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淺伸出手,她想摸一摸顧宴疏的頭發,但是被他下意識避開了。


    不止衣服,他的頭發也是濕的。


    哪怕明知或許就瞞不過洛清淺,可在顧宴疏內心深處,也還是不想讓她知道。


    不想讓她看出自己的狼狽。


    就像洛清淺也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狼狽一樣。


    洛清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頓。


    借著屋內溫暖卻灼人火光,她目光落在了顧宴疏的臉上。


    哪怕臉色蒼白,虛弱至極,這個孩子也還是有掩飾不住的灼灼風華。


    他將她和那個男人的優勢流水無痕般結合在一起,顯露出別樣的驚豔風流。


    他甚至比她都要好看的多。


    洛清淺忽然間感到很慶幸,幸虧自己生的是個男孩,若是一個女孩子擁有這樣驚人的樣貌……


    人人都渴望美貌。


    可是美貌到底都帶給她什麽了?


    男人的覬覦和占有欲?女人的嫉妒?


    她因為美貌被賣到醉月樓。


    因為美貌成為醉月樓花魁。


    因為美貌吸引男人的目光。


    因為美貌被那個男人看上。


    同樣也因為美貌被扒下衣服,扔在大雪地裏。


    因為美貌被打斷雙腿。


    那些男人們因為她的美貌而對她趨之若鶩,像是蒼蠅一樣圍在她周圍,無論怎麽轟也轟不走,到頭來他們義正言辭擺出無辜者的嘴臉。


    而她成了不要臉的勾引者。


    被人按上“狐狸精”,還有“紅顏禍水”的名頭。


    她絕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自己這樣的覆轍。


    幸虧……


    幸虧他是個男孩子。


    至少他不會再跟她一樣是個“狐狸精”。


    也不會是“紅顏禍水”。


    而且他也足夠冷靜,足夠聰明,足夠厲害。雖然他年紀小,但他比她強的多。


    盯著麵前的這個孩子,洛清淺忽然笑了笑,她極其溫柔的叫他:“阿允。”


    須臾的沉寂後,顧宴疏低低應了一聲。


    洛清淺便拉著他的手,低聲道:“答應我,活下去。”


    “無論如何,不管多難,也一定……”


    “一定要活下去。”


    這就是她如今,對他最大的期許。


    顧宴疏沒說話。


    眼睛酸澀的厲害,可沒有一滴淚。


    他不肯在人前有半點兒示弱。


    久而久之,他竟就真的再也哭不出來。


    見他不答,洛清淺眼裏閃過急切的光。


    血色從唇角處溢出來,她開始止不住的發抖。


    好疼,渾身都在疼。


    痛徹心扉。


    她越發的能夠理解,當日那些棍棒落在顧宴疏身上時的感覺。


    她內疚和心疼到幾乎無法唿吸了。


    她顫聲道:“阿允?”


    哪怕她力量再微薄,她也要拚盡全力為她的孩子綢繆出一條生路。


    眼眶的酸澀感更嚴重了。


    顧宴疏伸出手,幫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跡。他道:“好。”


    雖然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但洛清淺長長出了一口氣。


    從小到大,顧宴疏答應她的事情,從來就沒有做不到的。


    她又道:“阿允,還有……”


    這迴顧宴疏搖搖頭,阻止洛清淺繼續說下去:“娘,我先帶你去看大夫。”


    見到洛清淺吐血,他立即意識到對方狀態不對了。


    洛清淺身體柔弱,沒有修為更沒有靈根和特殊體質,同樣的傷,對他們造成的傷害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誰知提起看大夫,洛清淺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她又猛地吐出一口血。


    “不去,我們不去!我們沒錢!”


    很少見她這樣子激動,顧宴疏愣了下。


    他低聲道:“沒關係,我有辦法。”


    他語氣平靜,但經曆了醉月樓的事,洛清淺幾乎是馬上就猜出了他的想法。


    沒有錢,可有刀。


    好言相求不行。


    那就以暴製暴。


    洛清淺又咳出了一口血。


    她忽然便生出一股力氣。


    “阿允,你……你不可如此。”


    “你要講理。”


    “不可以拿刀去威脅人,更不可以,不可以隨便……隨便的殺人!”


