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手頓時慌亂,再不敢阻撓。


    胡浚進入房中,看著散落一地的糙米,還有滿身是傷的一家人,就連那尚未成年的女子,臉上也有一道清晰的掌印。


    “官爺,我們納稅,我們納稅,就算是把那十畝地賣了,我們也會再湊夠三石糧食,求求你們,別搶我家穎兒,她才十二歲啊!”


    王二牛爬到胡浚麵前,連連磕頭。


    胡浚被觸動了,看著一家人跪在自己麵前哀求,眼中含淚!


    土地啊!


    可是他們的立命之本,生活之根!


    一旦賣掉土地,他們將不再是自耕農,隻能成為地主家的佃農,到時候,所有打上來的糧食,地主說拿走多少就是多少,他們一輩子也別想出頭啊!


    十畝地,三石糧食?!


    一畝地攤了三鬥糧食?!


    天殺的!


    現在畝產,尋常土地,一畝不過麥一兩石,肥沃之地,也不過三石。


    就長興之地而論,稻穀畝產大致在兩石至三石之間。


    去歲長興少雨欠收,聽聞畝產隻有一石多點。


    按一石算,一石十鬥,三鬥的稅,那近三稅一啊!


    如此重稅,是太祖時期的稅製,可這條稅製,在洪武三十一年便被朱允炆廢除了!


    這些可惡的糧長,竟然敢欺瞞鄉民,依舊執行重稅,而上交給朝廷的,卻是按照朱允炆新稅來繳納!


    一進一出,全都落入了這些人的口袋裏!


    胡浚在都事楊成軒等人震驚的目光中,跪了下來,雙手攙扶著王二牛,喊道:“不用賣地,更沒有人會搶你的女兒!是朝廷沒做好,是朝廷對不起你們啊!我胡浚在這裏告訴你,以後,再也沒人搶你的地了,你再也不用繳納重稅了!”


    胡浚說完,跪拜而下。


    砰!


    一聲沉悶的聲音,令人動容!


    王二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官爺,他竟給自己這種窮哈哈的農戶下跪了?


    這是怎麽迴事?


    他好像,還在流淚。


    胡浚拉起王二牛,拉起王家一家人,轉身對外麵的人說道:“都事大人,周布農妄行國法,肆意盤削,欺辱鄉民,逼其賣田,搶掠其女,如此惡賊,你若再不動手,胡某必上奏朝廷,告知聖上,這便是我大明天下的真相!這便是皇上大人眼中的盛世!”


    都事楊成軒咬牙切齒,揮了揮手,喊道:“把周布農給我抓起來,押到長興縣衙,讓知縣親自審訊定罪!”


    “嗬,長興的吳知縣我可信不過!我看都事大人,還是親自跑一趟的好!”


    胡浚強壓怒火說道。


    都事楊成軒微微點頭,說道:“既如此,那我便親自去一趟,你也早點來!看來這長興,要起風了。”


    胡浚肅然道:“我會給朝廷上書請願,留在地方,地方不平,我不迴國子監,不迴京師了!”


    “胡兄你?!”


    楊成軒震驚地看著胡浚。


    他可是國子監的優等生,而且還是國子監中參與三大國本“國旗、國徽、國歌”設計的主要人員,此番一條鞭法事關民生,國子監監生能放棄國本之事,踴躍參與,已足以讓楊成軒敬佩。


    若再放棄迴國子監,留在地方,那將意味著,他很難躋身內閣!最多在地方上,苦熬資曆,風風雨雨幾十年,說不定也隻是一個知縣!


    這犧牲,太大了!


    胡浚擺了擺手,對楊成軒說道:“皇上不是要盛世嗎?可你要知道,貧窮不是盛世!我老-胡便在這裏給皇上看著,什麽時候真正盛世了,百姓能吃飽飯了,再迴去也不遲!”


    楊成軒肅然起敬,對胡浚深深作揖,起身道:“既然胡兄有如此壯誌,那便加我一個如何?”


    “楊兄!”


    胡浚激動地上前。


    楊成軒哈哈笑道:“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我等格物致知,修心修身,如今家齊,自當為國效命。這地方,太窮苦了,當不起盛世之論,那我們便留下來,如皇上所言,和衷共濟,披荊斬棘,將它改為盛世,如何?”


    胡浚緊握楊成軒的手,點頭道:“我道不孤!我輩不孤!”


    京師,武英殿。


    朱允炆手中看著胡浚、楊成軒的奏折,眼神中透著幾分敬佩,但在敬佩之外,還有無限的憤怒。


    底下的人,真拿自己的命令當耳旁風了!


    廢除重稅幾個月了,竟然還有人公然在收!


    逼人賣田賣女!


    這還是在江浙,距離京師很近的地方,若是再遠點,還不把自己當土皇帝了?


    “傳告內閣,明日上朝!”


    朱允炆憤然道。


    雙喜有些驚訝,匆匆跑去內傳稟消息。


    內閣鬱新、張紞、解縉三人對視一眼,都感覺到了皇帝的憤怒。


    自從朱允炆改了朝堂時間,朱允炆從沒有臨時召開過朝會,而這,是首次!


    “看來江浙地區的情況,觸怒了皇上。”


    鬱新歎了一口氣。


    張紞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熱茶,說道:“不查不知道,誰能想到,府縣鄉紳竟有如此多的問題,若是一個處理不當,洪武朝的災禍,恐會再度出現,兩位還是想想,如何消聖上雷霆之怒吧。”


    洪武朝的災禍,便是朱元璋的殺戮手段。


    對於貪官汙吏,朱元璋的手段隻有一個:


    殺。


    你不是貪嗎?


    掉了腦袋,我看你怎麽貪。


    暴力解決不了問題,還解決不了你?


    殺一個換一個,再貪再殺!


    洪武年代,可謂腥風血雨,能僥幸活下來的官員,可謂是祖墳著火,天天保佑的結果。


    如今建文帝朱允炆雖有仁德,但畢竟前有車,後有轍。爺爺怎麽做的,孫子效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解縉拿起胡浚的奏折副本,仔細看著,說道:“讓我說,皇上舉起屠刀是必然的,隻不過,這柄屠刀,未必是斬殺一地糧長、裏長、甲長,或一府縣官員的屠刀。”


    張紞抬動眉頭,不解地問道:“何意?”


    解縉指了指奏折,說道:“這個胡浚,頗有見識。雖出身國子監,卻不迂腐,善變通。你且看他這一句是‘弊政之本,在於鄉紳廣廈其田,貪婪成性,千萬畝不足滿其欲’。再看這一句,‘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


    “可見府縣之中的農戶,生活的並不容易啊。皇上素來主張解決問題,而並非是解決人,燕王之事便證明了這一點。依我看,這一刀,恐怕會砍在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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