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暄這次來楚京是輕裝簡行,隨行的隻有三千親軍。這三千人最初就是寧王府的親衛,跟隨他多年,訓練有素,個人實力超出普通士卒一大截,在經曆了實戰後,更是飛快地蛻變。而副將,他隻帶上了淩子霄和君琅,以及從不遠離的莫問。


    皇帝在蘇青崖的醫治下暫時有所好轉,但還是下不了床。當初蘇青崖就下了論斷“不動七情”,而這段時間他的動怒次數也實在太多了點,尤其皇後的事給他的打擊太大。他先天不足,自幼體弱,情緒也較常人淡漠,對女色更是不上心,二十餘年結發夫妻,不可謂感情不深,即便這一年來時時有些爭吵,他也沒有想過要動皇後的位置。然而,現在有人告訴他,皇後是西秦的奸細——不是被收買,而是從頭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李暄和秦綰來的時候,皇帝正在看書,看到他們也沒什麽反應,隻是冷冷地抬了抬眼。


    寢宮周圍雖然還是原來伺候的人,但宮外層層疊疊都是東華的士兵,陸臻親自守在這裏,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陛下倒是好興致。”秦綰看了一眼那本攤開在書案上的《大陸通史》,輕輕一笑。


    “多看看史書,至少知道輸在哪兒。”皇帝一聲冷哼,直接道,“西秦軍到了?”


    “快了吧。”秦綰一聳肩。


    “在夏澤蒼來之前,本王有幾件事,想問問陛下的看法。”李暄自顧在皇帝對麵坐下來。


    “怎麽,朕的意見現在還有用嗎?”皇帝一聲冷笑。


    “南楚很大,大陸更大。”李暄迴答得很坦然。


    皇帝微微楞了一下,隨即坐直了身體,重新打量他,半晌才道:“年輕人有野心是好事,切忌好高騖遠。”


    “陛下老了。”李暄一針見血。


    皇帝不禁臉色一變。先帝身體常健,他當了三十幾年的太子,看似一人之下,實際上這卻是個最燙手的位置,其中滋味隻有自己知道。父皇不放權,他這個太子就不能鋒芒畢露,就算當年有過多少雄心壯誌,也在一年又一年的隱忍蟄伏中漸漸被消磨殆盡。


    “本王還年輕,年輕,就要做這個年紀該做之事。”李暄平靜地說道。


    “你想談什麽?”皇帝沉默了一下問道。


    “那麽,我出去走走。”秦綰微微一笑。


    皇帝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按照秦綰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強勢,他從不認為這個女子會有不幹政而要迴避的想法。


    “這幾天把王爺的活兒都幹了,還不讓人休息的?”秦綰卻道。


    “你去吧。”李暄按了按她的手。


    他心裏明白,秦綰並非是不想參與,隻是她心裏這會兒為了唐少陵的事靜不下來,強行管事她怕自己會出錯,那就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秦綰歎了口氣,幹脆地起身出去了。確實,心態不對,幸好李暄來了,楚京也算有了主心骨,不用她勞心勞力。


    聽潮跟著她,不知不覺就逛到了禦花園。


    皇帝登基一年,還沒什麽興趣大選後宮,何況蘇青崖還有個“不動七情”的醫囑呢,所以偌大的後宮裏,也就是將原太子府的後院原封不動搬過來而已,這個時候就更不會有妃子在花園裏走動了。


    聽潮有些猶豫是不是應該出個聲,她跟著秦綰不久,還不太了解這位新主子的性情,可是……王妃已經對著一株花兒謝盡的芍藥看了很久了……


    忽然間,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秦綰仿佛一下子被驚醒過來,轉過身,正好見到一個宮裝少女帶著四個宮女款款而來,一個照麵,少女的臉色頓時微微一變。


    “原來是長平公主。”秦綰淡淡地道,“公主在這裏做什麽?”