    “你要記得,記得別人對你的恩情。”


    “你不可以隻記仇!”


    “我不去什麽醫館,也不需要你為我報仇,我隻需要你照顧好自己!”


    “你聽到沒有!”


    “你答應我!你答應我!”


    字字泣血。


    然而顧宴疏不曾應聲。


    他微微側頭,半邊臉隱在了陰影裏。


    眼淚從臉頰滾落,更多的血從洛清淺嘴裏溢了出來。


    就算他不做君子,她也絕對不能讓他就此走上歧途。


    洛清淺抓著顧宴疏的手青筋畢露。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隻有片刻,顧宴疏終於還是妥協了:“好,我答應。”


    洛清淺死死咬著唇:“答應什麽?”


    顧宴疏道:“隻記恩,不記仇。”


    洛清淺道:“還有,不可有強盜行徑。”


    顧宴疏道:“好。”


    洛清淺緊緊抓著他的手這才鬆開了。


    然後她抱住他,一遍又一遍的說“對不起”。


    她是真的覺得對不起這個孩子。以對方的資質和天賦,如果不是跟著她,如果能有一個更好的出身,定然會是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哪裏會是如今這個落魄模樣?


    被人用棍子趕出來,連飯都吃不飽。


    甚至沒有個真正的容身之所。


    她的手越來越涼了。


    精力也越來越不好。


    上眼皮和下眼皮開始打架。


    顧宴疏搖搖頭。


    他輕聲道:“娘,你先歇會兒吧。”


    真的很累。


    但洛清淺還在喃喃道:“不去醫館。”


    “不可以殺人,也不可以隨便求人。”


    她可以放棄尊嚴,可她的孩子不行。


    女人的臉龐在火光映照之下,也沒有一絲血色。


    顧宴疏道:“好。”


    洛清淺再也支撐不住,閉上眼睛沉沉睡過去了。


    …………


    不管洛清淺對於去醫館這件事表現出何等抵觸的情緒。


    當夜,顧宴疏還是抱著她扣開了醫館的大門。其實她的傷勢遠遠及不上當日的顧宴疏,但因為身子弱,又在雪地之中凍了良久,急怒攻心,情況卻要兇險的多。


    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有事。


    即使違背對她的承諾。


    大晚上被敲醒,醫館郎中怒氣衝衝的打開門,就看到一個跪在地上的孩子。


    大雪落在身上。


    孩子懷裏還抱著個唿吸微弱的女人。


    看到這個女人,郎中心裏不由一抽。


    他擔心他們是來鬧事的。


    於是冷著臉道:“幹什麽?”


    顧宴疏低聲道:“求您救人。”


    郎中冷笑一聲,將手伸到他麵前:“救人可以,銀子拿來。”


    顧宴疏沒有說話,他當然拿不出錢。


    洛清淺身上為數不多的幾個銅板,也在被打之後叫人給搶走了。


    郎中毫不意外。


    他重重一腳踹在這個孩子身上,還要去扒拉他懷裏的洛清淺。


    “沒錢就滾,你當我們這是——”


    冷光晃過眼睛。


    森寒利刃抵上後腰,喝罵戛然而止了。


    郎中的嘴唇哆嗦著,頃刻間出了一頭冷汗。


    “你你你你你你,你要幹什麽!?”


    但他還是打心眼裏不相信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敢殺人。


    更不信自己不是一個孩子的對手。


    他給自己壯了壯膽,試圖奪刀:“小兔崽子,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你別想用這套來嚇唬老子——!”


    “噗嗤——!”


    劍刃向裏半寸。


    劇痛襲來,郎中瞳孔皺縮,一聲慘叫湧上喉嚨。


    “砰——!”


    顧宴疏腳下一勾一帶,郎中猛地向前撲倒。嘴唇重重撞上地麵。


    撞了滿嘴的血,也堵住了即將出口的慘叫。


    緊接著,寂寂風雪中,他聽見一個冷漠到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


    “先生若能幫我救人,我三跪九叩給您賠罪。”


    “若是不能……您便盡管喊人到此。”


    “以便有人來年今日能為您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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