子也荒廢了不少。


    除了童顏和唐雨,夏澤天另外給他挑了十名侍衛,交由夏澤蒼的貼身侍衛墨梟管轄。至於唐詩……正在想辦法把自己身上的暗器全部換成其他材質的。


    也不是她想將就,可喻明秋已經把她的弱點明明白白放在了所有人麵前,這幾天工夫裏,找一些零碎的磁石來並不是很困難,總不能她一上台,對手扔一把磁石她就隻能用拳腳了?哪怕這邊臨時打造的銅器銀器太過粗糙,隻要能殺人就行。等迴了唐門,她自然會重新打造不受磁石影響的暗器。


    一行人輕裝簡行,每人都隻帶了一個包袱、一個水袋以及幾天的幹糧。


    等了一會兒,宇文忠也到了。


    北燕的隊伍和西秦差不多,兩方人一相遇,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連二十多匹精銳的戰馬都低聲嘶鳴起來。


    “這一路就有勞了。”宇文忠騎在馬上,毫無誠意地拱了拱手。


    “好說。”夏澤蒼一聲冷哼,“怎麽,南宮宗主不同行嗎?”


    “這點小事何必勞煩南宮廉。”宇文忠大笑,“我北燕高手無數,不過是一趟沒有危險的旅程而已,是吧?”


    “孤記得,北燕在高手榜上排名最高的風衍烈,這次根本就沒有來?”夏澤蒼諷刺道。


    “北燕有天下第一。”宇文忠一抬下巴。


    “那麽,不介意孤招攬吧?反正皇太子像是看不上區區一個高手榜第七。”夏澤蒼道。


    “能招攬得到,盡管去試試。”宇文忠不屑道。


    “孤能不能招攬到不知道,不過……風公子這會兒可是在東華啊。”夏澤天突然拋出了一個雷。


    宇文忠顯然愣了愣,但很快就掩飾掉了那一絲詫異,淡淡地道,“他是自由身,去哪裏是他的意思。”


    “那……聽說風公子在柳園縣與東華攝政王妃相談甚歡,殿下也是不會介意的了。”夏澤蒼氣定神閑地繼續說道。


    “那又如何?”宇文忠好笑道,“風衍烈可是北燕人,秦綰能信他?”


    “唐少陵是西秦人。”夏澤蒼淡然道。


    宇文忠又是一怔,嘴唇微抿,似乎有些猶豫不定。


    “秦綰能信任唐少陵,為什麽不能信任風衍烈?”夏澤蒼反問道。


    “是真的信任嗎?不是利用?”宇文忠冷笑。


    反正,他是不信這世上會有無緣無故的背叛,也不信有無緣無故的效忠。秦綰並不缺高手,唐少陵比起炎陽七轉達成的沈醉疏未必就厲害多少,她不信自己國家的人,卻相信一個西秦人會真心站在她這邊永不後悔?


    “說了那麽多,攝政王妃還沒來?”夏澤蒼一笑,輕輕地轉過了話題。


    “遲到,不是美麗的女人的特權嗎?”宇文忠嗤笑。


    “宇文殿下誇讚本妃容顏可以,不過……很抱歉本妃從來不喜歡遲到。”就在這時,秦綰的聲音卻從不遠處而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雖說這是一片小樹林,可也不至於又大隊人馬靠得如此近都毫無所覺吧!何況,東華的大營,一直沒有隊伍出入的跡象!


    “距離約定的辰時還有半刻鍾,本妃並未遲到。”秦綰很隨意地說著話,緩步走過來。


    兩人兩馬,男的俊美,黑衣黑馬,女的明豔,紅衣白馬,看起來格外協調。甚至,他們馬背上的行李,比起夏澤蒼和宇文忠準備的更簡單。


    “王妃的侍衛呢?”宇文忠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不是在這兒呢。”秦綰一指身邊的人。


    “他?”宇文忠怔住。


    “有本公子還不夠?”唐少陵懶洋洋地靠在馬背上。


    今天他的頭發整整齊齊地用墨玉發冠束了起來,兩鬢的兩縷白發顯得不難顯眼,連滿身的煞氣也似乎收斂了不少。


    宇文忠的臉色有些複雜。誰叫他剛剛還說,秦綰不可能信任唐少陵,但現實馬上給了他很疼的一巴掌。若是不信任,能單獨跟著唐少陵出門?她可是東華的攝政王妃,還是李暄的逆鱗,若是出點什麽事,李暄能把整個大陸拖去陪葬的。


    夏澤蒼也微微皺起了眉。他本以為秦綰雖然信任唐少陵,但那應該是有條件的。畢竟秦綰身邊從來不缺高手,她有足夠的應付突發狀況的能力,可如今,她卻有點不確定了。


    再說,東華的其他人呢?居然同意攝政王妃連個貼身侍衛都不帶就跟他們遠行?


