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穿著樸素的長布衣的輪廓在暗光中,略顯單薄,與平日險惡的目光不同,誠懇隔著兩塊黑墨鏡與包裹住他的深黑,都能感受得出來。


    原本宵語也應該一同跟了上來,但現在似乎並不在附近,不過比起宵語,或許總管忽然有些軟化的態度,才更加令沐陽疑惑。


    “?”


    “出來,換個地方。”


    沐陽大概猜的出來總管要跟他爭辯什麽主題,也沒有過多猶豫,抿了抿嘴,從垃圾房裏頭走了出來,並往總管靠著的牆的另一側的方向走去。


    寂靜就如一隻魔爪,捂住了兩人的嘴,讓誰都不想第一個張口,但奈何留給兩人的時間都不多,總管隻得一臉不情願地,一步,兩步,三步,拉扯著沉重的步伐,大步衝向沐陽,然後從大衣的口袋中拽出拳頭,向沐陽揮去,並飽含著無窮無盡的自責——


    不閃也不躲,沐陽雖然隻看到一個輪廓在舞動,但也知道對方並無攻擊欲望,冷靜地等待拳頭劃過麵前的空氣。


    而那個拳頭也沒有讓沐陽的計算落空,最終毫無威脅地擊碎了沐陽臉前的所有氧氣,拳風拍打在臉上,總管手套上的血腥味,直衝鼻腔。


    “怎麽,迴想起了苦澀無聊的青春了嗎?”


    “拿著。”


    無視掉沐陽輕佻的玩笑話,直接抓住沐陽的手腕,往他的手裏硬塞了件東西,然後又大步流星地迴到原本靠著的地方。


    光靠手感,沐陽就知道這是個什麽,這是可以套在耳朵上的,類似耳際的無線對講裝置,似乎總管比起麵對麵促膝長談,察言觀色,更喜歡麵對空虛講大道理。


    又或者,他在忌憚著什麽,害怕著什麽,警戒著什麽,他可能在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按壓著後腦勺。


    還是說這隻是為了傷害而計劃出來的陰謀詭計,畢竟總管之前的態度皆是將沐陽塑造為外敵,無法共榮的惡棍,見驅逐無果,這時候就用陰險的傷害方式,來結束兩人之間的糾纏。


    但就憑手中耳機的重量,就算裏麵摻雜了會爆炸的粉末,或許也頂多隻能讓毫無防備的沐陽失聰幾天罷了。


    隻不過不謹慎,那就不叫沐陽了,他偷偷用[落染]在耳邊一圈一圈編織出屏障,將耳機嵌在屏障之外,然後透過[落染]的吸收與釋放,來達成聲音的聽取,看起來多此一舉,實質能讓沐陽更加舒坦地與總管交流。


    “...終於能與你交談了,時間緊迫。”


    沒有高壓,沒有尖酸,也沒有挑釁,僅僅是來自陌生人的通話。


    “...”


    為何先前態度轉變那麽多,是不是有人在監視他,他究竟有多少苦說不出來,龐大的好奇心集群逼迫著沐陽去像個孩子一般地發問,隻不過這一次,沐陽並不想乖乖就範,他感覺總管接下來的話,會是一條關鍵的分歧點。


    “先前的態度我是不會道歉的,讓你幹了這件事。也是出於無奈——不,算了,雖然算不上全怪我,但再怎麽說明麵上這裏明麵上也是我管理的,落到這種地步,也是我無能導致,我從來就隻是個失敗者。”


    語氣中充滿了落寞,但要說這是懺悔,似乎又沒有重新站起,改過自新向前進的欲求,隻不過是虛無的自我批判,自我鞭撻。


    “不過接下來,我希望你能向我明示你對人性進行審判,進行抉擇。”


    “嗬,你是至今都素未謀麵,打死都不肯出來見我,在迷路的路上遲到了15年的情操啟蒙教師?事到如今才跑出來,是不是有點太晚了?我現在能啟蒙的也隻剩在菜市場與身經百戰的商人白撿兩條香菜一根蔥的技巧了。”


    “...我沒時間和你瞎扯,我想你已經明白,就算是一具遺體,處理起來都如此費勁,無論是身,還是心,都會陷入無限的自我責問,自我消耗,就連睡眠期間,都得被低語、呻吟以及哀嚎聲折磨,無論你如何緊閉眼皮,一隻腐爛的手都會強硬撬開它,然後用黃褐色的指尖不停敲打你的眼珠子,磨損你的神經——”


    風聲仿佛寄托了總管恐怖故事裏的言靈,讓沐陽的整個背脊被推土機鏟平似的發涼,靠著的牆壁上就好像長出了一根一根的手指,在背部不停地劃著詭異的記號。


    對把每一次入睡的機會都當成財富的沐陽而言,總管實屬是把他嚇到了,但再怎麽說,沐陽也是經曆過不少,可沒那麽容易就與總管的思想接軌。


    “料理死人都已至此,更何況活人呢?你真的有覺悟,拋棄人性,重新從一隻冷血的害人惡魔做起嗎?割皮剜肉斷骨時良心的慘叫,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


