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不平看著跪在地上的僧人,目光中閃爍出一縷殺機,旋即又隱藏起來。


    朱允炆走了過來,沒有伸手去攙扶,隻站在一旁,看著遠方說:“到時候了,前麵帶路吧。”


    僧人麵色蒼白,撿起地上的草藥包,眼神中透著掙紮與痛苦,重重點頭:“好。”


    出了興化禪寺,沿山間小路慢行,約莫有半刻鍾,僧人停下腳步。朱允炆等人看著不遠處,以竹修籬,兩間竹屋,小院方正,透著幹淨與清幽。


    “皇上,請。”


    僧人抬動籬門,站在一旁。


    朱允炆走了進去,馬恩慧與賢妃打量著院子,一桌三凳,並無其他,倒是在靠近籬笆的位置,還有一晾衣竹竿,掛曬著三件小小的衣裳,與兩件大人衣裳。


    “沫兒。”


    僧人喊了一聲。


    竹屋裏傳來腳步聲,沫兒款款走了出來,先是看了一眼成為僧人的朱有爋,之後便看到了負手而立的朱允炆,平和的馬恩慧與賢妃,還有眼帶殺機的湯不平。


    “草民見過皇上,皇後,賢妃。”


    沫兒沒有半點驚訝,上前行禮。


    因為,這一日早晚要來。


    在建文三年六月時,沫兒誕下一男嬰,朱有爋知道龐煥與安全局不會放過沫兒,一旦百日之後,很可能會舊事重提,將沫兒押送刑場。


    朱有爋為了保住沫兒,抱著剛出生的孩子求見太後,希望太後看在朱家骨肉的份上,幫忙說情。雖然呂太後沒有直接幹涉此事,卻找馬恩慧吹了幾次風,暗示馬恩慧說服朱允炆,能饒朱有爋與沫兒一馬,就放了他們。


    朱允炆不好逆了太後的意思,加上沫兒為覆滅白蓮主力確實提供了諸多情報,便下密旨,將朱有爋、沫兒發配徐州雲龍山,朱有爋出家為僧,日日念佛,沫兒撫養孩子,待安全局再來之時,了卻餘生。


    這種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活,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可對於白蓮沫兒,卻失了作用。


    她的眼裏,隻剩下了陪伴與珍惜。


    正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所以她每一日都過得很是認真。


    朱有爋為了祈禱,一改心中戾氣,日日抄寫佛經,背誦經文,為的就是讓沫兒多活一段時間,原以為朱允炆會給五年時間,至少等孩子長大一些,可不成想,僅僅一年多,他就找上了門,而且還是親自來的。


    朱允炆看著沫兒,左邊的衣袖擺動隨風,輕垂地上,毫無力感,不由微微皺了皺眉,看向朱有爋:“你因何去討的草藥?”


    朱有爋嘴角微動,低頭說:“沫兒身體不好,時不時會昏厥。僧醫說是虧氣血太過厲害,所以我才討了一些杜仲、當歸。”


    湯不平上前,打開草藥包檢查了下,確係補血之物才退至一旁。


    朱允炆看著跪在地上的沫兒,側身走向桌旁坐了下來,說:“起來把孩子抱過來。”


    沫兒隻好起身,返迴竹屋,將繈褓中的孩子抱了過來,雖隻是一隻手,卻很是熟悉,馬恩慧上前接過,看著正在打哈欠,握著拳頭困意瑩瑩的嬰孩,不由問:“可會喊人了?”


    沫兒輕鬆一笑:“咿呀學語,也就喊個母親、父親。”


    賢妃在一旁逗了下孩子,孩子似乎被打擾了睡眠,小拳頭晃了晃。


    “養得倒還好,看來你也是用心了。”


    賢妃接過孩子說。


    沫兒平和地看向朱允炆,話裏有話地說:“為人父母的,不敢不用心,都是心頭肉。”


    一片竹葉隨風舞落,朱允炆捏起綠色竹葉,輕輕說:“縱是這竹林生機盎然,也有竹葉經不住這秋風殺。孩子是好,可你……”


    “皇上!”


    朱有爋連忙跪下。


    沫兒伸手拉著朱有爋,平靜地說:“你為了我跪了太多太多了,在這最後,我不希望你再哀求了,讓我平靜地離開挺好,不要告訴孩子她母親是白蓮教的聖女。”


    朱有爋痛哭流涕,拉著沫兒放聲大哭,嬰孩也被吵醒,跟著哭了起來。


    朱允炆歎了一口氣,將竹葉丟在地上,起身說:“好了!”


    朱有爋、沫兒不再作聲,可孩子不聽朱允炆的話,依舊在那放聲哭,直至被沫兒接了去,才安穩下來。


    朱允炆揉了揉眉心,走到湯不平麵前,伸手將湯不平腰間的配劍抽了出來,刷地一聲砍向沫兒,劍鋒擦著空蕩蕩的衣袖落下,然後收劍,送迴劍鞘,冷厲地對沫兒說:“你這條胳膊權當是朕砍掉的,為了青州百姓與軍士!念你提供情報有功,誠心悔改,就饒你一命,他日再敢有一絲為惡,這一劍就斬你的腦袋!”