    “出發吧,不然趕不上晚上投宿了。”秦綰神態自若地上了白雲。


    “怎麽,聖山裏還有投宿的村鎮嗎?”宇文忠好奇道。


    “村鎮是沒有的。”秦綰淡淡一笑道,“不過,本妃剛好認得,那裏是毒宗的駐地,想必朱姑娘不會反對我們留宿一晚吧?”


    “是嗎?孤以為,毒宗是整個兒搬去北燕了呢。”夏澤蒼道。


    “毒宗在聖山繁衍生息千年之久,駐地裏種植的珍惜毒草無數,那才是毒宗真正的傳承,怎麽可能輕易放棄。”秦綰笑道。


    “聽說攝政王妃和朱宗主的交情可沒那麽好啊?”宇文忠卻道。


    “看起來,殿下您倒是和朱姑娘關係挺好。”秦綰道。


    “是挺好。”宇文忠咬牙切齒。


    若是可以,他第一個想弄死朱成碧!


    冉秋心弄來了毒宗,可沒想到居然跳出個朱成碧來,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進了他二弟宇文孝的府邸!雖然朱成碧威望不夠,可毒宗還是有不少忠於蛇姬的弟子的,朱成碧再不靠譜也是蛇姬立下的繼承人,所以,朱成碧依舊帶走了一部分人。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宇文孝和虞清秋的庇護,原本軟弱無能的朱成碧倒是立起來了,仗著宗主的名義,控製了毒宗駐地的藥材,相當於在不聽她命令的毒宗弟子脖子上套了個繩套!


    隻是,弄不死。


    朱成碧再無能也是蛇姬的親傳弟子,什麽好東西都留給了她,真不至於有毒宗弟子能用毒毒死她,至於刺客,宇文孝顯然明白朱成碧對他的重要性,加上虞清秋出謀劃策,還真奈何不得她。


    “朱成碧?”唐少陵在馬上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道,“說起來,蘇青崖和雲舞定的那個十年之約,今年就到頭了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不禁一愣。


    “你們覺得,解了禁的蘇青崖會不會……跑去北燕,直接把毒宗的弟子來個連鍋端?”唐少陵一臉好奇地道。


    宇文忠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不會。”秦綰卻很肯定地迴答。


    “為什麽?”唐少陵詫異道。


    “因為北燕是蘇青崖不會去的地方,不然你以為毒宗為什麽遷去北燕?”秦綰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呃……”唐少陵沒話說了。


    宇文忠的臉色更難看了。


    的確,先不說東華和南楚,西秦有唐默一天,就沒人敢對蘇青崖不敬。毒宗弟子要躲過這個十年之約,除了北燕還真是走投無路了。畢竟,就算撤了通緝令,可簡一、蘇青崖、唐少陵這三個人隻要走進北燕的地盤,多的是“體承上意”的人想要弄死他們。


    但是,突然被告知自己其實是人家沒有辦法之下的最後選擇,麵子上實在是下不來。


    接下去的路程就有些沉悶。


    宇文忠和夏澤蒼各懷心思,涇渭分明地分成兩支隊伍,而秦綰和唐少陵隻有兩人,走在中間說說笑笑,看起來好像兩支隊伍都是她的親衛隊似的。


    中午的時候,一行人來到一個背風臨水的地方暫時紮營,連夏澤蒼和宇文忠都和屬下一樣,用火烤熱了幹糧,就著清水下咽。


    然後……眾人就圍觀唐公子去樹林裏轉了一圈,提迴來一隻野雞和兩條用藤條穿起來的紅尾鯉魚,當然,他們沒帶幹糧,打野味也是很正常的,可特麽的這人拿著千古名劍魚腸在殺雞殺魚啊!


