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明明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就隻有那透過門窗縫隙灑進屋內的冷冷月光,可簡琨臣的那點心思,卻在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下無所遁形,好像從內到外都被看清了一般。


    他從來沒有從任何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這樣清明的眼神,即便有,也不該存在在這個愚笨無能的兒子身上。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沉默了良久,簡琨臣放下手中的金創藥,沉著臉看向這個向來讓他頭疼的兒子。


    “上船的人,就是大哥吧?”


    簡西沒有迴答父親的問題,而是扭過頭,將視線轉向祠堂裏的那一個個簡家先輩的靈位,聲音空靈,語調卻又那麽篤定。


    原身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或者說原身從就沒有注意到過這個細節,而簡西不同,在來到這具身體裏後,除了原身留下來的所有記憶,他還通過了許多渠道了解了很多原身不曾在意的事情。


    自古以來,戲院、茶館、酒樓等三教九流之地就是情報不經意間流通的重要場所,簡西會去戲園聽戲,除了想要結交孟小平這個人物外的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了解現在的時局。


    這一趟果然也大有收獲,他從旁人細細碎碎的談論中,聽到了不少關於原身的議論。


    比如原身在留學途中逃跑,讓自己的小廝代替他上船,李代桃僵一事。


    沒有人比簡西更清楚,原身有沒有那麽做過,逃學是真的,可讓小廝李代桃僵蒙混過關,原身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如果是原身聽到了這個消息,或許笑一笑就拋到腦後了,他隻會以為是家裏那個心氣高的仆役,借了他的名號想要混到國外去,還會因為對方讓他順利逃脫,不怎麽真誠的謝對方一聲,可簡西不一樣,第一時間,他就發現了其中的問題。


    直覺告訴他,那個以原身名義出國的“小廝”,或許就是傳聞中在東山省失蹤的簡東來,而這段時間父親簡琨臣的表現,也似乎印證了這一點。


    此刻,簡西已經完全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剛剛簡父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錯愕和驚懼騙不了人。


    “混帳東西,我看你是被打糊塗了,你大哥還在東山省生死未卜,你這個當弟弟的跑去看戲不說,還這樣便排他,你還是人嗎?”


    簡琨臣疾言厲色地說道,肥胖的身子因為這個大喘氣的動作不斷地顫抖,他將手裏的傷藥放到地上,“看你還有精神頭想東想西的,這些藥就留著你自己上吧。”


    說罷,老爺子轉身離開,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頓住了腳步。


    “我看你也是不會反省的了,等天一亮,就給我滾迴自己屋裏去,這些天,別再出去丟人現眼了,要不然,老子真能狠心打斷你的腿。”


    這番說辭,可跟晚上簡父當著全家上下的麵時說的不太一樣,當時他嚴厲訓斥了所有人,還警告了林湘繡不準來祠堂送藥送飯,擺明了是要關他一段時間,讓他嚐嚐斷水斷糧的滋味,好叫他悔改的。


    可老爺子自己半夜偷偷摸摸來給人上藥不說,還忽然開口讓他天亮就迴房,顯然之前說好的懲罰就這麽輕飄飄的放過了。


    隻是不知道,這樣的改變,多少是因為簡西剛剛的那句話。


    簡西低垂著眼,看著地麵上那一罐散發著濃鬱藥味兒的膏藥,表情有些複雜。


    原身確實不是個好東西,可一次又一次的被放棄,他又何嚐不可悲呢?


