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騙了百官?


    深夜,皇宮。


    當戶部尚書夏原吉在三皇子朱高燧的帶領下,穿過長廊,來到皇帝所住的寢殿時,他不禁微皺起了眉頭。


    因為這裏實在是有些安靜,而且沒見著任何宮女和宦官,這讓夏原吉心中隱約生出了幾分不安之感。


    夏元吉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朱高燧走向寢殿,隻覺得寢殿外四周黑漆漆一片。


    “三皇子殿下。”


    走了片刻後,夏原吉終於忍耐不住,低聲問道:“不知陛下相召是什麽事情?怎麽連個宮燈都沒點?”


    “放心吧,夏尚書!”朱高燧輕鬆笑了一下,答道:“父皇跟我說的時候隻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知道您還在戶部坐堂,不會有大事的!”


    頓了頓,朱高燧又補充道:“再說了,就算真發生了什麽事,如今也有父皇做決斷呢!”


    夏原吉想了想,便認同地點了點頭。


    畢竟他隻是戶部尚書,如今朱棣已經從江南返迴了京城,就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樣總覺得沒個主心骨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去,等靠近了寢殿,終於看到了宦官和宮女們的身影。


    這些奴婢正小心翼翼地守護在寢殿的周圍,連大氣都不敢喘,這似乎昭示了皇帝陛下今晚的心情並不算好。


    兩人很快來到了寢殿外的一扇門口。


    隻聽吱呀一聲,門被三皇子朱高燧推開了,殿內立即傳出了光亮,夏原吉跟在朱高燧的身後走了進去,穿過幾處屏風,方才隱約可以看清楚裏邊的情景。


    出乎夏原吉的預料,朱棣此時正盤坐在榻上,他的身後站著金幼孜,身前則是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瑛。


    看著陳瑛,夏原吉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忌憚之色。


    上至廟堂之高,下至江湖之遠,誰不知道皇帝陛下身邊有“鷹犬”。


    所謂的犬,自然好理解,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嘛,皇帝一聲令下鬆開狗鏈,讓這條惡犬要誰就咬誰,不把人攀咬到鮮血淋漓是不會罷休的。


    至於鷹,則是眼前這位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瑛了。


    陳瑛,滁州人,洪武年間入太學,後來擢禦史,出任山東按察使。建文元年調北平僉事,很快就被當時還是燕王的朱棣所籠絡,被同僚秘奏收受燕王金錢並於燕王密謀,因此被建文帝派人逮捕貶謫廣西。


    如果陳瑛的人生沒有意外的話,那就隻能在風景甲天下的山水間了此餘生了。


    然而,僅僅過了四年,燕王當皇帝了!朱棣是個念舊情的人,很快,陳瑛就被召迴南京,並且直接升任都察院係統的最高長官,都察院左都禦史,也就是俗稱的“憲台”。


    陳瑛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很清楚皇帝需要他幹什麽,他就是孤臣、酷吏!他就是朱棣用來盯著文武百官的那雙鷹眼!也是隻要朱棣不滿意的人露出破綻時,就狠狠叨下的鷹喙!因此,興起大獄時所籍數百家,督察院外號冤聲徹天,兩列禦史皆掩麵而泣,陳瑛也是有些麵色慘白,卻依然堅持說道:不以叛逆處此輩,則吾等為無名。


    看到陳瑛在皇帝身前匯報著什麽,夏原吉就知道,很可能有人要倒黴了。


    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朱棣在江南借著周縉的人頭,又一次要發起的大肅清。


    朱棣看到了門外等候的三皇子朱高燧和戶部尚書夏原吉,在陳瑛匯報過後,便直接示意他們過來。


    雙方交錯之間,麵色陰鷲的陳瑛,忽然對夏元吉露出了笑容。


    夏元吉麵色沉穩,隻是微微點頭示意。


    兩人之間的短暫交鋒刹那間便結束了,而夏原吉的卻知道,這不是陳瑛在向自己示好,作為一個孤臣,他沒必要這麽做。唯一的答案就是,陳瑛來了大活,在利用皇帝給予的權柄,向自己示威。