    “本宮是去給父皇請安。”上官純臉上帶著淡淡的疲倦,下巴微微抬起,依舊不失高傲。


    雖然去年因為上官玨的事,先皇把她從和親的名單上撤了下來,換成了上官紋,讓她逃過了遠嫁守寡的命運,但也讓她和永寧王府幾乎決裂,尤其是上官紋迴歸後,永寧王妃母女每次看見她的目光都怨毒得仿佛要吃人。


    南楚的皇族一向是陽盛陰衰,同齡的皇室女子不多,原本她也就和上官紋關係好些,上官紋和親之後,更是連一個能說說話的手帕交都沒有了。


    “陛下和王爺正在商談國事,公主還是過些時辰再去請安吧。”秦綰提醒了一句。


    “本宮知道了。”上官純很平靜地點點頭,不過也是她身處後宮,還不知道李暄進城的消息,隻以為秦綰說的王爺是上官英傑。


    “有事?”秦綰看她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微微挑了挑眉。


    “王妃看起來有些累的樣子,不知道有什麽是長平可以幫忙的?”上官純恭謹地問道。


    和旁人想象的不同,對於秦綰,其實她反倒沒什麽恨意,去年和親之事,最終還是秦綰拉了她一把。而如今就算國破,可父皇無恙,母後……叛亂,沒有株連到她身上就已經是個不錯的結果了。至於往後,她是南楚唯一的嫡公主,隻要夠安分,就算為了安撫南楚的民眾,也沒人會虧待她,說不定還比被父皇送出去聯姻強。


    前些日子,朝堂上還有大臣提出要送公主和親,而和親對象的選擇竟然是東華新帝和北燕皇!要知道東華的皇帝還隻是個十二歲的毛孩子,嫁過去就算是當皇後也要守幾年活寡,而等皇帝成年,會對她這個人老珠黃又是聯姻的皇後有好感嗎?還有北燕皇,都不比她祖父年輕幾歲,後宮之中妃嬪如雲,讓她堂堂嫡公主嫁給一個老頭做妾,也虧那些自認最懂禮義廉恥的才子名臣想得出來!


    這一年來,從前那個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早就心如止水了。上官純很明白,想要過得好,誰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國破家亡?就算家國安在,也沒有庇護到她這個小女子身上,沒了南楚的掣肘,也許她還能生活得更好,靠自己拚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秦綰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雖然此刻心情不太好,但也對眼前的女子多了幾分興趣。


    去年她就覺得上官純很有些心機,性子也有些自私涼薄,但她把私心如此坦坦蕩蕩地表現出來,卻讓人有幾分欣賞。


    秦綰不喜歡拐彎抹角的試探,她一向喜歡暴力碾壓,上官純直截了當的投誠,正好符合了她的心意。作為閨中手帕交,上官漓的品行為人能甩上官純十條街不止,隻可惜,秦綰從來不是什麽後宅女子。


    南楚的皇室、百官有李暄和上官英傑去搞定,但後宅的這些女人若是不配合,也能搞出不小的亂子來。臨安王妃和她關係太近,效果不太好,她的確需要一個能幫她穩定人心的女子,原本她屬意的是上官漓,隻可惜,父母雙亡,地位一落千丈的打擊讓上官漓變得圓滑,卻也變得小心得近乎怯懦,唯恐踏錯一步就惹來禍患。


    多做多錯、不做不錯,道理雖然是對的,可自己什麽都不主動爭取,好事難道會自己砸到你頭上嗎?


    秦綰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上官純,從她臉上看到了強自鎮定下的惶恐,以及隱藏得極深的野心,不由得笑了起來:“本妃初到南楚,打算辦一個花會,和南楚的閨秀千金親近一番,不過本妃對楚京的閨秀不熟,也不知道該請哪些,就請長平公主幫忙擬個名單吧。”


    “是,長平定為王妃辦妥。”上官純驚喜道。本來她是沒指望一次就有效果,畢竟去年見麵時她和秦綰相處不算愉快,遠不如小姑姑上官漓,想來秦綰對她的印象也不會太好。


    “兩天之內,把名單送過來。”秦綰並不介意給她個機會。當然,那也要看上官純是否有配得上她野心的能力和聰明,這從交上來的名單裏就能看得出來。若是隻懂得打壓異己,或是連不該請的人都請,就是愚蠢不堪造就,反之,長平公主就是非常好用的一枚棋子。


    她遞出去的是橄欖枝,但也是試探。若是上官純可用,她唯一嫡公主的身份卻比上官漓這個上一輩的庶出女更加名正言順。


    “長平領命。”上官純福了福身,心滿意足地走了,整個人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似的,精神氣質和來時判若兩人。


