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遊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詩航行,他們的目的地是南極,如果幾天後能順利地到達那裏,他們將鑽出地殼去看詩雲。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徹,對於做詩來說,世界顯得太透明了。抬頭望去,平時難得一見的美洲大陸清晰地出現在天空中,在東半球構成的覆蓋世界的巨大穹頂上,大陸好像是牆皮脫落的區域……


    哦,現在人類生活在地球裏麵,更準確地說,人類生活在汽球裏麵,哦,地球已變成了汽球。地球被掏空了,隻剩下厚約一百公裏的一層薄殼,但大陸和海洋還原封不動地存在著,隻不過都跑到裏麵了,球殼的裏麵。大氣層也還存在,也跑到球殼裏麵了,所以地球變成了汽球,一個內壁貼著海洋和大陸的汽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轉,但自轉的意義與以前已大不相同:它產生重力,構成薄薄地殼的那點質量產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現在主要由自轉的離心力來產生了。但這樣的重力在世界各個區域是不均勻的:赤道上最強,約為1.5個原地球重力,隨著緯度增高,重力也漸漸減小,兩極地區的重力為零。現在吟詩遊艇航行的緯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標準重力,但很難令伊依找到已經消失的實心地球上舊世界的感覺。


    空心地球的球心懸浮著一個小太陽,現在正以正午的陽光照耀著世界。這個太陽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時內不停地變化,由最亮漸變至熄滅,給空心地球裏麵帶來晝夜更替。在適當的夜裏,它還會發出月亮的冷光,但隻是從一點發出的,看不到圓月。


    遊艇上的三人中有兩個其實不是人,他們中的一個是一頭名叫大牙的恐龍,它高達十米的身軀一移動,遊艇就跟著搖晃傾斜,這令站在船頭的呤詩者很煩。呤詩者是一個幹瘦老頭兒,同樣雪白的長發和胡須混在一起飄動,他身著唐朝的寬大古裝,仙風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間揮灑寫就的一個狂草字。


    這就是新世界的創造者,偉大的——李白。


    禮物


    事情是從十年前開始的,當時,吞食帝國剛剛完成了對太陽係長達兩個世紀的掠奪,來自遠古的恐龍駕駛著那個直徑五萬公裏的環形世界飛離太陽,航向天鵝座方向。吞食帝國還帶走了被恐龍掠去當做小家禽飼養的十二億人類。但就在接近土星軌道時,環形世界突然開始減速,最後竟沿原軌道返迴,重新駛向太陽係內層空間。


    在吞食帝國開始它的返程後的一個大環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鍋爐般的飛船飛離大環,它的衣袋中裝著一個叫伊依的人類。


    “你是一件禮物!”大牙對伊依說,眼睛看著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渾身發麻。


    “送給誰?”伊依在衣袋中仰頭大聲問,他能從袋口看到恐龍的下齶,像是一大塊懸崖頂上突出的岩石。


    “送給神!神來到了太陽係,這就是帝國返迴的原因。”


    “是真的神嗎?”


    “它們掌握了不可思議的技術,已經純能化,並且能在瞬間從銀河係的一端躍遷到另一端,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們能得到那些超級技術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國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們正在完成一個偉大的使命,你要學會討神喜歡!”


    “為什麽選中了我,我的肉質是很次的。”伊依說,他三十多歲,與吞食帝國精心飼養的那些肌膚白嫩的人類相比,他的外貌很有些蒼桑感。


    “神不吃蟲蟲,隻是收集,我聽飼養員說你很特別,你好像還有很多學生?”


    “我是一名詩人,現在在飼養場的家禽人中教授人類的古典文學。”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詩”、“文學”這類在吞食語中很生僻的詞。


    “無用又無聊的學問,你那裏的飼養員默許你授課,是因為其中的一些內容在精神上有助於改善蟲蟲們的肉質……我觀察過,你自視清高目空一切,對於一個被飼養的小家禽來說,這應該是很有趣的。”


    “詩人都是這樣!”伊依在衣袋中站直,雖然知道大牙看不見,還是驕傲地昂起頭。


    “你的先輩參加過地球保衛戰嗎?”


    伊依搖搖頭:“我在那個時代的先輩也是詩人。”


    “一種最無用的蟲蟲,在當時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對外部世界的變化並不在意。”


    “沒出息……嗬,我們快到了。”


    聽到大牙的話,伊依把頭從衣袋中伸出來,透過寬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飛船前方那兩個發出白光的物體,那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個正方形平麵和一個球體,當飛船移動到與平麵齊平時,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暫地消失了一下,這說明它幾乎沒有厚度;那個完美的球體懸浮在平麵正上方,兩者都發出柔和的白光,表麵均勻得看不出任何特征。這兩個東西仿佛是從計算機圖庫中取出的兩個元素,是這紛亂的宇宙中兩個簡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問。


    “就是這兩個幾何體啊,神喜歡簡潔。”


    距離拉近,伊依發現平麵有足球場大小,飛船在向平麵上降落,它的發動機噴出的火流首先接觸到平麵,仿佛隻是接觸到一個幻影,沒有在上麵留下任何痕跡,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飛船接觸平麵時的震動,說明它不是幻影。大牙顯然以前已經來過這裏,沒有猶豫就拉開艙門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時打開了氣密過渡艙的兩道艙門,心一下抽緊了,但他並沒有聽到艙內空氣湧出時的唿嘯聲,當大牙走出艙門後,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氣,伸出外麵的臉上感到了習習的涼風……這是人和恐龍都無法理解的超級技術,它溫柔和漫不經心的展示震撖了伊依,與人類第一次見到吞食者時相比,這震撖更加深入靈魂。他抬頭望望,以燦爛的銀河為背景,球體懸浮在他們上方。


    “使者,這次你又給我帶來了什麽小禮物?”神問,他說的是吞食語,聲音不高,仿佛從無限遠處的太空深淵中傳來,讓伊依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粗陋的恐龍語言聽起來很悅耳。


    大牙把一支爪子伸進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麵上,伊依的腳底感到了平麵的彈性,大牙說:“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歡收集各個星係的小生物,我帶來了這個很有趣的小東西:地球人類。”