    宇文忠的心都在滴血。雖然他也不用短劍,可這把劍畢竟是從他手裏送出去的,就別提有多糟心了。


    再然後,秦綰提著放了血的野雞和鯉魚去了河邊,一臉淡定地開膛破肚,清洗幹淨,動作極為熟練。


    迴來的時候,唐少陵也升好了火,乖乖地等在一邊。


    秦綰把雞和魚串好架在火上烤,一邊從馬背上的包袱裏取出一個長條形的小盒子,一打開盒蓋,各種香味就撲鼻而來。


    距離近的夏澤蒼探頭看了一眼就不禁一臉黑線。


    那小盒子裏分成一格一格的,裝著油、鹽、糖、孜然、花椒、辣椒麵、香葉等等各種材料。


    “王妃真是準備充分。”宇文忠忽然覺得嘴裏的幹糧味同嚼蠟,忍不住諷刺了一句。


    “那是自然。”秦綰笑眯眯地拿著個小刷子一層層往烤雞烤魚上刷調料。


    唐少陵眼巴巴地盯著那隻烤雞。


    上次偶爾聽見荊藍說,妹妹曾經為李暄下廚,燒烤特別好吃,看起來真不錯啊!


    “剛才看見林子那邊不遠有果樹。”秦綰道。


    “知道了。”唐少陵答應一聲,輕快地向林子裏走去。


    大中午的,光吃烤肉也是很膩的,尤其是女子。若是有點酸酸甜甜的果子就最好了。


    沒找多久,果然看見幾棵果樹。


    唐少陵摘了一個,用衣袖擦了擦,“哢嚓”咬了一口,隨即舒展開了眉頭。


    雖然看起來又青又小,口感卻沒有想象中的酸澀,真是果不可貌相啊。


    “少陵。”就在他采夠了果子,一手抱著的時候,身後傳來夏澤蒼的聲音。


    唐少陵的耳力,自然是早已聽到了他跟在自己身後,隻是一直不說破,直到他開口而已。


    “我就問你一句話。”夏澤蒼開口道。


    “說吧。”唐少陵轉過身來,將之前咬了一口的那個果子送到嘴邊,繼續“哢嚓哢嚓”地啃起來。


    “你為秦綰,拋家棄國,值得嗎?”夏澤蒼沉聲道。


    “嗯……”唐少陵咬著果子沉聲,目光有些放空,無焦距地盯著遠處的天空。


    “我要聽實話。”夏澤蒼打斷了他張口就要來的話,“少陵,我了解你,所以……也不用說廢話了,隻是浪費時間。”


    “好吧。”唐少陵歎了口氣,把吃剩的果核往後一扔,隨後轉過頭,直視了他的眼睛。


    “洗耳恭聽。”夏澤蒼做了個“請”的姿態。


    “不是秦綰。”唐少陵答道。


    夏澤蒼知道他是認真的,甚至非常認真。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剛剛叫的是秦綰的全名。


    不過,不是秦綰……那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不知不覺間,他就已經問出了口。


    “這個是……第二句了吧?”唐少陵很無辜地看他。


    “……”夏澤蒼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走啦。”唐少陵抱著一堆野果往迴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得不說,夏澤蒼一句話,讓他想起了那一日的鳴劍山莊——


    ·


    清晨。


    唐英照例推著唐默的輪椅在後院轉悠。


    七月末的天氣,驕陽似火,池塘裏的荷花開得正豔,蟬鳴陣陣散播著盛夏的暑氣。


    輪椅停在了迴廊下,唐默慢慢站起身,趁著早上氣溫舒適,在院子裏散步。


    他的腿殘廢多年,雖然現在恢複了知覺,但遠沒有常人強健,按照蘇青崖的囑咐,每日都必須堅持鍛煉——並不是練武的那種,而是如常人一般行走。


    “這幾年,父親恢複得好多了。”唐演和歐陽鷺從迴廊另一邊走過來。


    “清淨,挺好的。”唐默背著雙手站在池塘邊,看了一會兒水麵,忽的笑道,“唐英啊,去拿根釣竿來,喂得如此肥美,還不上桌嗎?”


    “是。”唐英笑著去了。


    “記得上次綰兒還說,爺爺荷花池裏養的鯉魚好吃,帶著荷葉的香氣。”歐陽鷺抿嘴而笑。


    “綰兒是好孩子,還是那個臭小子唆使的抓我荷塘的魚!”唐默吹胡子瞪眼睛。


    “說起來,他都閉關三年了,真的沒問題?”歐陽鷺憂心道。


    “放心,墨前輩不是說了嗎?至少三年,最多五年。”唐演安慰道。


    “可是想想他已經在黑不見天日的地方呆了三年,我心裏就……”歐陽鷺歎了口氣,“雖然他不是我親生的,可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


