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到了用晚膳的時辰,葉府廚房裏忙碌了一陣,下人們進進出出給各個院子送晚膳,今日二房大鬧了一場之後,府裏的主子大都沒什麽心情用膳了。


    本來葉鴻生和葉錦程從許州辦差迴來,是應該一家子一起吃頓團圓飯的,可現下葉老爺氣的迴書房整理卷宗了,費氏自覺地沒敢去打擾,自己在屋裏用的飯。


    要說最難受的還是大房,大夫人高氏迴房後,怒砸了好幾個花瓶茶盞,對伺候的下人一頓責罵,過了許久方才平靜下來。


    大爺喝的醉醺醺的,腿也疼,不愛聽大夫人罵人,尋了個漂亮的丫鬟給他捏腿,獨自享受。葉懷朗這次傷得重,把廚房送來的清粥小菜摔得稀巴爛,捂著嘴讓小廝收拾殘局。


    大夫人心疼極了,可葉老爺和二爺葉錦程都已歸家,她還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把柳氏怎麽樣,不止如此,她還得拿出態度來,親自把葉懷朗送去祠堂跪著,閉門思過。


    迴來之後,高氏越想越生氣,看著一桌子沒動過的菜,心裏忽然有了計較。


    二房的人她動不得,不過他們大房可有個現成的出氣筒在呢。


    她招手讓自己的大丫鬟霞兒過來,“我記得前院管下人房的那個李海是你同鄉。”


    霞兒不知她想問什麽,但還是下意識點點頭。


    高氏與她低聲耳語幾句,霞兒麵上有片刻的猶豫和不忍,不過最後還是照著高氏的吩咐拿著錢找李海套交情去了。


    葉府的下人房是府中單獨辟出來給最下等的家丁門房住的,就在前院不起眼的一個斜角,一排背著光的低矮磚房,吃的用的都是管事統一發放的,而大夫人高氏口中的李海正是這裏的管事。


    葉家家底豐厚,養的下人不少,而今這裏已經住滿了,大多是三五個人一間,不過也有一個例外。


    最西邊那間是楚淩淵進府時,大夫人特意交代留給他的,難得的單間,可房間裏空的約麽隻剩灰土了,還是旁的下人看不下去了,給搬了一張舊床,一張瘸了條腿的桌子,還有硬湊成的茶壺和兩個茶杯。


    這是楚淩淵來到葉家後的全部家當,他深居簡出,平日根本見不到人出門,葉錦元嘴上說收養他,但府裏沒人把他當主子看,甚至稍微得些體麵的下人,他都不如。


    那副瘦的隻剩空架子的身體一度讓人以為他活不過當晚,神奇的是。第二日他照常出來領飯菜,並且這般活過了一日又一日。


    下人房的人對此諱莫如深,他們都認為這孩子有些邪性,就說一點,從他住進來後,就沒有一個人能把他的臉看全乎的,那遮擋了半張臉的亂發哪怕刮風都沒揭起來分毫。


    於是眾人自發地不去招惹他,不為什麽,越活在底層的人越明白,有些人和事不能深挖,多事意味著死得快。


    李海並沒想到自己能從大夫人那裏接到這麽個活計,半個多月前那孩子進府的時候,大夫人讓他這裏騰出一間房,說是他們院子住不下了。


    這還能是什麽意思,排擠唄。


    府裏都傳那孩子是大爺在外頭與別的女人生的,大夫人整日對著自家院子裏的美貌妾室,已經夠堵心的了。再麵對一個十二歲的私生子,不瘋掉才怪。


    於是在大夫人的故意算計和大爺的不管不問之下,楚淩淵就淪落到這麽個地方。


    李海掂量著手裏的食盒,心裏想著事,險些一腳踩空了,大夫人是真狠,這食盒裏裝的不是什麽下了毒或餿了的飯,而是一盤子活蟲子,爬來爬去能動的那種,他想起方才底下的人挖完蟲子裝來給他看的場麵,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李海搓了搓手臂,走到楚淩淵房門前,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


    沒人應,他推門就進去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同情心,他也有,可同情心不能讓他放棄換個油水豐厚差事的機會,他這管事的名字說起來好聽,其實遠離各位主子,成日跟這些底層下人打交道能撈著什麽好處。


    李海深吸了一口氣,忍著惡心進了門,屋裏雖然空落落的,但那股子返潮發黴的味道沒有了,聞起來幹幹淨淨的,像雪的味道。


    李海一個南方人很少見到雪,可他莫名就覺得這屋裏有一股大雪後的清新冷香。


    桌上幹幹淨淨,連一滴水漬都沒有,他覺得不對勁,一個大活人,怎麽連生活在這裏的痕跡都找不到。


    屋裏沒人,靜的可怕,李海很有些小聰明,直覺危險,就要退出去,可他剛轉個身,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剛才還空無一人的門口站著一個半大的少年,很瘦,一身灰黑的衣服晃晃蕩蕩罩在他身上,有些滑稽,李海不敢笑。