    “我隻喜歡完美的小生物,你把這麽肮髒的蟲子拿來幹什麽?”神說,球體和平麵發出的白光微微地閃動了兩下,可能是表示厭惡。


    “您知道這種蟲蟲?!”大牙驚奇地抬起頭。


    “隻是聽這個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過,不是太了解。在這種蟲子不算長的進化史中,這些航行者曾頻繁地光顧地球,這種生物的思想之猥瑣、行為之低劣、其曆史之混亂和肮髒,都很讓他們惡心,以至於直到地球世界毀滅之前,也沒有一個航行者屑於同它們建立聯係……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轉動著碩大的腦袋看看可往哪兒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後麵。”神說,大牙一轉身,看到身後的平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圓口,裏麵閃著藍幽幽的光……


    “你不要這樣說!人類建立了偉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語聲嘶力竭地大喊。


    球體和平麵的白光又顫動了兩次,神冷笑了兩聲:“文明?使者,告訴這個蟲子什麽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舉到眼前,伊依甚至聽到了恐龍的兩個大眼球轉動時骨碌碌的聲音:“蟲蟲,在這個宇宙中,對一個種族文明程度的統一度量是這個種族所進入的空間的維度,隻有進入六維以上空間的種族才具備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我們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夠進入十一維空間。吞食帝國已能在實驗室中小規模地進入四維空間,隻能算是銀河係中一個未開化的原始群落,而你們,在神的眼裏也就是雜草和青苔一類的。”


    “快扔了,髒死了。”神不耐煩催促道。


    大牙說完,舉著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拚命掙紮,從衣服中掉出了許多白色的紙片。當那些紙片漂蕩著下落時,從球體中射出一條極細的光線,當那束光線射到其中一張紙上時,它便在半空中懸住了,光線飛快地在上麵掃描了一遍。


    “唷,等等,這是什麽東西?”


    大牙把伊依懸在焚化口上方,扭頭看著球體。


    “那是……是我的學生們的作業!”伊依在恐龍的巨掌中吃力地掙紮著說。


    “這種方形的符號很有趣,它們組成的小矩陣也很好玩兒。”神說,從球體中射出的光束又飛快地掃描了已落在平麵上的另外幾張紙。


    “那是漢……漢字,這些是用漢字寫的古詩!”


    “詩?”神驚奇地問,收迴了光束,“使者,你應該懂一些這種蟲子的文字吧?”


    “當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國吃掉地球前,我在它們的世界生活了很長時間。”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邊的平麵上,彎腰拾起一張紙,舉到眼前吃力地辯認著上麵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會曲解它的!”伊依揮手製止大牙說下去。


    “為什麽?”神很感興趣地問。


    “因為這是一種隻能用古漢語表達的藝術,即使翻譯成人類的其它語言,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內涵和魅力,變成另一種東西了。”


    “使者,你的計算機中有這種語言的數據庫嗎?還有有關地球曆史的一切知識,好的,給我傳過來吧,就用我們上次見麵時建立的那個信道。”


    大牙急忙返迴飛船上,在艙內的電腦上鼓搗了一陣兒,嘴裏嘟囔著:“古漢語部分沒有,還要從帝國的網絡上傳過來,可能有些時滯。”伊依從敞開的艙門中看到,恐龍的大眼球中映射著電腦屏幕上變幻的彩光。當大牙從飛船上走出來時,神已經能用標準的漢語讀出一張紙上的中國古詩了: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您學得真快!”伊依驚歎道。


    神沒有理他,隻是沉默著。


    大牙解釋說:“它的意思是:恆星已在行星的山後麵落下,一條叫黃河的河流向著大海的方向流去,哦,這河和海都是由那種由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構成的化合物組成,要想看得更遠,就應該在建築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著。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臨吞食帝國,那裏的景色與寫這首詩的蟲蟲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詩的意思,”神說,球體突然移動到大牙頭頂上,伊依感覺它就像一支盯著大牙看的沒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沒有感覺到些什麽?”


    大牙茫然地搖搖頭。


    “我是說,隱含在這個簡潔的方塊符號矩陣的表麵含義後麵的一些東西?”


    大牙顯得更茫然了,於是神又吟誦了一首古詩: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涕下。”


    大牙趕緊殷勤地解釋道:“這首詩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遙遠過去曾經在這顆行星上生活過的蟲蟲;向後看,看不到未來將要在這行星上生活的蟲蟲;於是感到時空太廣大了,於是哭了。”


    神沉默。


    “嗬,哭是地球蟲蟲表達悲哀的一種方式,這時它們的視覺器官……”


    “你仍沒感覺到什麽?”神打斷了大牙的話問,球體又向下降了一些,幾乎貼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這次堅定地搖搖頭:“尊敬的神,我想裏麵沒有什麽的,一首很簡單小詩。”


    接下來,神又連續吟誦了幾首古詩,都很簡短,且屬於題材空靈超脫的一類,有李白的《下江陵》、《靜夜思》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顥的《黃鶴樓》、孟浩然的《春曉》等。


    大牙說:“在吞食帝國,有許多長達百萬行的史詩,尊敬的神,我願意把它們全部獻給您!相比之下,人類蟲蟲的詩是這麽短小簡單,就像他們的技術……”


    球體忽地從大牙頭頂飄開去,在半空中沿著隨意的曲線飄行著:“使者,我知道你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迴答一個問題:吞食帝國已經存在了八千萬年,為什麽其技術仍徘徊在原子時代?我現在有答案了。”


    大牙熱切地望著球體說:“尊敬的神,這個答案對我們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舉起一隻手大聲說,“我也有一個問題,不知能不能問?!”


    大牙惱怒地瞪著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說:“我仍然討厭地球蟲子,但那些小矩陣為你贏得了這個權利。”


    “藝術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嗎?”