    “對我們來說,少陵就是我們的親骨肉。”唐演笑了。


    他從未後悔過娶了歐陽鷺,哪怕不能生育又如何,這是他……傾盡一生去愛的女子啊。


    “都是好孩子。”唐默笑眯眯的,心情很不錯。


    “這些年過得也確實太累,有時間清靜清靜,陪陪你也不錯。”唐演牽住了妻子的手。


    “就是不知道少陵什麽時候才能帶個姑娘迴來。”歐陽鷺道。


    “上次任家那姑娘,看著挺不錯,誰知道背後……”唐演搖搖頭,實在不好說個姑娘家的閑話。


    “鹹吃蘿卜淡操心。”唐默在荷塘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結果唐英送來的釣竿開始釣魚。


    “父親,你不用餌嗎?”唐演好奇道。


    “就看哪條笨魚願者上鉤了”唐默悠然道。


    唐演在心裏一琢磨,不由得哭笑不得。


    “其實啊,我隻求他能帶個姑娘迴來,什麽樣的都沒關係了。”歐陽鷺苦笑。


    自家的孩子自家知道,她很清楚,唐少陵是個好兒子,好哥哥,也會是個好朋友,但他那性子,真不是女子的良配。也真不知道到底什麽樣的姑娘才能忍得了他的性子。


    “唐家那個女娃?行三的?”唐演想了想道。


    “那個不行。”迴答的竟然是唐默。


    唐演其實也知道不行,聞言隻是一攤手。


    什麽謙謙君子都是說給外人聽的,他這個兒子啊,雖然桃花朵朵開,可那些姑娘們都是被外表所吸引,哪怕唐雨那樣被當麵拒絕的,反而還覺得這樣的男人有魅力,總幻想自己能成為特殊的那一個——可成親過日子確實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年少時的激情和占有欲又能保持多久呢?最終還是要變成怨偶。


    可是,真要娶一個唯唯諾諾以夫為天的普通女子迴來,一少陵的心高氣傲,他看得上嗎?


    何況,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別說鳴劍山莊的少夫人了,就連“唐少陵的妻子”這個身份都足夠要她的命。


    “不急,總會有合適的。”唐默卻道,“爺爺我一把年紀都不急著抱曾孫,你們倆急什麽。”


    唐演和歐陽鷺對望了一眼,無奈地一攤手。


    “轟~”就在這時,不遠處猛地傳來一聲巨響,仿佛悶雷在近處炸開,連地麵都有些顫抖。


    “怎麽迴事?”唐演變色道。


    “那個方向……是演武堂?”唐英驚訝地走過來。


    “父親,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麽。”唐演說著,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自從鳴劍山莊封莊之後,下人被遣散了大半,隻照顧四個主子而已,若非宅院太大需要有人打理,留下的人會更少。哪怕這麽大的動靜,等唐演趕到演武堂的時候,周圍還是安安靜靜的。


    然而,原本堅固得可以用來作為唐家最後堡壘的演武堂居然……倒塌了大半?


    靠東的一麵牆已經完全粉碎了,屋頂塌下來不少,露出下麵支撐的鋼筋鐵骨,外層的瓦片磚頭還在劈裏啪啦地往下掉,陽光透過窟窿照進漆黑的演武堂內部。


    “少陵?”唐演遲疑著叫了一聲。


    許久,裏麵毫無聲息。


    直到唐演快要忍不住進去一探究竟,才聽到一聲“爹”。


    唐演鬆了口氣,會喊人,說明神智是清醒的。三年前封閉演武堂的那個狀況,要說不擔心,根本是不可能的。隻不過他是男人,隻能壓下憂慮,還要安慰妻子。


    一道黑影出現在倒塌的牆邊,或許是因為三年不見陽光,又被黑衣一襯,更顯得鬼氣森森。


    重點是,連唐演的耳力,居然沒聽到一丁點兒腳步聲,他這是飄出來的嗎!


    “太陽真好。”唐少陵沐浴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爹啊,娘做了吃的沒?餓死了。”


    “……”唐演忽然覺得一陣啼笑皆非。


    這好像就是睡了個懶覺的兒子爬起來討吃的一樣,哪兒看得出來他因為走火入魔把自己關了三年的模樣?


    “你的眼睛?”唐演忽然注意到他一直閉著眼睛。


    “沒事,在黑暗裏久了,一下子不習慣,怕被光傷到。”唐少陵輕鬆地說著,就像看得見一樣,躍過地上的碎石,拽著他就走,“快點,你兒子要是餓死的,一定是江湖上最大的笑話啊。”


    陽光下,兩縷白色的發絲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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