    沫兒眼淚滾落,重重跪下來,朝朱允炆磕了三個頭,抬頭時,額頭已是見血:“草民謝過皇上不殺之恩。”


    朱有爋連忙在一旁謝恩。


    朱允炆甩袖離開庭院,帶著湯不平走了出去。馬恩慧與賢妃則圍著孩子談笑起來。


    至一高處,朱允炆看著山巒與遠景,背對著湯不平:“撤了對他們的監視,讓他們當個平民百姓活下去吧。”


    湯不平重重點了點頭。


    “多少有些不甘心吧?”


    朱允炆迴過頭。


    湯不平連忙說:“不敢。”


    朱允炆喟然:“你不是劉長閣,心裏堅持的正義是黑白分明,恩怨兩別,太過剛硬。沒錯,就白蓮沫兒手中沾染的血,殺她十次都不夠。可你也需要看到,陰兵清除,白蓮教主力伏誅,公子被擒,都有她一份功勞。如今她自斷一臂,去掉殺戮之手,多少也算有個交代。”


    湯不平默然不語,想起死在青州外的軍士,就無法原諒沫兒。


    朱允炆知道湯不平的偏執,說:“朕掌天下,麵對的人心有黑,有白,有紅,有介於黑白之間,世界不止黑白啊,若真隻有這兩種顏色,倒也簡單了。”


    湯不平感覺到了朱允炆身上背負的沉重,連忙說:“臣是皇上的刀劍與盾牌,一切聽從皇上的旨意。”


    朱允炆拍了拍湯不平的肩膀,嚴肅地說:“從內藏庫裏拿出兩萬兩,補貼青州戰死的軍士家眷與安全局兄弟家眷吧。佛母死時,一切都結束了。”


    湯不平心中有些複雜,也清楚這件事就此塵埃落定,這世上,再沒有什麽白蓮沫兒,隻有一平凡的婦人,一個孩子的母親。隻是不知道消息傳給龐煥時,他會怎麽想,畢竟,那也是他的兄弟。


    沫兒抱著孩子,朱有爋陪在一旁,跪送朱允炆、馬恩慧離去。


    朱有爋看著眼角帶著淚花的沫兒,深情地說:“你受苦了。”


    沫兒將孩子交給朱有爋,伸手摸了摸空了的左袖:“我們總要看孩子長大,這是唯一的辦法,事實證明,建文帝確實是一個仁慈的君主,他不是魔鬼。若蒼宇真有彌勒,也不會降世在建文朝。”


    “不要再提什麽彌勒,以後不準你再提一句白蓮教的事。”


    朱有爋責怪。


    沫兒看著抱著孩子的朱有爋,他的臉上滿是寵溺,不由莞爾。自己經曆過苦難的童年,經曆過戰爭的風雨,經曆過牢獄之災,也親眼看著佛母的人頭被斬落,如今迴歸自由身,成為百姓。


    有一個男人陪著,有一個孩子傍身,這樣挺好。


    “孩子鬧呢。”


    朱有爋有些慌亂,連忙抱孩子到了竹屋裏,解開繈褓,不由愣住了。沫兒伸出手,將繈褓裏的一疊錢鈔拿了起來,厚厚一疊,怕有百張,皆是一貫,這是一百貫寶鈔!


    “皇後臨走前,是整理了下繈褓……”


    沫兒連忙說。


    朱有爋感動不已,說:“怪不得皇後說,要你養好身體。你且坐著,我去找僧醫買人參來。”


    沫兒想要攔,朱有爋已抽了五張寶鈔跑了出去……


    尋常人參在明代初期並不貴,二兩,三兩便可以購置,好一些、上了年頭的,就需要五六兩,再好一些的,價會更高。


    朱允炆沒有帶夏元吉與楊士奇,就是因為要見朱有爋與沫兒,這兩個人已經被“抹殺”了,朝廷的人還是不知道他們在哪裏為好。


    徐州知府是潘伯庸,此人洪武年間曾擔任河南按察使,為官清廉,後因朝廷要疏浚會通河,朱允炆特意將潘伯庸調任徐州充知府。


    乍一看,從一省的正三品按察使,被調到地方徐州當正四品的知府,這是降了一級,貶官了啊。


    沒錯,確實是貶官,但無數人想要搶著被貶官到徐州可就是搶不到。


    徐州的地理位置極為重要,尤其是隨著會通河疏浚工程即將完成,其地位更顯重要。


    從京杭大運河來看,徐州正好處於整條運河的中間段,而在這裏,黃河又與運河交匯,向北直通北平,向西是開封重鎮,向東是海,向南順流而下就是淮安,再南就是揚州與京師!


    誰都可以預想的到,徐州將會成為另一個揚州,這裏將是舟船車馬匯聚之地,貿易興旺指日可待,加上朝廷在設置八大糧倉時,徐州倉的規模僅次於北平倉與淮安倉,這裏又成為了重要的糧食基地。


    作為河道樞紐之地的徐州,多容易出政績可想而知,四品知府未必比三品按察使差,說不得還能早日調至京師,委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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