    球體在空中微微顫動,似乎在點頭:“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藝術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於星雲間,接觸過眾多文明的各種藝術,它們大多是龐雜而晦澀的體係,用如此少的符號,在如此小巧的矩陣中涵含著如此豐富的感覺層次和含義分支,而且這種表達還要在嚴酷得有些變態的詩律和音韻的約束下進行,這,我確實是第一次見到……使者,現在可以把這蟲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裏:“對,該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國中心網絡中存貯的人類文化資料是相當豐富的,現在您的記憶中已經擁有了所有資料,而這個蟲蟲,大概就記得那麽幾首小詩。”說著,它拿著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這些紙片也扔了。”神說,大牙又趕緊返身去用另一支爪子收拾紙片,這時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這些寫著人類古詩的紙片留做紀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種不可超越的藝術,向宇宙中傳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製止了大牙,伊依已經懸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麵藍色火焰的熱力。球體飄過來,在距伊依的額頭幾厘米處懸定,他同剛才的大牙一樣受到了那隻沒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視。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舉著伊依大笑起來,“這個可憐的蟲蟲居然在偉大的神麵前說這樣的話,滑稽!人類還剩下什麽?你們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帶走的科學知識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個人之前問它:地球保衛戰爭中的人類的***是用什麽做的?他說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讓大牙逗得大笑起來,球體顫動得成了橢圓,“不可能有比這更正確的迴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這些髒蟲蟲就剩下那幾首小詩了!哈哈哈……”


    “但它們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莊嚴地說。


    球體停止了顫動,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技術能超越一切。”


    “這與技術無關,這是人類心靈世界的精華,不可超越!”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技術最終能具有什麽樣的力量,小蟲子,小小的蟲子,你不知道。”神的語氣變得父親般的溫柔,但潛藏在深處陰冷的殺氣讓伊依不寒而栗,神說:“看著太陽。”


    伊依按神的話做了,這是位於地球和火星軌道之間的太空,太陽的光芒使他迷起了雙眼。


    “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神問。


    “綠色。”


    話音剛落,太陽變成了綠色,那綠色妖豔無比,太陽仿佛是一隻突然浮現在太空深淵中的貓眼,在它的凝視下,整個宇宙都變得詭異無比。


    大牙爪子一顫,把伊依掉在平麵上。當理智稍稍恢複後,他們都意識到另一個比太陽變綠更加震撖的事實:從這裏到太陽,光需行走十幾分鍾,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半分鍾後,太陽恢複原狀,又發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嗎?這就是技術,是這種力量使我們的種族從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蟲變為神。其實技術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們都真誠地崇拜它。”


    伊依眨著昏花的雙眼說:“但神並不能超越那樣的藝術,我們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們崇拜它們,但並不認為它們能寫出李白和杜甫那樣的詩。”


    神冷笑了兩聲,對伊依說:“真是一隻無比固執的蟲子,這使你更讓人厭惡。不過,為了消譴,就讓我來超越一下你們的矩陣藝術。”


    伊依也冷笑了兩聲:“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靈感受,人類藝術在你那裏隻是石板上的花朵,技術並不能使你超越這個障礙。”


    “技術超越這個障礙易如反掌,給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給神一根頭發!”大牙提醒說,伊依伸手拔下一根頭發,一股無形的吸力將頭發吸向球體,後來那根頭發又從球體中飄落到平麵上,神隻是提取了發根帶著的一點皮宵。


    球體中的白光湧動起來,漸漸變得透明了,裏麵充滿了清徹的液體,浮起串串水泡。接著,伊依在液體中看到了一個蛋黃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陽光中呈淡紅色,仿佛自己會發光。小球很快長大,伊依認出了那是一個曲倦著的胎兒,他腫脹的雙眼緊閉著,大大的腦袋上交錯著紅色的血管。胎兒繼續成長,小身體終於伸展開來,像青蛙似地在液球中遊動著。液體漸漸變得渾濁了,透過液球的陽光隻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個影子仍在飛速成長,最後變成了一個遊動著的成人的身影。這時液球又恢複成原來那樣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個赤裸的人從球中掉出來,落到平麵上。伊依的克隆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陽光在他濕漉漉的身體上閃亮,他的頭發和胡子老長,但看得出來隻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除了一樣的精瘦外,一點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體僵僵地站著,呆滯的目光看著無限遠方,似乎對這個他剛剛進入的宇宙渾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體的白光在暗下來,最後完全熄滅了,球體本身也像蒸發似地消失了。但這時,伊依感覺什麽東西又亮了起來,很快發現那是克隆體的眼睛,它們由呆滯突然充滿了智慧的靈光。後來伊依知道,神的記憶這時已全部轉移到克隆體中了。


    “冷,這就是冷?!”一陣輕風吹來,克隆體雙手抱住濕乎乎的雙肩,渾身打顫,但聲音中充滿了驚喜,“這就是冷,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際間苦苦尋覓的感覺,尖銳如洞穿時空的十維弦,晶瑩如類星體中心的純能鑽石,啊——”他伸開皮包骨頭的雙臂仰望銀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宇宙之……”一陣冷顫使克隆體的牙齒咯咯作響,趕緊停止了出生演說,跑到焚化口邊烤火了。


    克隆體把兩手放到焚化口的藍火焰上烤著,哆哆嗦嗦地對伊依說:“其實,我現在進行的是一項很普通的操作,當我研究和收集一種文明的藝術時,總是將自己的記憶借宿於該文明的一個個體中,這樣才能保證對該藝術的完全理解。”


    這時,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劇增,周圍的平麵上也湧動著各色的光暈,使得伊依感覺整個平麵像是一塊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聲對伊依說:“焚化口已轉換為製造口了,神正在進行能—質轉換。”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釋說:“傻瓜,就是用純能製造物品,上帝的活計!”