    “老爺,這深更半夜的,您要是想出去透透風,那也得穿得嚴實些啊。”


    簡老爺子迴到房間,不想本該睡在小榻上的丫鬟冬菊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點了一盞小燈,正靜悄悄地等著。


    見到簡老爺子迴來,冬菊也沒多嘴追問老爺子半夜起床去了哪裏,隻是貼心地送上暖手的爐子,還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暖身子。


    簡老爺子看中的就是冬菊的知情識趣,自從上了年紀後,簡老爺子對那方麵的需求趨近於無,越發不愛往後院幾位夫人姨太太那兒去了,也就是冬菊,依舊本分體貼,讓簡老爺子越發離不開她了。


    可即便有那麽幾分喜歡,有些事,簡老爺子依舊不會和這個貼心的丫鬟說。


    “夜深了,我這裏也不需要你特地守著,那樣一張小榻,你又怎麽能睡得好呢,行了,你去側屋歇息吧。”


    簡老爺子喝了那杯熱茶,身子逐漸升起了暖意,這個時候,他不希望房間裏多出任何一個人打擾。


    冬菊略微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看了眼簡老爺子,然後又謹小慎微地低下了頭,要知道,這些日子她一直都睡在老爺子床邊的那張小榻上,可還是頭一次,老爺子主動趕她走。


    聯想到老爺大半夜出門的詭異行為,冬菊的眼神略微有些閃爍,卻還是乖巧地離開。


    此時已經是醜時接近寅時,萬籟俱寂,簡琨臣躺在床上,隻聽得到自己一人粗重綿長的唿吸聲,他的思緒,卻遠沒有那麽平靜。


    現在的簡琨臣是簡家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可在幾十年前,當他還是簡家的少爺時,出境卻是極其糟糕的。


    簡家是名門大族,自然少不得後院紛爭,簡琨臣雖然是簡家唯一的嫡子,可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卻有更疼愛的妾室,以及那個妾室所出,被他父親視若珍寶的庶長子,他甚至還有過離經叛道的念頭,那就是越過聰慧的嫡子,讓庶子繼承家業的念頭。


    簡琨臣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糟了多少罪,才扛著父親的壓力,聯合族中其他長輩,將簡家完完全全握在自己的手裏,更是在父親死後,將那個庶長兄和庶母趕到了偏遠的莊子裏讓他們自生自滅。


    或許是有過這個切身的體驗,簡琨臣比任何人都懂得兄弟鬩牆的可怕。


    他的原配夫人陪他走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歲月,他能繼承簡家,也離不開原配娘家的幫助,因此在對方彌留之際,簡琨臣向她承諾過,即便續娶,再有嫡子,也絕對不會讓任何一人越過他們的孩子。


    對於簡西這個小兒子,簡琨臣的態度是很複雜的。


    他怕他太聰明,掩蓋了嫡長兄的光彩,以至於滋生不該有的野心,可又因為一腔愛子之心,怕他學不好,走上歪路。


    送他去留學,簡琨臣是真心的,如果當時簡西乖乖的上船,那麽一切變故都不會發生,可如果簡西跑了,那麽……


    “嗬嗬。”


    簡琨臣諷刺地笑了一聲,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即便他本就閉著眼,在深夜之中,又怎能看得到任何東西。


    其實作為父親,他又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呢,他看似為小兒子留了後路,可捫心自問,他是否早已經斷定了,這個頑劣不堪的兒子根本就不會坐上那條去往大洋彼岸的大船呢,所謂的機會,隻是為了掩蓋他的偏心罷了。


    但即便在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依舊會那麽做,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大兒子的偏愛,更因為他還是簡家的家主,他所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要為家族的綿延和傳承負責。


    隻是想到今天小兒子展現在自己麵前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樣子,簡琨臣忽然有些不確定了,他好像從來沒有看清過自己的這個兒子。


    “哎——”


    一聲長長的歎息,漆黑的房屋內再次變得沉寂。


    簡西遵從父親的吩咐,直到公雞啼鳴,東方破曉,才從祠堂離開。


    昨天簡老爺子那頓家法可沒有絲毫放水,即便半夜他送來了最好的金創藥,當簡西站起身時,依舊疼的差點沒有背過氣去,勉勵佝僂著,撐著四處的牆壁,慢慢地往自己的院子挪去。


    這時天才蒙蒙亮,簡家大半的人都睡著,簡西一路走來,連個丫鬟仆役都沒看到,因為找不到人攙扶,一刻多鍾的功夫,他也隻挪到祠堂外的那條長廊中。


    “二、二少爺!”


