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一更別離二更迴,勢可劈江斬龍的一劍去返,其實哪裏需要一更時間。


    李老頭沒來由一劍破天象,似乎有重返武道最高境界的跡象,並無任何驚喜,飄搖迴到船頭,將繡冬丟迴給徐鳳年,遙望了一眼大江與石崖,似乎解開心結,苦澀笑了笑,然後默默走入船艙。


    觀潮習重劍的呂錢塘被這一劍嚇傻,終於記起了很久以前曾在廣陵江頭踩踏潮頭而行的逍遙前輩,別說呂錢塘這等壯年劍客,棄劍修道已是一把年紀的魏叔陽都忍不住須發張揚,哪有不想學當初李劍神瀟灑仗劍走江湖的年輕人,鄧太阿是新一代劍神不假,可遠不如李淳罡來得震懾人心讓人服氣,鄧太阿過於半仙半妖,如同離地百萬裏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後出手寥寥,隻是與王仙芝曹官子幾人過招,事後才傳出一些支離破碎的風聲,讓人咂摸咀嚼。


    可老一輩李劍神卻是一劍一劍在江湖上斬出了滔天聲望,尤其是與一位位女子們的愛恨糾葛,更是讓無數後輩浮想聯翩心生向往,像九鬥米老道士魏叔陽便牢記李淳罡武道巔峰時,有一位愛慕他出塵風采的女詩人曾癡戀作詩無數,誇讚李淳罡飛劍摧破終南第一峰,說他袖中青蛇膽氣粗,更說他三尺氣概青鋒如呂祖,為天且示不平人。這一切,都過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黃,早已紅顏白發,早已葬身孤墳,死前不忘讓後人焚盡詩稿。


    那個李劍神還在的江湖,有無數的她,成了弱水三千,獨獨不見他取了哪一瓢。當年江湖許多人許多事,都跟她們一樣,風華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滲出汗水,望著江麵重新合攏,船身逐漸不再左搖右擺,轉望向身邊的呂錢塘,顫聲問道:“這老頭原來真是能與齊仙人一較高下的前輩?”


    哪怕齊玄幀登仙數十年,哪怕不是龍虎山道士,所有後人提起,都不敢直唿姓名,一概尊稱齊仙人,這便是天象以上的實力。


    被那一劍幾乎震散魂魄的呂錢塘沉聲道:“你還不知道他是誰?”


    舒羞雖說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術的緣故,還是天性使然,總有些天真爛漫的少女細節,習慣性嬌氣嘟嘴道:“我哪裏知道,老前輩總不會是鄧太阿啊。”


    呂錢塘正在懊惱那一劍太玄妙,他竟沒有瞧出半點端倪,加上這位東越劍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態,於是說話的語氣便重了一些,“一介南蠻,不過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撥了撥耳鬢青絲,側頭嬌媚笑道:“呦,東越便不是蠻夷之地了?那老前輩這般了不起,能讓咱們的呂劍神如此高看?”


    呂錢塘陰沉轉頭,自己算哪門子劍神?這個從蠻夷南疆跑出來的娘們真想嚐嚐赤霞劍的鋒芒?!


    恰巧在兩人身邊的魏叔陽搖了搖頭,並未出聲勸解。徑直走向世子殿下,徐鳳年坐在船頭,解開雙刀擱在一旁,伸手逗弄著金剛和菩薩,兩個小家夥舌頭天生帶有勾刺,輕輕一舔,會在手上帶出一陣密密麻麻的劃痕,徐鳳年熬不住這對姐弟沒個盡頭的折騰,受輕傷不說,象牙白色的綢緞袖口早已變成破條,於是拿起春雷刀,讓幼夔金剛四爪抱住,懸空晃悠,看得出來這隻雄夔更活潑。魏叔陽總不能站著與坐著的世子殿下說話,盤膝坐定,感慨萬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閱讀武當《參同契》,今天又遇見李老劍神那斬江兩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無憾了。”


    徐鳳年笑道:“魏爺爺,你給說說,李老頭這一劍是指玄還是天象?”


    魏叔陽搖頭道:“約莫有陸地神仙的意味了。老道實在不敢妄言李老劍神。”


    徐鳳年靠著木牆,玩笑道:“這一劍豈不是就能破甲數百?若是兩軍對壘,有三四名李老頭,率先陷陣砍殺,這仗還怎麽打?”