    製造口突然噴出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在空中展開並落了下來,原來是一件衣服,克隆體接住衣服穿了起來,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寬大的唐朝古裝,用雪白的絲綢做成,有寬大的黑色鑲邊,剛才還一副可憐像的克隆體穿上它後立刻顯得飄飄欲仙,伊依實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從藍火焰中被製造出來的。


    又有物品被製造出來,從製造口飛出一塊黑色的東西,像一塊石頭一樣咚地砸在平麵上,伊依跑過去拾起來,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著的分明是一塊沉重的石硯,而且還是冰涼的。接著又有什麽啪地掉下來,伊依拾起那個黑色的條狀物,他沒猜錯,這是一塊墨!接著被製造出來的是幾支毛筆,一個筆架,一張雪白的宣紙(從火裏飛出的紙!),還有幾件古色古香的案頭小飾品,最後製造出來的也是最大的一件東西:一張樣式古老的書案!伊依和大牙忙著把書案扶正,把那些小東西在案頭擺放好。


    “轉化成些東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顆行星炸成碎未。”大牙對伊依耳語,聲音有些發顫。


    克隆體走到書案旁,看著上麵的擺設滿意地點點頭,一手理著剛剛幹了的胡子,說:


    “我,李白。”


    伊依審視著克隆體問:“你是說想成為李白呢,還是真把自己當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著搖搖頭。


    “怎麽,到現在你還懷疑嗎?”


    伊依點點頭說:“不錯,你們的技術遠遠超過了我的理解力,已與人類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無異,即使是在詩歌藝術方麵也有讓我驚歎的東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時空的鴻溝,你竟能感覺到中國古詩的內涵……但理解李白是一迴事,超越他又是另一迴事,我仍然認為你麵對的是不可超越的藝術。”


    克隆體——李白的臉上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但轉瞬即逝,他手指書案,對伊依大喝一聲:“研墨!”,然後徑自走去,在幾乎走到平麵邊緣時站住,理著胡須遙望星河沉思起來。


    伊依從書案上的一個紫砂壺中向硯上倒了一點清水,拿起那條墨研了起來,他是第一次幹這個,笨拙地斜著墨條磨邊角。看著硯中漸漸濃起來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處距太陽1.5個天文單位的茫茫太空中,這個無限薄的平麵(即使在剛才由純能製造物品時,從遠處看它仍沒有厚度)仿佛是一個漂浮在宇宙深淵中的舞台,在它上麵,一頭恐龍、一個被恐龍當做肉食家禽飼養的人類、一個穿著唐朝古裝的準備超越李白的技術之神,正在演出一場怪誕到極點的活劇,想到這裏,伊依搖頭苦笑起來。


    當覺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時,伊依站起來,同大牙一起等待著,這時平麵上的輕風已經停止,太陽和星河靜靜地發著光,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靜立在平麵邊緣,由於平麵上的空氣層幾乎沒有散射,他在陽光中的明暗部分極其分明,除了理胡須的手不時動一下外,簡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時間在默默地流逝,書案上蘸滿了墨的毛筆漸漸有些發幹了,不知不覺,太陽的位置已移動了很多,把他們和書案、飛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平麵上,書案上平鋪的白紙仿佛變成了平麵的一部分。終於,李白轉過身來,慢步走迴書案前,伊依趕緊把毛筆重新蘸了墨,用雙手遞了過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迴絕了,隻是看著書案上的白紙繼續沉思著,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東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還要製造一些東西,那都是……易碎品,你們去小心接著。”李白指了指製造口說,那裏麵本來已暗淡下去的藍焰又明亮進來,伊依和大牙剛剛跑過去,就有一股藍色的火舌把一個球形物推出來,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細看是一個大壇子。接著又從藍焰中飛出了三隻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兩隻,有一隻摔碎了。大牙把壇子抱到書案上,小心地打開封蓋,一股濃烈的酒味溢了出來,它與伊依驚奇地對視了一眼。


    “在我從吞食帝國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關人類釀造業的資料不多,所以這東西造得不一定準確。”李白說,同時指著酒壇示意伊依嚐嚐。


    伊依拿碗從中舀了一點兒抿了一口,一股火辣從嗓子眼流到肚子裏,他點點頭:“是酒,但是與我們為改善肉質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滿上。”李白指著書案上的另一個空碗說,待大牙倒滿烈酒後,端起來咕咚咚一飲而盡,然後轉身再次向遠處走去,不時走出幾個不太穩的舞步。到達平麵邊緣後又站在那裏對著星海深思,但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體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像在和著某首聽不見的曲子。這次李白沉思的時間不長就走迴到書案前,迴來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過伊依遞過來的筆仍到遠處。


    “滿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空碗說。


    ……


    一小時後,大牙用兩個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爛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書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來,嘴裏嘀咕著恐龍和人都聽不懂的語言。他已經紅紅綠綠地吐了一大攤(真不知是什麽時候吃進的這些食物),寬大的古服上也吐得髒汙一片,那一攤嘔吐物被平麵發出的白光透過,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圖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這是因為在喝光第四碗後,他曾試圖在紙上寫什麽,但隻是把蘸飽墨的毛筆重重地戳到桌麵上,接著,李白就像初學書法的小孩子那樣,試圖用嘴把筆理順……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問。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著舌頭說。


    大牙站起身,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對伊依說:“我們走吧。”


    另一條路


    伊依所在的飼養場位於吞食者的赤道上,當吞食者處於太陽係內層空間時,這裏曾是一片夾在兩條大河之間的美麗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軌道後,嚴冬降臨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凍,被飼養的人類都轉到地下城中。當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喚而返迴後,隨著太陽的臨近,大地迴春,兩條大河很快解凍了,草原也開始變綠。


    當氣候好的時候,伊依總是獨自住在河邊自己搭的一間簡陋的草棚中,自己種地過日了。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是不被允許的,但由於伊依在飼養場中講授的古典文學課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學生的肉有一種很特別的風味,所以恐龍飼養員也就不幹涉他了。


    這是伊依與李白初次見麵兩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太陽剛剛從吞食帝國平直的地平線上落下,兩條映著晚霞的大河在天邊交匯。在河邊的草棚外,微風把遠處草原上歡舞的歌聲隱隱送來,伊依獨自一人自已和自己下圍棋,抬頭看到李白和大牙沿著河岸向這裏走來。這時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頭發蓬亂,胡子老長,臉曬得很黑,左肩背著一個粗布包,右手提著一個大葫蘆,身上那件古裝已破爛不堪,腳上穿著一雙已磨得不像樣子的草鞋,伊依覺這時的他倒更像一個人了。


    李白走到圍棋桌前,像前幾次來一樣,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蘆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說:“碗!”待伊依拿來兩個木碗後,李白打開葫蘆蓋,把兩個碗裏倒滿酒,然後又從布包中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來,伊依發現裏麵竟放著切好的熟肉,並聞到撲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塊嚼了起來。


    大牙隻是站在兩三米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們,有前幾次的經驗,它知道他們倆又要談詩了,這種談話他既無興趣也沒資格參與。


    “好吃,”伊依讚許地點點頭,“這牛肉也是純能轉化的?”