    夏原吉在心底苦笑一聲,人在廟堂便是身不由己,想好好做事,也委實要被這些爛泥潭拖曳進去。


    來到朱棣麵前,夏原吉整理了心情,上前行禮。


    “臣戶部尚書夏原吉,見過陛下。”


    “夏卿起來吧。”


    朱棣盤坐在榻上,榻上的案幾上,堆了一摞子奏折,這已經是他的好大兒帶著內閣,從如山如海的奏折堆裏精簡出來,必須交由皇帝親自批閱的重大事項相關的了。


    當然,朱高熾想要聯合內閣欺上瞞下也是不可能的,下麵六部裏有皇帝的心腹,督察院有皇帝的鷹隼,剛剛搭起來的內閣中間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也是為何朱棣敢放心把政務交給朱高熾的原因。


    夏原吉本以為朱棣會問他“大明國債”準備工作的進度,也做好了腹稿,熟料,朱棣開口說的卻不是這件事。


    “去日本跟他們那個幕府將軍轉交國書的使團,已經確定好了大部分成員。”


    朱棣從案幾上摸出了一份有些泛黃的奏折,隨口念道。


    “日本準三後某,上書大明皇帝陛下:日本國開辟以來,無不通聘問於上邦,某幸秉國均,海內無虞,特遵往古之規法,而使肥富相副祖阿通好,獻方物,黃金千兩,馬十匹,薄樣千帖,扇麵百本,屏風三雙,鎧一領,筒丸一領,劍十腰,刀一柄,硯筥一盒,同文台一個。”


    朱棣放下這本四年前建文時代的奏折,圖窮匕見。


    “日本與大明不過一海之隔,縱舟往來不過數天,如今朕已登基數月,日本尚無使者攜帶國書與貢品祝賀,儼然有不臣之心。”


    夏原吉心頭略有惴惴,不曉得自己一個戶部尚書,跟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朕打算遣一國家重臣,代表朕前往日本問罪。”朱棣看著夏原吉問道,“夏尚書覺得,曹國公如何啊?”


    聽了這話,夏原吉幾乎是瞬間,腦海裏就劃過了皇帝想要派曹國公李景隆作為正使去日本可能的理由。


    從地位上看,曹國公身為百官之首地位尊崇,適合代表大明前往日本,充分體現了大明的重視與憤怒;從人選上看,曹國公身材高大、眉目疏秀、顧盼偉然、雍容華貴,天生就是個當使者的好苗子,定能侃得這些蠻夷一愣一愣的;心裏陰暗點,皇帝看曹國公不順眼又不好下手,沒準可以借著日本幕府將軍之手幹掉但種種理由裏,卻忽然有一條浮現了出來。


    ——曹國公是薑星火的學生。


    正是因為如此,曹國公李景隆才更能領會朱棣想要派他去出使日本的目的。


    而這,無疑是李景隆改變自己在皇帝心中地位的重要機會。


    畢竟,皇帝看李景隆不順眼也不是什麽秘密,隻是礙於從山頭上說,人家李景隆的名位是淮西開國勳貴二代第一人,加上獻城開門有功,不好直接下手罷了。


    而如果李景隆能夠表現出自己在外交方麵的價值,且這次日本之行做的讓皇帝滿意,說不定以後這種活計,就都是李景隆來幹了。


    畢竟,想要代表大明出使國外,那麽必須要符合身份尊貴、氣質雍容、知識淵博、能言善辯、年輕身體好、死了不可惜這些條件最佳人選直接報李景隆名字就得了。


    夏原吉腦海中心思電轉,嘴上的迴答卻也不慢。


    “容臣多嘴,此事本應陛下與禮部尚書李至剛商議,可陛下有問,臣不可不答。”


    “臣以為,曹國公擔任出使日本使團的正使,是極為合適的人選。”


    朱棣繼續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明白陛下的意思。”