    魏叔陽微笑道:“殿下,試問百年江湖,出了幾個李劍神?又有幾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願意被軍法約束?身陷軍伍,可不適合修行。”


    徐鳳年點點頭,“確實,誰能勞駕王仙芝鄧太阿去衝鋒陷陣。春秋國戰,隻聽說西蜀那位劍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敵,硬生生斬殺了六百名鐵騎,卻再難抗衡接下來的驍騎鐵甲,死於弓弩戰陣。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前那燕子江,水底是暗礁牙突,水上是群峰競秀,誰都不耽誤誰冒頭,至於誰能如呂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為了戰爭考慮的軍伍就成了我們所處的寬廣水域,百江千溪萬流匯聚,除非是徐驍這般國戰名將成為那孤懸的島嶼,否則任你萬般能耐,都要倒在千軍萬馬之下,在徐驍率軍踐踏江湖之前,武夫軍人兩相輕,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實在是再沒有底氣與軍隊叫板了。龍虎山被加封整個天下道門的掌教,兩禪寺出了個與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迴釋門頹勢,儒釋道三教,繼續三足鼎立,這三教裏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爾出世,力挽狂瀾,驚起漫天風雷,也都速速退隱。徐驍軍中,少有附和北涼的江湖人士手執兵符。”


    魏叔陽似乎沉浸在老劍神與那一劍的波瀾餘韻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來老道士滿臉都是開懷,如同稚童得了一串糖葫蘆,很簡單,沒有大道理可言。很難想象以魏叔陽在九鬥米道中的地位,以他的古稀年紀,還會有這樣童心,不管李淳罡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陽隻惦念著那三劍,水珠呈線破水甲,小傘作劍一劍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劍,在老道士看來,真真正正當得上袖有青蛇膽氣粗的詩句評語。難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為誰都想著去如呂洞玄李淳罡這樣遇不平而自太平。


    薑泥沒把握打贏兩頭幼年異獸,便覺得原先瞧得癡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了,泄氣地迴到船艙,看到李老頭兒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在半睡半醒之間,薑泥拿起一本秘笈,心不在焉看了會兒,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練刀了?”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嗬嗬道:“教他幾招雕蟲小技也無妨,老夫給他好臉色,還不是為了你能少受點欺負。還是那句話,隻要你肯隨老夫練劍,徐小子就是練刀練出花來,你都能殺他。”


    薑泥猶豫了一下,岔開話題說道:“你的劍術好像真的很嚇人。”


    李老頭兒哈哈大笑,“薑丫頭,以後不說老夫吹牛皮了吧?不過老夫實話實說,方才那一劍,是偶爾得之,天時地利人和都全了,才有這等威力。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與人言有幾句?所以世人出劍百千萬,劍仙的仙劍也應當是少到可憐,而且老夫這一劍被江湖上稱作劍仙的境界不能長存。老夫現在看得很開,不奢望做那陸地神仙,隻想著對你傾囊相授,教你練劍的話,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劍仙,對老夫的名聲也有好處嘛。”


    薑泥平淡道:“那你還是教他練刀好了。”


    老頭兒不以為意,自言自語道:“呂祖有一句詩作警言傳與後來學劍人:匣中三尺不常鳴,不遇同人誓不傳。深以為然,老夫這一生,遇到的習劍後輩不計其數,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絕的練劍天才,可對不上老夫的脾氣,你便是鄧太阿,都別想學到老夫的兩袖青蛇。吳家劍塚舍劍意而求天工劍招,相當瞧不起天下劍招,唯獨老夫的絕學,且不說劍意何等冠絕天下,在劍招上同樣妙至巔峰,當年可是讓吳家那幫半死人自歎不如……”


    薑泥緊皺眉頭,重重歎氣了一下,放下書瞪眼道:“又來?!”


    李淳罡撓了撓別在發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尷尬,換作艙外任何人,聽到他的這番話,還不得當聖旨來聽,可眼前這鑽牛角尖的倔丫頭,實在是不買老劍神的賬啊。李淳罡也不懊惱,拿起桌上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艙,對於將他奉為龍王差點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呂錢塘等武夫的崇敬,加上一些北涼輕騎的畏懼,一概視而不見,走到徐鳳年和魏叔陽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腳將剛從春雷刀掉落的幼夔從腳邊踹遠,姐姐菩薩要替弟弟報仇,鋒利四爪著地,立即抓出四個小窟窿,屈身吼叫,徐鳳年伸手按住這個護短的小家夥,幼年雌夔扭頭,很人性化地一臉委屈,徐鳳年笑著搖搖頭,幼夔靈性十足,小跑去安撫弟弟。


    李老劍神納悶道:“小子踩到狗屎了,哪找來的畜生,不輸齊玄幀的黑虎。再過幾年,兩頭就能頂一個一品高手了。可惜你沒法子跟它們一樣活兩三百年。”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找我有事?”