    “不,我早就迴歸自然了。你可能沒聽說過,在距這裏很遙遠的一個牧場,飼養著來自地球的牛群。這牛肉是我親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遙牛肉的做法,關鍵是在燉的時候放——”李白湊到伊依耳邊神秘地說:“尿堿。”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哦,就是人類的小便蒸幹以後析出的那種白色的東西,能使燉好的肉外觀紅潤,肉質鮮嫩,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這尿堿……也不是純能做出來的?”伊依恐懼地問。


    “我說過自己已經迴歸自然了!尿堿是我費了好大勁兒從幾個人類飼養場收集來的,這是很正宗的民間烹飪技藝,在地球毀滅前就早已失傳。”


    伊依已經把嘴裏的牛肉咽下去了,為了抑製嘔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蘆說“在我的指導下,吞食帝國已經建起了幾個酒廠,已經能夠生產大部分中地球名酒,這是它們釀製的正宗的竹葉青,是用汾酒浸泡竹葉而成。”


    伊依這才發現碗裏的酒與前幾次李白帶來的不同,呈翠綠色,入口後有甜甜的藥草味。


    “看來,你對人類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對李白說。


    “不僅如此,我還花了大量的時間親身體驗,你知道,吞食帝國很多地區的風景與李白所在的地球極為相似,這兩個月來,我浪跡於這山水之間,飽覽美景,月下飲酒山巔呤詩,還在遍布各地的人類飼養場中有過幾次豔遇……”


    “那麽,現在總能讓我看看你的詩作了吧。”


    李白唿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來:“是作了一些詩,而且是些肯定讓你吃驚的詩,你會看到,我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詩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爺爺都出色,但我不想讓你看,因為我同樣肯定你會認為那些詩沒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頭遙望天邊落日的餘輝,目光中充滿了迷離和痛苦,“也這麽認為。”


    遠處的草原上,舞會已經結束,快樂的人們開始豐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邊跑來,在岸邊的淺水中嬉戲。她們頭戴花環,身上披著薄霧一樣的輕紗,在暮色中構成一幅醉人的畫麵。伊依指著距草棚較近的一個少女問李白:“她美嗎?”


    “當然。”李白不解地看著伊依說。


    “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開,取出她的每一個髒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腦,剔出每一根骨頭,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開來,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經分別理成兩束,最後在這裏鋪上一大塊白布,把這些東西按解剖學原理分門別類地放好,你還覺得美嗎?”


    “你怎麽在喝酒的時候想到這些?惡心。”李白皺起眉頭說。


    “怎麽會惡心呢?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術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河邊少女,而同樣的大自然在技術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張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術是反詩意的。”


    “你好像對我有什麽建議?”李白理著胡子若有所思地說。


    “我仍然不認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為你的努力指出一個正確的方向:技術的迷霧蒙住了你的雙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級技術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夠把自己的全部記憶移植到你現在的大腦中,當然也可以刪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頭和大牙對視了一下,兩者都哈哈大笑起來,大牙對李白說:“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訴過您,多麽狡詐的蟲蟲,您稍不小心就會跌入他們設下的陷井。”


    “哈哈哈哈,是狡詐,但也有趣。”李白對大牙說,然後轉向伊依,冷笑著說:“你真的認為我是來認輸的?”


    “你沒能超越人類詩詞藝術的巔峰,這是事實。”


    李白突然抬起一支手指著大河,問:“到河邊去有幾種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幾秒鍾:“好像……隻有一種。”


    “不,是兩種,我還可以向這個方向走,”李白指著與河相反的方向說,“這樣一直走,繞吞食帝國的大環一周,再從對岸過河,也能走到這個岸邊,我甚至還可以繞銀河係一周再迴來,對於我們的技術來說,這也易如反掌。技術可以超越一切!我現在已經被逼得要走另一條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終於困惑地搖搖頭:“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術,我還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條路在哪兒。”


    李白站起來說:“很簡單,超越李白的兩條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詩寫出來,二、把所有的詩都寫出來!”


    伊依顯得更糊塗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寫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詩,這是李白所擅長的;另外我還要寫出常見詞牌的所有的詞!你怎麽還不明白?!我要在符合這些格律的詩詞中,試遍所有漢字的所有組合!”


    “啊,偉大!偉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歡唿起來。


    “這很難嗎?”伊依傻傻地問。


    “當然難,難極了!如果用吞食帝國最大的計算機來進行這樣的計算,可能到宇宙未日也完成不了!”


    “沒那麽多吧。”伊依充滿疑問地說。


    “當然有那麽多!”李白得意地點點頭,“但使用你們還遠未掌握的量子計算技術,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計算。到那時,我就寫出了所的詩詞,包括所有以前寫過的和所有以後可能寫的,特別注意,所有以後可能寫的!超越李白的巔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內。事實上我終結了詩詞藝術,直到宇宙毀滅,所出現的任何一個詩人,不管他們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都不過是個抄襲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貯器中檢索出來。”


    大牙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叫,看著李白的目光由興奮變為震驚:“巨大的……存貯器?!尊敬的神,您該不是說,要把量子計算機寫出的詩都……都存起來吧?”


    “寫出來就刪除有什麽意思呢?當然要存起來!這將是我的種族留在這個宇宙中的藝術豐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驚變為恐懼,把粗大的雙爪向前伸著,兩腿打彎,像要給李白跪下,聲音也像要哭出來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這使不得啊!!”