    少年掀起眼皮淡淡瞧了他一眼,李海頓時覺得骨頭縫裏都凍上了冰碴子,冷,不是因為天氣。


    是人瀕死時感受到的那種空茫和絕望的冷。


    “拿的什麽?”少年的聲音帶有不常說話的緊澀感,不含壓迫,語調稀鬆平常。


    但聽的人顯然不這麽認為,李海的小腿肚子控製不住的顫抖起來。


    他在這種將死的恐懼裏竟感到一絲受寵若驚,畢竟從楚淩淵來到葉府就沒人聽見過他說話,而他李海竟然有幸成為第一個與他對話的人。


    少年身影飄忽,轉眼就晃到他麵前,李海晃了晃腦袋,逼著自己把一緊張就亂飄的心神收迴來。


    “飯……”


    他艱難開口,對上少年了然的神色,手上一抖。


    “打開。”


    那語氣平平淡淡的,連音調都沒有起伏,李海卻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


    屋裏應當沒有風,但背後一陣陣侵襲來的寒意卻是真實的,李海身不由己的揭開蓋子,終於再也扛不住,慌亂地打翻了食盒,大夫人精心安排的一道菜落了滿地,還有些爬到他腳麵上。


    都這個時候了,心細的李海還能注意到那些蟲子一旦靠近麵前的少年就死成了一片。


    “我,我……”


    我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蹦出來,少年徒手捏起一條蟲,李海死到臨頭還有空好奇,那兩根手指壓根沒碰到蟲子是怎麽把它拿起來的。


    “吃了。”


    蟲子被送到麵前,少年的聲音冷漠至極。


    吃,吃了?


    李海咽了口唾沫,在馬上去死和生吞蟲子中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


    他狠狠心,接過蟲子沒敢嚼直接咽了,然後後知後覺的看了眼地上,心說不對啊,他剛才吃的那個與地上爬的怎麽看都不是一種蟲子。


    不過李海沒敢問,他生怕問出的結果是他最怕的那種,再活生生嚇死自己。


    少年似乎滿意他的乖覺,腳下踏過橫陳的蟲子屍體,低頭盯著地上的食盒若有所思。


    他冷嘲的輕哼一聲,看向抖若篩糠的李海,薄唇開合,問出的話讓人頭皮發麻。


    “好吃嗎?”


    李海點頭如搗蒜。


    “那就好。”


    說罷,少年輕輕踢了一腳食盒,示意他拿走,李海囫圇把盤子碎片扔到食盒裏,急忙抱著食盒出去了。


    在門將要關上時,他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他窺見了一個危險的秘密,今日所見必須得爛在肚子裏,見誰都不能說,沉默寡言隻是少年的一副假麵,當他對你卸下偽裝,便是你生機斷絕之時。


    關上門後,他抵著門大口喘氣,涼風灌進他衣服裏把冷汗都吹幹了,他就在這陣嚴寒中找到了活著的證明,長唿出一口白氣,如獲新生。


    這個晚上有許多人睡不著,葉蓁蓁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雙手放在自己軟乎乎的小肚子上,手指毫無節奏的亂敲。


    白天的事讓她沒有頭緒,楚淩淵給她的感覺十分怪異,怪在哪又說不上來,總覺得這樣順著好奇心窺探下去,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等著她。


    無關其他,隻是一種直覺。


    她這六歲的身體想做什麽都有限製,這次雖然短暫地讓大房和祖母消停了,但恐怕沒多久他們又故態複萌了,得想個長遠之計。


    葉府中能讓他們乖乖聽話的隻有祖父,蓁蓁還記得上一世葉家出事後,祖父曾經跪在先祖牌位麵前愧悔難當,他說自己放任逆子惡行,才給葉家招致災禍,那時候祖母懇求他想辦法救大伯一家,他麵容枯敗,問祖母:


    “你要救他,等於把全家推上絕路。


    “如此,還救嗎?”


