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京城處處張燈結彩、敲鑼擊鼓、爆竹聲連連,一派辭舊迎新的喜慶。


    遠離喧囂的相府,卻是被一片陰翳籠罩著。


    傳言,丞相夫人快不行了……


    聚春堂。


    院中古柏覆雪,牆邊紅梅正盛。


    自天微微亮起,探望的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聚春堂的門檻。


    屏風外跪著一堆人,擠擠攘攘的,大多都伸長脖頸往裏看,試圖窺得一二光景。


    床邊,往日殺生予奪、冷漠苛刻的丞相沈迢安,如今正溫柔地握著夫人的手。


    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本就清臒的身形又消瘦了些許,顯得衣袍越發寬鬆。


    他彎腰低語:“夫人,想走就走罷,別硬撐著……”


    惹得屋中一片抽泣。


    從昨夜起,溫知虞就喂不進藥了,如今吊著一口氣,沒人知道她在等什麽。


    今晨起,她一直偏著頭,眸子一動不動,透過雕花窗戶望向屋外的高牆和天空,最後一次迴望她的一生——


    她的母親是與先帝一母同胞的長公主,為愛下嫁給戍邊還朝的將軍,婚後育有兩子一女。


    太後一心希望女兒嫁個溫文如玉、博學多才的文臣,因此,對武將出生的糙女婿多有挑剔。


    父親有心向太後示好,在她出生後,父親就常把她送去宮中陪伴太後,因此,她幼時有宮中最好的女官授課,少時又入了京中最好的學堂。


    她在眾望中如期長成了雍容文雅、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嫁了位芝蘭玉樹般的世家公子。


    夫君平步青雲,官至丞相,未曾納妾、不收外室,隻與她生兒育女。


    除了十歲的幺女,其餘兒女皆已各自婚配。


    在外人眼裏,溫知虞過得很好。


    溫知虞也一度覺得,她這一生過得甚是平穩順遂。


    直到兩個月前……


    那日,二女兒沈懷瓔穿著紅嫁衣,淚眼婆娑地跪地求她:“母親,您跟父親說說,女兒不要嫁給什麽翰林學士的兒子,女兒喜歡的另有其人!”


    溫知虞歎氣:“你父親是為你好。”


    “他是為了我好麽?他是為了自己!”沈懷瓔憤然又絕望地推開她:“我隻是父親拉攏權勢、蔭庇家族的籌碼!”


    溫知虞囁嚅:“懷瓔……”


    “母親!”沈懷瓔含淚譏諷:“這麽多年了,您一直自欺欺人,不累麽?


    風光無限的丞相夫人,實則是一個夫君不愛、兒女怨憎的可憐蟲!


    高貴如您,在父親的眼裏,不過是為他錦上添花的裝飾品、生兒育女的工具罷了!”


    溫知虞渾身顫抖:“別說了!”


    “不!我偏要說!”沈懷瓔神情痛快又瘋狂:“父親不愛您,您連被人愛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


    您這一生的意義,就是給父親當個漂亮花瓶,給他生一群好用的籌碼!


    您和您的兒女,都是父親和沈家的鋪路石!都一樣可悲!


    您不敢承認自己選錯了路、嫁錯了人,不敢直麵自己失敗的一生!


    所以,您明明什麽都明白,卻還是選擇了麻木地活著,還要求兒女也跟您一樣活得麻木……


    如果可以,寧願您從未生過我們!”


    ……


    沈懷瓔還是嫁了。


    父兄送她上花轎時,她頭也未迴。


    新婚半月後,她死在了夫家書房的一場大火裏,燒得屍骨無存,走得幹幹淨淨。


    ……


    溫知虞病了。


    病勢洶洶,不過幾日就將她摧垮。


    女兒的話,日夜不停地在她耳邊響徹,一日比一日大聲,快要將她逼得瘋魔。


    垂死病中,她每日都在自問:這一生,所得的,當真都是她的所求麽?


    家世顯赫的名門閨秀,嫁個名滿天下的世家公子為夫,像尋常女子一樣順從夫君,生兒育女,再為子女謀門好親事,直到壽終正寢……


    女子,不就該如此麽?


    女子,真該如此麽?