    “是什麽把你嚇成這樣?”伊依抬頭驚奇地看著大牙問。


    “你個白癡!你不是知道***是原子做的嗎?那存貯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貯精度最高隻能達到原子級別!知道什麽是原子級別的存貯嘛?就是說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類所有的書!不是你們現在那點兒書,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麵所有的書!”


    “啊,這好像是有可能的,聽說一杯水中的原子數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數都多。那,他寫完那些詩後帶根兒針走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說。


    大牙惱怒已極,來迴急走幾步總算擠出了一點兒耐性:“好,好,你說,按神說的那些五言七言詩,還有那些常見的詞牌,各寫一首,總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兩三千字吧,古曲詩詞是最精練的藝術。”


    “那好,我就讓你這個白癡蟲蟲看看它有多麽精練!”大牙說著走到桌前,用爪指著上麵的棋盤說:“你們管這種無聊的遊戲叫什麽,哦,圍棋,這上麵有多少個交叉點?”


    “縱橫各19行,共361點。”


    “很好,每點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著,共三種狀態,這樣,每一個棋局,就可以看做由三個漢字寫成的一首19行361個字的詩。”


    “這比喻很妙。”


    “那麽,窮盡這三個漢字在這種詩上的所有組合,總共能寫出多少首詩呢?讓我告訴你:3的361次方首,或者說,嗯,我想想,10的172次方首!”


    “這……很多嗎?”


    “白癡!”大牙第三次罵出這個詞,“宇宙中的全部原子隻有……啊——”它氣惱得說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是那副傻樣。


    “隻有10的80次方個!!你個白癡蟲蟲啊——”


    直到這時,伊依才表現出了一點兒驚奇:“你是說,如果一個原子存貯一首詩,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還存不完他的量子計算機寫出的那些詩?”


    “差遠呢!差10的92次方倍呢!!再說,一個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詩?人類蟲蟲的存貯器,存一首詩用的原子數可能比你們的人口都多,至於我們,用單個原子存貯一位二進製還僅處於實驗室階段……唉。”


    “使者,在這一點上是你目光短淺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國技術進步緩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著說:“使用基於量子多態迭加原理的量子存貯器,隻用很少量的物質就可以存下那些詩,當然,量子存貯不太穩定,為了永久保存那些詩作,還需要與更傳統的存貯技術結合使用,即使這樣,製造存貯器需要的物質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問,看那樣子顯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


    “大約為10的57次方個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這……這正好是整個太陽係的物質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陽行星,當然也包括吞食帝國。”


    李白最後這句話是輕描淡寫地隨口而出的,但在伊依聽來像睛天霹靂,不過大牙反倒顯得平靜下來,當長時間受到災難預感的折磨後,災難真正來臨時反而有一種解脫感。


    “您不是能把純能轉換成物質嗎?”大牙問。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質需要多少能量你不會不清楚,這對我們也是不可想象的,還是用現成的吧。”


    “這麽說,皇帝的憂慮不無道理。”大牙自語道。


    “是的是的,”李白歡快地說,“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說明,這個偉大的環形帝國將被用於一個更偉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龍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會看到吞食帝國的感受的。”大牙陰沉地說,“還有一個問題:與太陽相比,吞食帝國的質量實在是微不足道,為了得到這九牛之一毛的物質,有必要毀滅一個進化了幾千萬年的文明嗎?”


    “你的這個疑問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滅、冷卻和拆解太陽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在這之前對詩的量子計算應已經開始,我們需要及時地把結果存起來,清空量子計算機的內存以繼續計算,這樣,可以立即用於製造存貯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國的物質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後一個問題:有必要把所的組合結果都存起來嗎?為什麽不能在輸出端加一個判斷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貯的詩作剔除掉。據我所知,中國古詩是要遵從嚴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詩去掉,那最後結果的總量將大為減少。”


    “格律?哼,”李白不肖地搖搖頭,“那不過是對靈感的束縛,中國南北朝以前的古體詩並不受格律的限製,即使是在唐代以後嚴格的近體詩中,也有許多古典詩詞大師不遵從格律,寫出了許多卓越的變體詩,所以,在這次終極吟詩中我將不考慮格律。”


    “那,您總該考慮詩的內容吧?最後的計算結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詩是毫無意義的,存下這些隨機的漢字矩陣有什麽用?”


    “意義?”李白聳聳肩說,“使者,詩的意義並不取決於你的認可,也不取決於我或其它任何人,它取決於時間。許多在當時無意義的詩後來成了曠世傑作,而現今和以後的許多傑作在遙遠的過去肯定也曾是無意義的。我要做出所有的詩,億億億萬年之後,誰知道偉大的時間把其中的哪首選為巔峰之作呢?”


    “這簡直荒唐!!”大牙大叫起來,它那粗放的嗓音驚起了遠處草叢中的幾隻鳥,如果按現有的人類蟲蟲的漢字字庫,您的量子計算機寫出的第一首詩應該是這樣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請問,偉大的時間會把這首選為傑作?!”


    一直不說話的伊依這時歡叫起來:“哇!還用什麽偉大的時間來選?!它現在就是一首巔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個字都是表達生命對宏偉宇宙的驚歎,最後一個字是詩眼,它是詩人在領略了宇宙之浩渺後,對生命在無限時空中的渺小發出的一聲無奈的歎息。”


    “嗬嗬嗬嗬嗬,”李白撫著胡須樂得合不上嘴,“好詩,伊依蟲蟲,真的是好詩,嗬嗬嗬……”說著拿起葫蘆給伊依倒酒。


    大牙揮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遠:“混賬蟲蟲,我知道你現在高興了,可不要忘記,吞食帝國一旦毀滅,你們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滾到河邊,好半天才能爬起來,他滿臉沙土,裂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確實很高興,“哈哈有趣,這個宇宙真他媽媽的不可思議!”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還有問題嗎?”看到大牙搖頭,李白接著說,“那麽,我在明天就要離去,後天,量子計算機將啟動作詩軟件,終極吟詩將開始,同時,熄滅太陽,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國的工程也將啟動。”