    聽潮一言不發,時刻謹記她現在並不得主子信任,隻做好侍女該盡的本分即可。


    被上官純打擾了一下,秦綰鬱悶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想了想道:“走,去看看宮氏,本妃還有事想問。”


    “是,廢後宮氏暫時被囚禁在冷宮。”聽潮立即在前麵帶路。


    非常時刻,宮中除了巡邏的侍衛,幾乎看不見內侍和宮女的影子,顯得一片蕭條。


    從先帝算起,冷宮已經近三十年沒關過嬪妃了,平時疏於打理,雜草叢生,滿地灰塵,甚至不少房間都結了蛛網,很是破敗。宮氏被關進來的時候,正是京城易主的時候,誰還管她這個謀反的廢後,不但沒派人打掃,甚至連被褥什麽的都沒送,就把人往宮裏一扔,大門一關,每天三餐送飯就算是完了。


    至少陳了幾十年的被褥沒有爛光就是奇跡,幸好這會兒已經是夏天,至少不會被凍死。沒有侍女,沒有替換的衣物,甚至連梳洗的熱水都沒有,隻能自己在後院半廢棄的枯井裏打冷水,短短幾天,原本養尊處優保養極好的女人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二十年光陰,變得衰老、憔悴,臉上刻上了深深的皺紋,而最顯眼的是一頭烏黑如雲的長發斑白了大半。


    秦綰站在宮門口,看著她微微傴僂的身軀,慢吞吞地從井裏拉上來一桶水,歇了好久,才拎起水桶,搖搖晃晃地往房間裏走,一路走走停停,滿滿的一桶水,沿途就灑掉了一小半。


    “本以為,你這樣的女人,落到如今的地步,會直接一死了之。”在她跨進房門的時候,秦綰才緩緩地開口。


    宮亦如的背影僵了僵,停頓了一下,放下水桶,轉過身來。


    秦綰帶著聽潮緩步走過去,那樣的自信,使得作為背景的破敗宮室完全無損於那風華絕代。


    宛若雲泥之別。


    宮亦如慢慢挺直了背脊,仔細撫平了衣服上的褶皺,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花白的發,一如她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後。


    “不請本妃進去坐坐嗎?”秦綰一挑眉。


    “王妃請。”宮亦如讓開了路,隻是多日未曾開口,讓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秦綰悠然進門,四下打量了一番。


    雖然沒有任何擺設,連日常用具都不齊全,但房間裏打掃得很幹淨,就如同普通的百姓之家,簡單整齊,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皇後親自動的手。


    “本宮……也不是自幼便養尊處優的。”宮亦如淡淡地說道。


    “是嗎?”秦綰一挑眉,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宮家的大小姐居然要從小幹活,倒也是挺稀奇的。”


    “王妃何必諷刺,本宮本非宮氏女,王妃不是知道了嗎?”宮亦如一聲嗤笑,“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那麽,想必娘娘有個故事要講。”秦綰一擺手,表示洗耳恭聽。


    “事到如今,你還想從本宮身上得到什麽?”宮亦如道。


    “血脈。我娘親的血脈。”秦綰也不打算拐彎抹角,直接開口。


    “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了。”宮亦如愣了愣,看著她的目光更犀利,“那麽,想必你也做好殺人滅口的準備了。”


    “娘娘以為,本妃不滅你的口,你就有活路嗎?”秦綰攤了攤手,很是坦然。


    別說楚帝恨她恨得要死,就連西秦,恐怕也會想要滅口,畢竟幾十年過去,誰知道宮亦如到底知道多少西秦的隱秘?


    “說的也是。”宮亦如一愣,隨即啞然失笑,“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沒什麽差別。”


    “至少本妃能給你個痛快,你的一雙兒女,本妃也能照顧一二。”秦綰道。


    “玨兒還好?”宮亦如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


    就算知道了上官玨並非是她的親骨肉,可是比起那個出生就被換走、沒有相處過一天的孩子,上官玨才是她從一個小小的脆弱的嬰兒一點點養大的孩子,她教他讀書寫字,照顧他生活起居,在燈下一遍遍挑選著秀女名冊,隻想給他挑一個最可心的世子妃,拳拳慈母之心,毫無保留。比起上官純,她對唯一的嫡子投注了太多的感情和心血,又豈是能輕易抹煞的。


    “挺好的。”秦綰想了想道。應該是挺好吧?畢竟是親侄兒,孟寒看著冷淡,可對他還是挺上心的。她離開南疆的時候,孟寒甚至教了他簡單的驅蠱之法。


    宮亦如動了動嘴唇,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最晚明年,東華會將南疆納入版圖,成為第十四州,他會是第一任閔州刺史。”秦綰又道。


    宮亦如震驚地看著她。本來她以為上官玨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在東華的監視下平安富貴地過完這一生,形同坐牢,沒想到秦綰居然敢……用他為官?她真的敢?


