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話語,震顫著眾人的靈魂。


    徐輝祖眼眶濕潤,宋晟更是哽咽難言,軍中之人無不動容。


    自洪武二十一年捕魚兒海戰役之後,大明戰事便變得極少,除了平定泰寧衛叛亂、西南麓川叛亂之外,幾無大的戰事可言。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軍伍之人再無用處,這幾乎成為了很多官員、士人不可動搖的觀點。


    在他們的意識中,軍伍之人,是割據一方,禍國殃民之本,一個個引經據典,隻為了說明一個問題:


    軍人靠不住,隻能靠文人!


    軍人不是人,隻有文人是人!


    這是很多文人的看法,也是很多朝臣的看法,雖然他們知道軍人守護著這個帝國,但依舊把軍人貶到了極致。


    張嘴就來的是:粗人,武夫,匹夫!


    徐輝祖一直承受著來自文官集體的壓力,而且這股壓力越來越大!


    兵部不斷想方設法,找機會在軍隊中安插文人,如水師總兵陳瑄被查之後,兵部沒有推薦武勳接替水師總兵,而是選擇了文人古樸!


    水師船隊的最高負責人,已然轉移到了兵部麾下!


    戶部對於都督府與軍隊費用,更是管控嚴苛,說多少就是多少,一文錢都要掰開算。而對於文官,能寬容則寬容,幾百兩銀子的尾巴,說抹掉就抹掉!


    若不是朱允炆推行了新軍之策,將軍隊作為施政重點之一,恐怕五軍都督府早已被兵部壓得喘息不過來,一切行動完全聽命於兵部。


    兵部之人什麽貨色,武勳是一清二楚,他們從來都瞧不起沒文化,隻會舞蹈弄棒的武夫,在他們眼中,提筆安天下才是真正的豪傑。


    武夫?


    那不就是大明圈養的打手嗎?


    徐輝祖深知文官的手段可怕,在三大營整頓期間,對於兵部之人照顧有加,可徐輝祖也清楚,這些舉動,於大局無補,重文輕武的時代,依舊會碾壓過自己的身體,留下一個軟趴趴的軀殼。


    徐輝祖從沒想過皇上會站起來為軍人正名,為武勳證明,這意味著大明江山,很可能會走一條“文武並重”的道路。


    良弓未必需要藏起來,走狗未必需要吃掉。


    武人,是有價值的,也是有未來的!


    徐輝祖看著朱允炆,深深折服於這位年輕的帝王,他的雄才大略與勇氣,有著太祖爺的風範,隻是少了幾分殺戮與偏執,多了幾分理智與穩重。


    朱允炆不僅肯定了軍人,還第一次公開了推行募兵製的設想,提出了“報效大明,參軍光榮,殺敵立功,保家衛國”的口號。


    朱棣看著意氣風揚的朱允炆,暗暗點頭,自己這個侄子十分不簡單,他的思想似乎有著超乎尋常的遠見,然仔細思考,又是那麽的合情合理。


    可這些合情合理的想法,自己竟從未想到過,好像某一件事物,它一直存在,卻沒有人發現過。


    朱允炆從軍政,談論到北部邊疆,從北部邊疆又折至東南沿海,轉至南洋……


    一張張紙,刻畫著相應的情境,配合著感染人心的演說,將眾人帶至波濤洶湧的大海深處。


    “船隻建造,日後應以中船與巨船為主,大海兇猛,危機四伏,又何嚐不是富庶寶地?若我大明水師無敵於四海,當開四方貿易,通貨中國……”


    朱允炆的所有言論,皆是從國子監三主院、十二副院引申而出,旨在告訴眾人:


    國子監雖有主副院之別,然學問本身,並無貴賤之分。


    楊士奇很感謝朱允炆,因為他的一堂課,徹底解決了如何看到十二院的問題,沒有人再會將其稱之為“十二雜院”。


    而那新穎的教學方式,更是讓所有人眼前一亮,原來講課還能如此講……


    黑板、粉筆、板擦,被大量訂購,楊士奇與方孝孺直接要求,在各地府州縣推行黑板教學法。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這十六個大字,成為了國子監的“校訓”,被鐫刻於石碑之上,昭告所有進出國子監之人,皆要有大海胸懷,吸納各種學問,要有高山一樣的意誌,毫不動搖,步步行遠。


    兵部。


    茹瑺坐了下來,麵色冷峻地看著劉儁,緩緩說道:“皇上在警告我們。”


    劉儁微微皺了皺眉頭,並沒有反駁。


    朱允炆在國子監的講話,對軍人大肆肯定,拉高了武勳地位,這是不爭的事實,而這個事實背後的邏輯,則是皇上不希望兵部過多插手五軍都督府之事。


    劉儁麵色嚴峻,輕輕說道:“大人,五軍都督府與衛所軍官選任,還是應以武官為主。此番皇上是敲打,若下次直接駁迴,便不好收場了。”


    茹瑺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皇上同意古樸接替陳瑄為水師總兵,但文官把控水師,恐怕未必能得聖心。


    “若是將古樸換下來,你認為誰可充任水師總兵?”