    “尊敬的神,吞食帝國在今天夜裏就能做好戰鬥準備!”大牙立正後莊嚴地說。


    “好好,真是很好,往後的日子會很有趣的,但這一切發生之前,還是讓我們喝完這一壺吧。”李白快樂地點點頭說,同時拿起了酒葫蘆,倒完酒,他看著已籠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猶未盡地迴味著:“真是一首好詩,第一首,嗬嗬,第一首就是好詩。”


    終極吟詩


    吟詩軟件其實十分簡單,用人類的c語言表達可能超不過兩千行代碼,另外再加一個存貯所有漢字字符的不大的數據庫。當這個軟件在位於海王星軌道上的那台量子計算機(一個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錐體)上啟動時,終極吟詩就開始了。


    這時吞食帝國才知道,李白隻是那個超級文明種族中的一個個體,這與以前預想的不同,當時恐龍們都認為進化到這樣技術級別的社會在意識上早就溶為一個整體了,吞食帝國在過去一千萬年中遇到的五個超級文明都是這種形態。李白一族保持了個體的存在,也部分解釋了他們對藝術超常的理解力。當吟詩開始時,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個體從外太空的各個方位躍遷到太陽係,開始了製造存貯器的工程。


    吞食帝國上的人類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計算機,也看不到新來的神族,在他們看來,終極吟詩的過程,就是太空中太陽數目的增減過程。


    在吟詩軟件啟動一個星期後,神族成功地熄滅了太陽,這時太空中太陽的數目減到零,但太陽內部核聚變的停止使恆星的外殼失去了支撐,使它很快坍縮成一顆新星,於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隻是這顆太陽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麵草木生煙。新星又被熄滅了,但過一段時間後又爆發了,就這樣亮了又滅滅了又亮,仿佛太陽是一隻九條命的貓,在沒完沒了地掙紮。但神族對於殺死恆星其實很熟練,他們從容不迫地一次次熄滅新星,使它的物質最大比例地聚變為製造存貯器所需的重元素,當第十一次新星熄滅後,太陽才真正咽了氣,這時,終極吟詩已經開始了三個地球月。早在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現時,太空中就有其它的太陽出現,這些太陽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滅,最多時天空中出現過九個新太陽。這些太陽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時的能量釋放,由於後來恆星太陽的閃爍已變得暗弱,人們就分不清這些太陽的真假了。


    對吞食帝國的拆解是在吟詩開始後第五個星期進行的,這之前,李白曾向帝國提出了一個建議:由神族將所有恐龍躍遷到銀河係另一端的一個世界,那裏有一個文明,比神族落後許多,仍未純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進得多。恐龍們到那裏後,將做為一種小家禽被飼養,過著衣食無憂的快樂生活。但恐龍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憤怒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李白接著提出了另一個要求:讓人類返迴他們的母親星球。其實,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於製造存貯器,但神族還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質為人類建造了一個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與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質量僅為後者的百分之一。說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確切的,因為原地球表麵那層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來做球殼,球殼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殼上像經緯線般交錯的、雖然很細但強度極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陽坍縮時產生的簡並態中子物質製造的。


    令人感動的是:吞食帝國不但立即答應了李白的要求,允許所有人類離開大環世界,還把從地球掠奪來的海水和空氣全部還給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內部恢複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陸、海洋和大氣層。


    接著,慘烈的大環保衛戰開始了。吞食帝國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標大量發射核彈和伽瑪射線激光,但這些對敵人毫無作用。在神族發射的一個無形的強大力場推動下,吞食者大環越轉越快,最後在超速自轉產生的離心力下解體了。這時,伊依正在飛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從一千二百萬公裏的距離上目睹了吞食帝國毀滅的全過程:


    大環解體的過程很慢,如同夢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這個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團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樣散開來,邊緣的碎塊漸漸隱沒於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隻有不時出現的爆炸的閃光才使它們重新現形。(選自《吞食者》)


    這個來自古老地球的充滿陽剛之氣的偉大文明就這樣被毀滅了,伊依悲哀萬分。隻有一小部分恐龍活了下來,與人類一起迴歸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迴地球的途中,人類普遍都很沮喪,但原因與伊依不同:迴到地球後是要開荒種地才有飯吃的,這對於已在長期被飼養的生活中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人們來說,確實像一場惡夢。


    但伊依對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滿信心,不管前麵有多少磨難,人將重新成為人。


    詩雲


    吟詩航行的遊艇到達了南極海岸。


    這裏的重力已經很小,海浪的運行很緩慢,像是一種描述夢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幾米高處,飛上半空的海水由於表麵張力而形成無數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這些水球在緩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們周圍劃圈,它們折射著小太陽的光芒,使上岸後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於一片晶瑩燦爛之中。由於自轉的原因,地球的南北極地軸有輕微的拉長,這就使得空心地球的兩極地區保持了過去的寒冷狀態。低重力下的雪很奇特,呈一種蓬鬆的泡沫狀,淺處齊腰深,深處能把大牙都淹沒,但在被淹沒後,他們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唿吸!整個南極大陸就覆蓋在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輛雪地車前住南極點,雪地車像是一艘掠過雪沫表麵的快艇,在兩側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們到達了南極點。極點的標誌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這是為紀念兩個世紀前的地球保衛戰而建立的紀念碑,上麵沒有任何文字和圖形,隻有晶瑩的碑體在地球頂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著陽光。


    從這裏看去,整個地球世界盡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陽周圍,圍繞著大陸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從北冰洋中浮出來似的。


    “這個小太陽真的能夠永遠亮著嗎?”伊依問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進化到具有製造新太陽的能力的時候,它是一個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嗎?”大牙問。


    “是的,它通過空間蛀洞與二百萬光年外的一個黑洞相連,那個黑洞圍繞著一顆恆星運行,它吸入的恆星的光從這裏被釋放出來,可以把它看做一根超時空光纖的出口。”