    轉角處,終於碰上了幾個活人。


    簡西費力地抬頭一看,瞳孔驟縮,隻是很快又恢複成了往日那般放蕩的模樣。


    “大嫂起的可夠早的,不巧讓您看到我這幅有礙觀瞻的模樣,不知道大嫂能不能行行好,借個婆子小廝送我迴屋。”


    不遠處站著幾個人,兩個年輕的小丫鬟拎著食盒,似乎是準備拿去祠堂供奉的祭品,還有幾個隨行的仆婦,人群之中,站著一位穿著素雅的年輕夫人,清凜凜的,看著有些冷清,倒是被她牽著的那個小姑娘,約莫四五歲的樣子,臉頰豐潤,眉眼間都透露著甜意,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


    這兩位,一個是原身大哥續娶的繼室,一個是原身大哥原配留下來的孩子,他的親侄女,上輩子,兩人同樣沒有落得什麽好下場,尤其是眼前那個氣質冷清的女子。


    簡西翻閱著那些記憶,垂了垂眼,再抬起頭時,眼底的憐惜早就消失的一幹二淨了。


    “二少爺,老爺、老爺昨日可說了,要你……”


    幾個丫頭婆子麵麵相覷,老爺子昨天晚上可是放話了,要他在祠堂閉門思過,不準任何人給他送水送飯,這會兒誰敢冒著被老爺子懲罰的危險,送他迴屋呢。


    “笑話,我可是我爹的兒子,昨個半夜他已經心軟了,讓我天一亮就迴自己院子。”


    看那些丫鬟婆子麵露懷疑,簡西直接拉下臉,忿忿地威脅到:“說句難聽些的話,現在我可是簡家唯一的男丁了,我現在渾身上下到處都不舒服,我覺得我得趕緊看大夫,你們這會兒不趕緊把我送迴院子裏,到時候我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就是讓簡家斷了香火的兇手。”


    這些話,不可謂不誅心,尤其是當著簡東來的夫人和閨女麵前信誓旦旦說自己是唯一的男丁,就像是已經判了簡東來死刑一樣。


    葉霜秋的唿吸急促了些,看著眼前這個空有皮囊的小叔子,聲音冷清地對著身後兩個婆子吩咐了一聲,讓她們送二少爺迴院子,如果老爺子有任何不滿,都有她這位大少奶奶替他們擔著。


    其實葉霜秋完全可以不理睬這個無賴,隻是她看簡西臉色潮紅一片,分明就是發高燒的模樣,他雖然依舊一口混賬話,可已經是強撐著清醒的架勢了,葉霜秋想著,即便事後被公公責罰,也沒辦法看著一條性命消失在自己眼前。


    有兩位身強力壯的婆子攙扶,簡西一下子覺得好受了許多。


    “娘,我不喜歡二叔。”


    走了一段距離,簡西還聽到了一聲充滿童稚的抱怨,之後是和煦的女聲,少了之前的幾分清冷,隻是因為走的遠了,聽不清對方到底和那個孩子說了些什麽。


    迴到自己的院子後,又是一陣雞飛狗跳,下人們既擔心被昨晚上氣狠了的老爺子責罰,又擔心簡家這位唯一的男丁出了什麽差池,隻是簡西迴到院子後就因高熱昏厥,下人們隻能先請了大夫,再派人通知了簡家地位最高的那幾位主子。


    簡琨臣一夜未眠,聽到下人來稟二少爺擅自離開祠堂的消息時也不曾惱怒,這讓很多蠢蠢欲動的人一時看不清他的想法。


    沒人相信簡西說的老爺子半夜心疼他給他送藥,並讓他天一亮就迴自己房間的那些鬼話,畢竟原身前科累累,而且簡老爺子昨晚上的震怒,大夥兒都看在眼裏。


    因此這會兒老爺子不僅不氣二少爺擅自離開祠堂,還將這件事輕輕放過的行為,讓不少人開始衡量這位二少爺在簡家的地位。


    是啊,簡大少大概率是死了,簡家隻剩下這麽一位少爺,雖說還有幾位小姐,可那都是要嫁出去的外人,二少爺再怎麽不爭氣,老爺還能將家產留給外人?