    也是因為這件事,葉蓁蓁覺得祖父或許還有藥可救,他也許像祖母一樣會偏愛長子,但與葉家興亡相比,大伯一家的分量可就不夠重了。


    至少要讓祖父給楚淩淵一個公平的對待,將來他登上帝位,哪怕葉家沒有功勞,但也不會有過。


    想的太入神,蓁蓁隻覺腦袋鈍鈍的疼,她這才想起自己風寒還沒好。


    上輩子就是因為這次落水後身子沒養好,導致她此後體弱多病,走幾步都要喘,重活一世斷不能再如此了,不管做什麽,都得有一個健康的好身體。


    至於楚淩淵那邊,來日方長,急不得的。


    葉錦程和柳氏房裏還亮著燈,夫妻倆從晚飯過後別扭到現在,柳氏性情溫柔,對丈夫十分依賴,從來沒有與他鬧過不快,但今天是個例外。


    她從沒有一次像這般正視過自己的懦弱可欺,從前費氏看她不順眼,她不敢吭氣,甚至給人家找理由,她嫁過來七年了,肚子不爭氣,就生了一個丫頭。


    慢慢地,她的底線越來越低,一退再退,費氏的冷漠刻薄,高氏的冷嘲熱諷,她都忍了,直到今日,她才意識到自己多麽蠢。


    惡人不會因為你忍讓就仁慈對你,反而越是容忍越會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


    葉錦程看著燈光下妻子忽明忽暗的臉,歎了口氣,問道:“倩娘,你究竟怎麽了?”


    丈夫的話像觸碰了一道閘門,一直沉默的柳氏忽然失控了,她眼眸通紅,一拳捶在桌子上。


    “二郎,我今日與你說個明白,現在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你要麽狠心給我一封放妻書,要麽,從葉府分出去,帶我和蓁蓁離開。”


    葉錦程皺眉:“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好端端的什麽放妻書,再說了,父母尚在,豈能分家。”


    柳氏苦笑:“父母?她眼裏有你這個兒子嗎?”


    葉錦程沉默片刻,道:“我知道母親偏心讓你受了諸多委屈,可你也知道,我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母親與祖母不和,她不待見我,也是人之常情。”


    “那我問你,倘有一日,你母親要我的命,要蓁蓁的命呢?你也忍嗎?”


    “她怎會如此?”


    “我信她不會,但我不信高氏,更不信她那個惡毒的兒子。”


    “你可知道,今日長輩都在,他就敢當著眾人對我的蓁蓁拳打腳踢,我在身邊尚且護不住她,若我不在呢?”


    葉錦程被妻子一連串的問題問的啞口無言,他知道妻子正在氣頭上,所說的話衝動占了大半,歎了聲氣,道:


    “倩娘,你的要求我一時無法達成,但我向你保證,今日的事絕不會再發生了。”


    他不善言辭,更不會哄人,隻能盡力去做,讓妻子相信。


    柳氏看他語氣真摯,也覺得自己強人所難了,別說葉鴻生不會同意,族老宗親那關也不可能過得去,再說丈夫的前途,就真的不要了嗎?


    她靠在葉錦程懷裏,把這些年的委屈盡數說給他聽,直到最後才哭著在他懷裏睡著了,葉錦程照顧著妻子躺下,又去看了一眼女兒。


    蓁蓁的小臉蛋瘦了一圈,看了讓人心疼。


    他這次隨同父親去許州交接一個案子,迴程時遇見了新調任的江淮轉運副使,聽聞他精於算籌,此人便言手下缺一個提舉,願意舉薦他。


    他原來不想答應,怕招惹麻煩,此刻卻重新思索起來,若要徹底解決妻女在家中的困境,他必須搏出一個光明仕途來。


    半個多月過去,蓁蓁的風寒總算大好了,她纏著柳氏給她找了個女師父,教她五禽戲。這兩日就在院子裏打上了,練過之後渾身舒暢,身子都輕盈了不少。


    她從婢女手上接過帕子擦了擦汗,這時候一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小丫鬟跑過來,氣喘籲籲道:“姑娘,奴婢打聽到淩淵公子住在哪了?”


    這小丫鬟叫月竹,上輩子陪著蓁蓁嫁到朱家衝喜,蓁蓁被關起來後就沒見過她,想來下場也不會好。


    “你慢點說,先喝口水。”


    月竹連連擺手說不用,“奴婢在下人房那裏轉悠了一大圈,聽那些人說閑話,大夫人整日克扣淩淵公子的飯食,據說公子已經餓得下不來床了。”


    如果葉蓁蓁深刻知道“以訛傳訛”這四個字的道理,她應當就不會在這一日莽撞的前去給落難的楚淩淵送關懷。


    但可惜,她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蓁蓁:我鯊李海,我鯊作者,我拿的不是女主劇本嗎?為什麽第一個聽到男主說話的人不是我!


    某草莓:是你呀,你忘了那聲冷哼?


    蓁蓁:……


    還有小可愛不知道我的更新時間嗎?是每天中午12點哦。


    賣不好萌也要堅持賣的草莓在這裏求評論,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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