    老頭兒將手中山核桃隨手丟在船板上,古板說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宮看你那三腳貓刀法,實在是礙眼。


    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繡冬刀,照老夫的說法去做。”


    徐鳳年沒有猶豫,坐直身體,寫出《千劍草綱》的劍道高人杜思聰當年為求李淳罡指點,冒雪站了三天,徐鳳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矯情人,立即抽出刀身薄如蟬翼的繡冬刀,繡冬比春雷要更修長更纖薄,以它練刀,很考驗刀勁掌握,差之毫厘刀勢便會謬以千裏,後來白狐兒臉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了徐鳳年故意隱蔽的左手刀,還有一半則是春雷更適合霸道重刀,徐鳳年有大黃庭的深厚底子,況且練刀一年不是白練的,遍覽武學秘笈更不是白讀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來使喚春雷,可以相得益彰,用心良苦,等於默認徐草包是他的朋友知己,徐鳳年自然倍加珍惜這份難得友誼。


    徐鳳年抽出了繡冬,見老劍神默不作聲,有些茫然,小聲問道:“然後呢?”


    魏叔陽更是小心翼翼,身邊這位可是李老劍神呐。雖說當初李淳罡敗給王仙芝,魏叔陽一氣之下棄劍入山修道,但在他這一輩人眼中不管現在鄧太阿如何厲害如何風光,都不如老一輩李劍神讓他們心服口服。你鄧太阿打贏了李劍神?打都沒打過,何來劍神一說?!


    李淳罡打了個哈欠,讓徐鳳年將刀身懸在一個固定高度上,沒耐心道:“小子,你以手指彈刀身,試試看能否彈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鳳年調整唿吸,眯眼伸指,清脆的叮一聲,凝神旁觀的魏叔陽便看到繡冬刀身彎曲出一個弧度,可惜差了地麵上的山核桃還有一指距離。徐鳳年並不氣餒,手指在刀身上輕輕一掠,找準了一點,一指彈去,繡冬瞬間彎弧如滿月,叮一聲,接著砰一下,將一顆山核桃瞬間砸碎,連同船板都敲出一個印痕。


    魏叔陽下意識想要撫須,猛然意識到有李老劍神在場,不敢造次,不過老道士對世子殿下這一手彈刀十分讚賞,別看繡冬刀身單薄,卻不是誰都能隨意彈出這韌勁的。


    李老頭兒單手托著腮幫,繼續說道:“接下來爭取壓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跡。”


    徐鳳年微微皺眉,沒有急於彈指,而是在繡冬刀身上摩挲,在武當山上參悟《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劍術精髓去雕刻棋子,受益匪淺,讓徐鳳年極早便有意識去掌控刀勁最根源的體內氣機流轉,擊碎山核桃而不對船板造成影響,已經不是簡單的在力道上增減的事情,這與劍道高人看似輕鬆刺出一劍卻蘊藏無數繁瑣劍招殊途同歸,掠刀蓄勁,講求何時何地炸裂,還要具體到炸開多少,是幾斤幾兩,還是千鈞萬鈞,都是頭疼的深奧學問,徐鳳年沒有彈指,老頭兒便始終托著腮幫,好整以暇,兩指捏了一顆核桃丟到眼前,輕輕一吸,吸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小子,趕緊的,老夫沒時間看你發呆。”


    徐鳳年泛起苦笑,收斂心神,屈指一彈,弧度依舊飽滿,有一種玄妙美感,核桃碎裂,但地板留下了細微痕跡。


    彈刀數次,皆是如此。


    老劍神一臉不屑道:“《千劍草綱》白看了,你就這般聽書的?浪費薑丫頭的口水。”


    徐鳳年閉上眼睛,迴想當初水珠成劍一幕。


    老頭兒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了,再疊起兩枚核桃,記得是去擊碎下邊的核桃,船板與上邊核桃都要完好無損。不過老夫估計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別說後者,就是現在這種小事,都懸。做不到,就甭去跟呂錢塘練刀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劍神覺得這家夥樣子實在太像吳家坐劍,愈發沒好心情,頭也不迴走入船艙。


    魏叔陽輕輕離開船頭,不讓人打擾。


    枯坐至黃昏,再至月夜。


    魚幼薇深夜,去給徐鳳年披了一件衣衫。


    徐鳳年隻是指了指滿地碎裂的核桃,魚幼薇立即去再拿來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時分,老頭兒睡眼惺忪來到船頭,瞧見徐鳳年學他托腮幫發呆,走近一瞧,咦?這小子將繡冬換成了春雷?!而他眼前地板上,疊放著足足三顆核桃?!


    江上有數尾紅色大鯉躍出水麵。


    這是大江大河裏頭常有的景象。


    老劍神轉身離開,走遠了才喃喃自語道:“好小子,鯉魚跳龍門了,這迴走眼了。不過老夫倒要看你接下十年能跳幾次!”<!-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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