    唯有冬菊,作為貼身伺候簡老爺子的知心人,知道這會兒簡二少說的都是真的,隻是這也證明不了什麽,反倒更加證實了老爺子對這個兒子的疼愛,才會在雷霆怒火後,又帶著拳拳父愛,深夜給兒子送藥。


    簡西這一趟就是半個月,其實他可以從係統商城裏買到許多讓他即刻痊愈的靈丹妙藥,可他不敢做的太誇張,硬生生地躺足了半個月,至到身上的傷好全了,才開始下一步計劃。


    “這個月的支出怎麽那麽大?”


    簡老爺子看著賬簿上比上個月多支出的兩千大洋,皺著眉問道。


    “這、這是二少爺支取的。”


    管家戰戰兢兢地說道,以往老爺從來也沒管束過二少爺的開銷,隻是那個時候二少爺從賬房支錢頂多也就是五十塊,一百塊的支取,偏偏這次二少爺傷一好,一開口就要了兩千兩,管家不肯給,還被二少爺用將來繼承了簡家,要把他這個不聽話的管家趕出簡家相威脅。


    老實的管家無奈,隻能乖乖給了錢,然後抱著賬本來家主這裏告狀來了。


    “混賬,他是一點都沒長進啊。”


    簡老爺子的表情有些羞惱,這半個多月,他刻意沒有去見那個兒子,可每天都有人告知他小兒子身體的情況。


    他滿腦子都是那天那個截然不同的兒子,卻沒有想過,在那番看似開誠布公的談話之後,他又給了他那樣大的“驚喜”。


    兩千大洋,足夠普通人家衣食無憂地生活十年,他要那麽多錢,是準備幹什麽去?


    簡琨臣想著這個小兒子往日荒唐的行經,甚至開始懷疑,那天的一幕幕是否隻是一場荒誕的夢。


    “你給我站住!”


    正說著,話題的主人公從前廳外經過,簡琨臣站起身,厲聲叫住了那個讓他捉摸不透的兒子。


    “爹,您叫住兒子有什麽吩咐?”


    躺了半個月,簡西的身體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加上他年紀輕本就底子好,這會兒看上去,神采奕奕的。


    “你……”


    簡琨臣頓了頓,想問他支取那兩千大洋準備做什麽,可不等他問,簡西就打斷了他的話。


    “一切,如爹所願。”


    說著,簡西的嘴角漾起上揚的弧度,不羈又放蕩,還是那副一直顯露於人前的模樣,一旁的管家在心裏歎氣,但這幅模樣落入簡琨臣的眼中,分明又不一樣了。


    原本想要質問的底氣被抽空,簡老爺子一下子失了力氣,無力地坐在了太師椅上。


    這分明,是對他這個父親的埋怨啊,偏偏簡琨臣一句駁斥的話都說不出來。


    簡西笑了笑,將禮帽戴在頭上,大搖大擺地離開。


    簡家發生的大小事都在第一時間傳到了向山大佐的耳中。


    他知道了簡老爺子對這個小兒子的懲戒,也知道了簡老爺子對幼子的縱容,這樣的盛怒,符合一個失去了信賴的長子父親的哀嚎,這種縱容,也符合一個隻剩下平庸幼子的大家長的無奈。


    對於簡東來意外身亡一事,向山大佐已經深信不疑。


    在得知簡西養好傷後第一件事就是支取兩千大洋去杏芳園聽戲後,向山大佐更是露出了穩操勝券的笑容。


    這麽一個昏聵的繼承人,將是他得到簡家所有秘方的最大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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