    玨兒,他不僅僅是南楚人,他是曾經的南楚太子世子,未來的帝王啊!


    “怎麽,以帝王繼承人的身份教養長大的孩子,不會連一州之地都治理不了吧?”秦綰一挑眉,“本妃現在很缺人,非常缺人,隻要有能力,又能為本妃所用,不管什麽人本妃都敢用!”


    再說,讓上官玨去治理南疆,又不是南楚。就算他有異心,難不成南疆還會跟他造反?別逗了,剪除了那些複舊派之後,剩下的南疆遺民顛沛流離幾十年,能光明正大地重迴故土平靜生活,誰都不會想去作死的,就算有幾個有異心的,上官玨又不是孟寒這個正統的王子,沒那麽大的威望。


    “輸給你,真的不冤。”許久,宮亦如苦笑。這個女子,不止是才華橫溢,最關鍵的是,她有更勝男子的胸襟氣魄,若是她身為男兒,改朝換代亦非不可能。


    東華,真的是非常幸運。


    “相比起來,長平公主就聰明得多,本妃喜歡識時務的人。”秦綰道。


    “清河……”宮亦如轉頭看著窗外,目光悠遠。


    宮牆之上,一抹藍天,幾隻鳥兒飛向遠方,瞬間就成了一個小黑點。


    “鑰匙,在血脈中流傳,陰及而陽滅。”宮亦如緩緩地道,“西秦的傳承中,隻有這麽一句話。”


    “陰及而陽滅……”秦綰體味了一下,眼睛一亮,“意思就是,傳女不傳男?”


    這就解釋了,宮亦如對臨安王父子毫無興趣的原因,因為男子屬陽,無法遺傳到血脈的秘密。


    “不錯。”宮亦如肯定地點點頭,“西秦要我來尋找‘鑰匙’,不可能不告訴我全部線索。”


    “知道了。”秦綰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具身體的血脈是最後一把鑰匙,可是她身懷輪迴蠱,無法有孩子,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意味著除非在她有生之前找到寶藏,否則前朝寶藏就會徹底消失在曆史長河中。


    “本宮畢竟是一國皇後,請給本宮一杯鴆酒。”宮亦如說得很平靜,仿佛是卸下了所有的責任。


    秦綰沉默了一下,從衣袖裏取出一個小瓶放在桌上:“蘇青崖的長生,百病全消,青春永駐,三日之後,無疾而終。”


    不是給楚帝服用的改良版,原版的長生,足以讓一個女人的容顏恢複青春,死在自己最美麗的年華,對宮亦如來說,應該是個痛快吧?


    “多謝。”宮亦如臉上閃過一絲意外,又笑了起來,拿起瓶子就要往嘴裏倒。


    “你……的名字?”秦綰忽的問道。


    “名字?”宮亦如服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隔了一下才無奈道,“本宮十二歲混入南楚,十五歲出嫁與夫君,生兒育女,二十餘年夫妻,在南楚的日子比在西秦長得多……有時候,本宮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西秦人,還是南楚人?名字這種東西,還有什麽意義呢……”


    秦綰默然。


    “給本宮送點筆墨來,最後的三日,本宮想為玨兒和純兒抄些佛經祈福。”宮亦如淡淡地說了一句,一飲而盡。


    秦綰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眼見她斑白的發一絲絲恢複烏黑的光澤,臉上的皺眉漸漸消失,恢複成少女時代的嬌嫩,連深藏的戾氣都仿佛化得一幹二淨,顯示出一種柔和端莊的美麗,不由得有一絲恍惚。


    站在她身後的聽潮默默垂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可卻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興奮。


    跟著攝政王妃,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子也能如此耀眼,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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