    紀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軸線的南起點,這是指連接空心地球南北兩極的軸線,因戰前地月之間的零重力拉格朗日點而得名,這是一條長一萬三千公裏的零重力軸線。以後,人類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軸線上發射各種衛星,比起戰前的地球來,這種發射易如反掌:隻需把衛星運到南極或北極點,願意的話用驢車運都行,然後用腳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們觀看紀念碑時,又有一輛較大的雪地車載來了一群年輕的旅行者,這些人下車後雙腿一彈,徑直躍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軸線高高飛去,把自己變成了衛星。從這裏看去,有許多小黑點在空中標出了軸線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軸線上漂浮的遊客和各種車輛。本來,從這裏可以直接飛到北級,但小太陽位於拉格朗日軸線中部,最初有些沿軸線飛行的遊客因隨身攜帶的小型噴氣推進器壞了,無法減速而一直飛到太陽裏,其實在距小太陽很遠的距離上他們就被蒸發了。


    在空心地球,進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隻需要跳進赤道上的五口深井(名叫地門)中的一口,向下(上?)墜落一百公裏穿過地殼,就被空心地球自轉的離心力拋進太空了。


    現在,伊依一行為了看詩雲也要穿過地殼,但他們走的是南極的地門,在這裏地球自轉的離心力為零,所以不會被拋入太空,隻能到達空心地球的外表麵。他們在南極地門控製站穿好輕便太空服後,就進入了那條長一百公裏的深井,由於沒有重力,叫它隧道更合適一些。在失重狀態下,他們借助於太空服上的噴氣推進器前進,這比在赤道的地門中墜落要慢得多,用了半個小時才來到外表麵。


    空心地球外表麵十分荒涼,隻有縱橫的中子材料加固圈,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麵按經緯線劃分成了許多個方格,南極點正是所有經向加固圈的交點,當伊依一行走出地門後,看到自己身處一個麵積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長的山脈,以高原為中心放射狀地向各個方向延伸。


    抬頭,他們看到了詩雲。


    詩雲處於已消失的太陽係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徑為一百個天文單位的旋渦狀星雲,形狀很像銀河係。空心地球處於詩雲連緣,與原來太陽在銀河係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軌道與詩雲不在同一平麵,這就使得從地球上可以看到詩雲的一麵,而不是像銀河係那樣隻能看到截麵。但地球離開詩雲平麵的距離還遠不足以使這裏的人們觀察到詩雲的完整形狀,事實上,南半球的整個天空都被詩雲所覆蓋。


    詩雲發出銀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據說詩雲本身是不發光的,這銀光是宇宙射線激發出來的。由於空間的宇宙射線密度不均,詩雲中常湧動著大團的光暈,那些色彩各異的光暈滾過長空,好像是潛行在詩雲中的發光巨鯨。也有很少的時候,宇宙射線的強度急劇增加,在詩雲中激發出鱗鱗的光斑,這時的詩雲已完全不像雲了,整個天空仿佛是一個月夜從水下看到的海麵。地球與詩雲的運行並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時地球會處於旋臂間的空隙上,這時透過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為激動人心的是,在旋臂的邊緣還可以看到詩雲的斷麵形狀,它很像地球大氣中的積雨雲,變幻出各種宏偉的讓人浮想連翩的形體,這些巨大的形體高高地升出詩雲的旋轉平麵,發出幽幽的銀光,仿佛是一個超級意識沒完沒了的夢境。


    伊依把目光從詩雲收迴,從地上拾起一塊晶片,這種晶片散布在他們周圍的地麵上,像嚴冬的碎冰般閃閃發亮。伊依舉起晶片對著詩雲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個手掌大小,正麵看全透明,但把它稍斜一下,就看到詩雲的亮光在它表麵映出的霓彩光暈。這就是量子存貯器,人類曆史上產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隻能占它們每一片存貯量的幾億分之一。詩雲就是由10的40次方片這樣的存貯器組成的,它們存貯了終極吟詩的全部結果。這片詩雲,是用原來構成太陽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質所製造,當然還包括吞食帝國。


    “真是偉大的藝術品!”大牙由衷地讚歎道。


    “是的,它的美在於其內涵:一片直徑一百億公裏的,包含著全部可能的詩詞的星雲,這太偉大了!”伊依仰望著星雲激動地說:“我,也開始崇拜技術了。”


    一直情緒低落的李白長歎一聲:“唉,看來我們都在走向對方,我看到了技術在藝術上的極限,我……”他抽泣起來,“我是個失敗者,嗚嗚……”


    “你怎麽能這樣講呢?!”伊依指著上空的詩雲說,“這裏麵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詩,當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詩!”


    “可我卻得不到它們!”李白一跺腳,飛起了幾米高,在半空中卷成一團,悲傷地把臉埋在兩膝之間呈胎兒狀,在地殼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緩緩下落:“在終極吟詩開始時,我就著手編製詩詞識別軟件,這時,技術在藝術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到現在,具備古詩鑒賞力的軟件也沒能編出來。”他在半空中指指詩雲,“不錯,借助偉大的技術,我寫出了詩詞的巔峰之作,卻不可能把它們從詩雲中檢索出來,唉……”


    “智慧生命的精華和本質,真的是技術所無法觸及的嗎?”大牙仰頭對著詩雲大聲問,經曆過這一切,它變得越來越哲學了。


    “既然詩雲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詩,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詩,是描寫我們全部的過去和所有可能與不可能的未來的,伊依蟲蟲肯定能找到一首詩,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時的感受,或十二年後的一頓午餐的菜譜;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詩,描述它的腿上的某一塊鱗片在五年後的顏色……”說著,已重新落迴地麵的李白拿出了兩塊晶片,它們在詩雲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是我臨走前送給二位的禮物,這是量子計算機以你們的名字為關鍵詞,在詩雲中檢索出來的與二位有關的幾億億首詩,描述了你們在未來各種可能的生活,當然,在詩雲中,這也隻占描寫你們的詩作裏極小的一部分。我隻看過其中的幾十首,最喜歡的是關於伊依蟲蟲的一首七律,描寫他與一位美麗的村姑在江邊相愛的情景……我走後,希望人類和剩下的恐龍好好相處,人類之間更要好好相處,要是空心地球的球殼被核彈炸個洞,可就麻煩了……詩雲中的那些好詩目前還不屬於任何人,希望人類今後能寫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和那位村姑後來怎樣了?”伊依好奇地問。


    在詩雲的銀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02.12.09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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