    ……


    炭盆裏,火星子突然劈裏啪啦地炸開。


    溫知虞眼皮動了動,不受控製地合上。


    沈迢安哽咽:“夫人……”


    屋內外又是一片低泣。


    一個身影疾步邁入聚春堂大門,驚得古柏積雪漱漱往下落,牆邊紅梅飄起赤雨。


    屏風外,有人喊道:“舅老爺來了!”


    “舅舅!”


    寬大粗糙的手掌輕撫床上人臉頰:“姐姐,醒醒,睜開眼睛瞧瞧我!”


    溫知虞眼皮動了動,撐開一條縫。


    床邊趴著個蓄了胡須的中年男人,風塵仆仆,眼眶通紅。


    而他旁邊,在一團柔和的白光裏,站了個紅衣灼灼、風華正茂的漂亮少年郎。


    燦爛若落日熔金,熱烈如霜後紅楓,自由張揚,明媚如火……


    溫知虞仔細辨認了很久,才認出,那中年男人是與她一胎所生的弟弟——溫庭瑞。


    漂亮少年,則是當年與溫庭瑞形影不離、京城第一紈絝的燕止危。死在與她議親時,死在十七歲的燕止危。


    燕止危……


    溫知虞的聲音微不可聞:“你是來接我的麽?你還是那麽年輕……是我害你如此……”


    燕止危始終笑吟吟地看著她。


    溫知虞歎氣。


    溫庭瑞雙肩控製不住地顫抖,泣不成聲:“姐姐,父母親和兄長已在趕迴京的路上了。


    你可有何未了的心願,要我說與他們聽?”


    心願?


    有的。


    溫知虞動了動灰青色的唇,逐漸染上死氣的眸子,望向床邊矜貴沉穩但難掩哀傷的中年男人:“沈迢安……”


    我後悔了。


    “夫人!”


    “姐姐!”


    “母親!”


    ……


    “姐姐!”


    爽朗的少年音,由遠及近。


    接著,有人推她:“姐姐,醒醒,別睡了!”


    溫知虞睜開又沉又重的眼皮。


    眼前,站著一個眉目俊逸的錦衣少年,赫然是年少時的溫庭瑞!


    少年?


    見她還沒動作,溫庭瑞催促:“姐姐,你別光顧著看我呀,快起身去花廳!


    母親和父親正在給你議親呢,可真是要急死我了!”


    “議親?”


    這又是怎麽迴事?


    溫知虞如魂遊似的,被溫庭瑞拖拽起身,出門前,從半人高的銅鏡裏照見自己的模樣。


    如花少女,盈盈而立。


    這是十五歲的她!


    溫知虞愣了片刻,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


    是疼的。


    她驚惶而又欣喜地扭頭:“庭瑞,你掐我一下。”


    “掐你做什麽?”溫庭瑞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伸手,在溫知虞手背輕掐出兩個印子:“你可別說是我弄的,不然,爹得揍我!”


    溫知虞淚流滿麵。


    疼的!


    她活了!


    活迴了十五歲這年!


    活迴了議親前!


    一切,都還來得及!


    溫知虞拎起裙擺,拚了命地朝長公主府的花廳跑去。


    溫庭瑞傻眼:“姐!你的端莊嫻靜呢?你的大家閨秀呢?哎!你別摔了!”


    頂著家中侍從見了鬼的目光,溫知虞一路含淚跑出後院,穿過重重院落,跑過長長走廊,來到花廳外。


    花廳內,長公主和武安侯商議得正激烈——


    “燕止危這小子,論文,大字不識幾個,論武,弓拉不開、槍提不起,整個就一草包廢物!


    除了長得好看,沒一樣拿得出手的!


    若非他是榮安王之子,我第一個拒了他!”


    “榮安王當年擁立皇上有功,卻沒仗勢請旨賜婚,規規矩矩地來議親。拒親的理由,還是得說得體麵些。更何況,我與王妃交好……”


    “要什麽體麵?就直接說,在他家提親之前,我們已經和衛國公府大公子定下了!他家若識相,自會知難而退!”


    突然,一道聲音從門口傳來:“我不要和沈家定親!”


    【作者題外話】: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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