    朱棣點點頭,盡在不言中。


    這也是朱棣啟用李景隆最重要的原因,如果沒有李景隆聽了薑星火講課這層幹係,就按朱棣對李景隆的態度,表麵上給李景隆架起來架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烤一兩年,李景隆自己不犯錯沒關係,在曹國公府裏找個被動或主動犯錯的人出來就行了。


    誅九族倒也不必,削爵圈禁一輩子卻是少不了的。


    朱棣這邊定下了決議,金幼孜援筆立就,馬上一道委任曹國公李景隆為出使日本使團正使的詔書就草擬了出來,隨後朱棣親手蓋上印璽,正式生效。


    “老三,明天一早給詔獄送過去。”朱棣淡淡吩咐。


    三皇子朱高燧躬身領命,旋即退去。


    寢殿的暖閣內,隻剩下了朱棣、金幼孜、夏原吉三人。


    夏原吉心頭一跳,曉得朱棣今晚真正召見他的真實目的要來了。


    “夏卿,朕迴來的這兩天,聽說‘大明國債’的事情,在朝野間掀起了不小的風波,說說你知道的。”


    “迴陛下的話。”夏原吉斟酌道,“臣作為戶部主官,也聽到了一些同僚和下屬向臣反映的情況。”


    朱棣端坐以待。


    “跟預想的不完全相同,‘大明國債’這件事情一放出風聲來,朝野間的第一反應,就是‘戶部是不是沒錢了’?”


    夏原吉這迴是真的哭笑不得,他繼續說道:“蹇天官還特意告訴我,若是戶部真的沒錢了,今年吏部的有些錢還可以再緩一緩,不要借了天下人的錢不還,反而傷了民心。”


    所謂“蹇天官”,指的便是吏部尚書蹇義了。


    蹇義,洪武十八年進士,如果說曹國公李景隆是名義上的百官之首,而淇國公丘福是武臣之首,那資曆深厚的蹇義蹇尚書便是文官之首了。


    蹇義熟讀典故,資曆深厚,威望卓著,如今天下方定,又居六部之首,軍國大事哪怕不屬於吏部的職權,但皇帝和大皇子依舊要依靠其人辦理。


    至於內閣那幾位青年才俊,如今還穿著綠袍、青袍呢,在廟堂大佬們眼中,依舊是皇帝近臣的那種從屬者的存在。


    真正代表文官們說話的,正是蹇義等各部的資曆尚書、侍郎,其中尤以蹇義為尊。


    也正因如此,朱棣剛登基那會,朝臣們為了站隊,紛紛爭先恐後地提議廢除建文新政,但唯獨蹇義敢諫言:‘損益貴適時宜。前改者固不當,今必欲盡複者,亦未悉當也’.又舉例說了幾則新政並非一無是處,朱棣不僅沒有暴怒,反而聽從了蹇義的建議緩緩圖之。


    “蹇尚書操心的倒是多。”


    朱棣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隨後複又問道:“化肥仙丹的事情,朕已經多方確保演示絕對不會出錯了。”


    夏原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這本來就沒什麽問題,十拿九穩的事情。


    然而朱棣的下一句話,卻讓夏原吉幾乎失態。


    “明日去大祀壇的時候,百官不是都要集結在宮城洪武門,然後從南麵的正陽門出發嘛,朕的意思呢,到時候夏卿宣布一下,讓百官都積極認購一番即將發行的‘大明國債’,給天下做個表率。”


    這種得罪滿朝文武的事情,為什麽指名道姓要我去做?這件事,本應該由皇帝親自下旨,或者是大皇子做個托來提議,這樣既然是來自皇權的要求,文武百官也不會說什麽,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就當這個月少發了點俸祿唄。


    可如果是大臣來提議,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瑛這種當然可以,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永樂帝的鷹,自己這個戶部尚書來提議算怎麽一迴事呢?須知道,文官集團跟皇帝的關係是極為複雜的,既要合作,又要對立,雙方的根本利益有共同之處但並不完全相同,該維護自己集團利益的時候,所有的文官都會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


    除非像是陳瑛那樣鐵了心地當孤臣酷吏,那就是自絕於整個文官集團!