    流暢的言語化為細小的子彈,射向沐陽,通過剛才那會兒對沐陽的細致觀察,才讓他能從智力的夾縫裏一點一點擠出,並填裝出來,說不定當沐陽心如死灰地處理著遺體時,總管腦子裏運轉的並不是什麽愉悅之情,或許也就隻有拚死的碎片整理。


    “你不是傻子,看到那‘東西’的慘狀了嗎,這不是過家家,明天它不會重新蘇醒過來,而這不過是小小的警告,對我們來說最為昂貴的性命,但對‘那位’而言,這都是最廉價的警告牌。”


    那位?


    麵對總管的情操教誨,沐陽也並不是毫無動搖,牽扯到人命,就算曆經的風雨裏含帶不少的血水,就算在堅定的信念的護佑之下,還是會躊躇,直到總管打出了新的情報牌,內心的忐忑才得以平息。


    明確了總管背後有人掌控,寶石箱的鎖被打開,讓沐陽稍微舒暢了不少。


    總管是有意托出這個重要的情報,側麵說明了他言語中的‘那人’,也不過是如字麵那般,沒有太多的信息,隻不過是一道壓迫力巨強的黑影罷了。


    到目前為止,沐陽一個字都沒有吐露,徹底著聽眾的立場,也不是因為受到了情緒的感染,雖然在做之前就自以為是的先入為主有些可笑,但沐陽還是覺得就憑自己的立場與口舌,無法逆轉總管的現狀,從總管那低沉卻顯得遜色的語氣,不難看出他已經——


    “弱者的生殺予奪,都掌握在強者手裏,我是弱者,沒有強製你做出任何改變的能力,但你有,無論是大步流星地從這裏離開,還是把人性與善心丟在一邊一意孤行,都是你一點頭一搖頭之後的事情,就算過了今天,美好的未來依舊在迎接著你,為何要鋌而走險,跑這趟沒有意義的冒險呢?”


    總管已經放棄鬥爭。


    沒有意義?開什麽玩笑。


    約定與契約的崇拜與尊重,對沐陽而言不僅是鐐銬,還是無可比擬的存在意義,是無可替代的內心支柱,是造就沐陽的根基,基盤,又怎能被三言兩語便帶過去。


    猶豫確實至此都在糾纏著沐陽,但隻要沐陽無法說服溫蒂,那他也隻有一路走到黑了。


    “與我無關,我不為弱者,不為強者,我為我自己而戰,哪怕你有能力為我開辟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我也沒辦法輕易答應。”


    這是沐陽在對談裏說出的第一句話,盡管充滿了拒絕的氣氛,但也難掩無法選取簡單途徑的失落,如果給沐陽一個迴到過去的機會,說不定就沒辦法一口接下溫蒂那輕描淡寫的委托了。


    ‘那你自個兒炒了他不更快嗎?’


    沐陽也能以此反問,但這就有點顯得他有點蠢了,畢竟這種誰人都能一下子想到的解決方案,肯定早就被攔腰斬斷,總管才會變得如此悲觀。


    “就算你拒絕,我們也隻不過又一次在既定的軌道上失速疾馳罷了,而接下來,你也隻會被卷入這場浩劫之中。”


    把該說的都說了,總管從還未被捂熱的牆壁上起身。


    “...你想把他一輩子都拘束在這裏嗎?”


    這個問題對沐陽而言毫無價值,原本他不打算交流這個,但對總管的選擇來說,這同樣是對人性的一種輕蔑,沐陽可不會隻讓自己受到人性的洗禮。


    “不至於一輩子,等我哪天死了,他就解放了,這是對我的懲罰,我自然無法改變,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什麽都無法為他做——唔!”


    總管耳機裏傳來吵雜的聲音,下意識做出了反應,一隻手擋在了臉前,一記衝擊拍打在手心上,依照微弱的光,可以辨識出那是剛才投給沐陽的耳機,這一舉動也堅定了沐陽的態度,再也無話可說,從此決裂。


    盯著那副耳機,總管思考了片刻,似乎改變了內心的一些想法,便又朝沐陽走去,再次拿出那威嚴十足的低音炮。


    “就憑你可無法破壞這裏的曆史,但瞎攪和也很困擾,以後你要是想不開,就去找娼館的主人,你已經見過她一次了,她會給你最嚴苛的‘指導’。”


    說完,總管便也離去了。


    盡管這聽起來像威脅,但沐陽可以微微感知到,總管想傳達的是,唯一能給自己幫助的,隻有薇爾夫人。


    隻不過,就連沐陽這種大男兒,也不想去再見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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