    茹瑺清楚,古樸雖為人清廉,讀過兵書,但他沒有上過戰場,帶過兵,未必能在水師中站穩腳跟。


    既然皇上不高興了,那便自覺點,退讓一步。


    劉儁思索了下,說道:“駙馬都尉李堅。”


    茹瑺不太滿意這個迴答,道:“那李堅乃是前軍都督府府事,向來隻忠誠於皇室,從不與文臣來往,若將水師交給他,兵部對水師的節製便會削弱。”


    劉儁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大人,當下所思所慮,應以國事為重,而非兵部為重。李堅忠誠於皇室,便足夠了,至少他不傾向於徐輝祖與燕王。”


    茹瑺沉默了會,見想不出更好人選,便道:“安排人上書彈劾古樸,讓他迴來吧,推薦李堅統管水師。”


    劉儁了然。


    坤寧宮。


    馬恩慧正在拉著淑妃駱顏兒的手,羨慕地說道:“你倒是一個幸運之人,皇上特恩賜你迴家省親,這是本後都沒有的榮耀。”


    駱顏兒苦澀一笑,低頭道:“皇後說笑,臣妾可不想什麽省親,隻想待在宮中,此番說是省親,實則是監工罷了。”


    迴家?


    駱顏兒期待並不多。


    父親被殺,母親自殺,二叔欺壓,祖母柔弱,大伯無能。


    那個家,已沒有可以溫暖自己的人。


    唯一牽掛的,也隻有大伯家的弟弟駱冠英、妹妹駱媛兒。


    皇上準自己返迴一趟句容,明麵上是省親,實則是代表皇上,整合句容石灰窯,形成一個巨大的石灰窯,專供朝廷石灰。


    馬恩慧起身,輕道:“你便知足吧,且不說我大明,便是前宋,哪個妃嬪能夠省親的?不過依你對醫用紗布的功勞,加之屢解皇上心結,深得聖心,省親句容,也是說得過去的。隻是,那石灰石,真有如此重要?”


    駱顏兒嚴肅地點了點頭,道:“皇上所言如此,臣妾唯有深信不疑。”


    馬恩慧也知道駱顏兒的真正使命,便囑托道:“雖然此去句容不遠,車馬勞頓還是免不得。莫要催促急行,身子骨重要。”


    駱顏兒謝過馬恩慧。


    馬恩慧從桌案上,抽出了一份紙張,遞給身旁的侍女隱秀,道:“吩咐內府庫,將這些物件搬至承乾宮。”


    駱顏兒連忙止住,道:“皇後,臣妾家中已無緊要之人,這些物品還是免了吧。”


    馬恩慧揮了揮手,讓隱秀去辦,轉頭對駱顏兒道:“本後知你苦,但妹妹要知道,你現在是皇上的妃子,是這後宮淑妃,若省親時手無寸禮,句容士紳如何看?百姓如何看?皇室的臉麵,總還是需要照顧的。”


    駱顏兒聽聞此話,也不好再說什麽。


    門外傳出了施禮聲,馬恩慧與駱顏兒走向門口,對朱允炆行禮。


    朱允炆含笑點頭,說了句“免禮”,便走向桌案後,有些疲倦地坐了下來,說道:“朕有些渴了,可有冷茶?”


    馬恩慧走到桌旁,倒了一杯,遞送過去,道:“溫茶最好。”


    朱允炆接過,一飲而盡,又遞了迴去,看向駱顏兒,問道:“淑妃可想好了?”


    駱顏兒眼神左右躲避了下,才嗔道:“臣妾還能怎麽想?皇上都安置好了,臣妾也隻能去句容……”


    馬恩慧搖頭不語。


    妃嬪省親,隻有皇上特別恩賜時才會有,而且還是讓其家人至宮裏,像是這種直接迴家的待遇,可謂是“曠典”,是妃嬪的極大榮耀。


    也隻有駱顏兒才會認為,這是一件費心費力,累贅之事吧。不過也可以理解,她的父母至親都不在了,省親句容,免不了睹物傷情。


    與其走近痛苦,不如保持距離,這或許是淑妃的心態。


    朱允炆又喝了一杯茶,才緩解了口渴,道:“愛妃此行,不止於家事,更有國事。朕需要大量的石灰,能不能整合好句容石灰石礦,便看愛妃的本事了。之所以不讓朝廷插手其中,是朕希望愛妃在整合石灰礦時,可留兩分利於百姓。”


    “若朝廷官員參與其中,難免貪墨,句容再多石灰石礦,也無法惠及百姓,難以改當地民生。所以,朕打算以愛妃名義,索取石灰石礦兩分利,這兩分利,便由駱、郭兩家監督支配,用於句容道路、橋梁、孤寡照料、縣學……”


    駱顏兒謹記於心,道:“臣妾記下了。”


    朱允炆提起筆,仔細計算了下,說道:“至於石灰價格厘定,最高一石不得超出五錢。具體如何定價,愛妃可不做聲,他們若識趣,自會給出合適價錢。至於其他,便宜行事吧。實在拿不準主意,可差人詢問。”


    駱顏兒看著朱允炆,目光中有些不舍。


    這一夜,承乾宮的燭火,搖曳不定。


    直至天色亮透,朱允炆方安排禦用監少監王鉞攜內侍、侍女照料駱顏兒,安全局千戶郭綱率二百羽林衛,大車小車三十六輛,浩浩蕩蕩出了宮。


    朱允炆打了個哈欠,揉了揉腰背,結果被馬恩慧給鄙視了,安排尚膳監準備補品。朱允炆連忙解釋,昨晚上什麽都沒做,說了一宿的話,很明顯,馬恩慧根本不相信這個版本……


    “皇上,二炮局火藥司已成。”


    顧三審進入武英殿,連忙稟告。


    朱允炆眼神一亮,放下手中的奏折,道:“去後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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