    自絕於整個文官集團的後果就是,你的所有社會關係,包括父母、親族、師長、同窗、同僚、學生、下屬,都會跟你徹底分道揚鑣,這條順著皇帝心意往上爬的路,隻有伱自己能走。


    無論你當多大的官,在官場、士林中的名聲,都是奇臭無比,人人避之不及。


    換句話說,社會性死亡。


    而即便下了這種自絕於整個文官集團的決心,這條路的前途,一般也不太光明。


    因為這種人,就是皇帝用來當抹布使的,有用的時候用來擦自己看不順眼的東西,沒用的時候,便是直接扔進了垃圾堆裏,看都不會再看一眼。


    君不見武周時期的酷吏周興,是如何被武則天棄之如敝履後,自己“請君入甕”的?


    皇帝難道要害他?夏元吉心中驚疑不定,但臉上卻露出明顯的惶恐之色,連忙說道:“陛下,臣威德不足以行此事,臣來提議,怕是難以服眾啊!”


    這件事情實在太過聳人聽聞,如果夏原吉真按照皇帝所說那樣做,不僅自己會成為天下的笑柄,當做“弄臣”記入史冊,從此名聲臭不可聞,還可能牽累全家老小。


    畢竟大明國債這東西,聽起來雖然很誘人,但實際操作起來並不容易,文武百官對這種東西的態度就是——你戶部賣給百姓可以,但別從我手裏掏錢。


    大明寶鈔再貶值,那好歹也是有價值能換銅錢的,你給我一張大明國債,把我手裏還算值點錢的寶鈔拿走了,我不是虧大發了?天下誰不知道靖難之役已經把國庫掏空了,你們戶部不就是變著法子的想白嫖我們?這大明國債說好了算利息,誰知道你們會不會賴賬。


    總之,把文武百官一次性得罪光這種事,夏原吉是真的一千個不情,一萬個不願。


    朱棣卻似乎早有準備,繼續說道:“夏卿不用謙虛,夏卿在戶部任職這麽多年,對於經國之道上的把握比所有人都強上許多,再說了,這本來就是戶部接下來要重點去做的事情,朕相信以你的才幹,必定可以將此事做好,讓大明國債真正在天下推廣開來!”


    這一次換作是夏原吉傻眼了,朱棣這話是什麽意思?不管我願意不願意都得幹?“陛下,這怎麽行.”


    “有什麽不行,朕看好你,你盡管放手施為吧!”


    “陛下.”


    夏原吉連聲推脫著,朱棣卻擺了擺手,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這件事就交給你宣布了,至於具體方案,到時候你跟熾兒再商議吧,你們都是持重的性子,應該知道該怎麽辦才對!”


    夏原吉頓時感覺頭皮發麻,這根本是不想讓自己好過了呀!


    難道自己真的要在文武百官麵前,完全屈從於皇帝的意誌,當這麽個得罪所有同僚的弄臣角色?


    須知道,自從唐宋以來,進南衙的六部尚書,就極少有完全是皇帝應聲蟲的,大明雖然沒有了南衙,可六部尚書分掌天下權柄,依舊是秉持了這種廟堂習慣。


    這便是文官集團的某種曆史傳承了。


    夏原吉心中哀歎,皇帝未免也太霸道了。


    “怎麽,夏卿有異議嗎?”


    “臣遵旨!”


    夏原吉咬了咬牙,拱手答道。


    朱棣笑了笑一聲:“既然這樣的話,那夏卿早些迴去休息,明日朕就等待著你的好消息了。”


    “臣告退!”


    看著夏原吉離開寢宮,站在朱棣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金幼孜忽然笑道。


    “陛下妙計,如此一來,明日便可順利騙了百官。”


    朱棣繼續批閱奏折,頭也不抬地說道:“隻是苦了夏尚書了,他也真是持重為國的性子,如此差事都耐著領了下來。”


    三皇子朱高燧此時恰好進來,聽了兩人的對話有些愕然。


    百官被騙了?什麽意思?(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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