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鐋跟相嫣迴了東廂房以後,據說酒興大發,乘著酒興,跟相嫣喝茶猜拳,又是講鬼神故事逗悶子,末了二人吹熄燈火,溫存了半宿,動靜之大,連守在外頭伺候的相家婆子都直唿臉紅。


    前院兒就那麽大,上夜的婆子又嘀嘀咕咕,湯小娘便叫了婆子去問。


    婆子添油加醋描繪了一番,那一番話,直說得唾沫飛濺,婆子自己的臉都火辣辣的。


    湯小娘陰著臉靠在床頭,心裏罵著靠祖宗庇護的小王八欺負人沒個完,這是在相家,就敢這樣對待相嫣了,可想而知在王府他是什麽德行。


    婆子欲多說幾句“三姑娘跟王爺夫妻恩愛”的話,湯小娘的眼神幾乎能射死她:“出去伺候著吧,把你的老嘴閉嚴實點,顯得你能說。”


    婆子碰了壁,低頭出來了。


    次日一早,用過早上的飯,新姑爺就要帶著新娘子離開了。


    相家備的飯菜自然十分豐厚。


    非但有福字瓜燒裏脊,鳳尾魚翅,宮保野兔,花菇鴨掌,五彩牛柳,亦有蜜餞青梅,奶白葡萄,豆麵餑餑,杏仁佛手。


    最後,又給上了一道人參雞湯。清澈的湯汁裏,人參躺在裏頭,每一根須都瞧得清楚。


    “王爺喝點雞湯,莊子上送的野野雞子,還有這人參,是宮裏皇上賞賜的,最能補氣養身。這人參雞湯,是嫣兒的母親親自熬的。”


    郭鐋挑起人參看了看,有些嫌棄:“這人參也太……弱了,這樣品相的人參怎能補氣?要說起來,宣國最好的人參,都在我府上,父皇說我練武最需添補,每年上供的人參,都是撿最好的給我。你們府上這……不上台麵。”


    相大英有些尷尬。


    郭鐋一向不會說話。


    見相老夫人默坐著喝湯,便道:“老夫人是應該多喝一碗,年紀大了,喘氣有一下沒一下,不用人參吊吊,那可就保不準了。”


    相老夫人雞湯都咽不下去了。


    若郭鐋不是皇子,相老夫人真想拿拐棍子給他兩下。


    讓他嘴欠。


    還好廚房裏端來了麵條。


    油菜白麵,碗底臥著兩個荷包蛋。


    依著宣國的規矩,迴門最後一環,是攪麵禮。


    嶽父請新女婿吃麵,新女婿攪拌幾下,就是不吃,嶽父就會拿來紅包送給女婿,女婿還是攪麵,嶽父便再去拿紅包,最後差不多了,新女婿象征性的挑起麵條吃兩口,禮成。


    以前的老規矩,攪麵,要攪一上午。或是直接帶走嶽父家一頭牛或是一頭毛驢,意思是從嶽父家裏拿了很多寶貝。


    郭鐋可沒興趣攪一上午。


    草草攪了幾下,拿了個紅包就出門去。


    相嫣迴門之後,湯小娘像是變了個人,在府裏張羅的特別熱絡。


    比如日頭剛升高些,就把相老夫人架去小花園裏,美名其曰曬太陽,去潮氣。


    相老夫人年紀大了,雪天路又滑,不大樂意動彈的,奈何湯小娘伺候的殷切,相老夫人也隻好象征性地溜達溜達。


    溜達了幾趟,相老夫人出出汗,又吸吸涼氣,就咳嗽了起來。


    年紀大了禁不住這個。


    陸禦來給開了藥,相遂寧親自去煮,藥煮了一半就被湯小娘叫去:“二姑娘,這不是做大毛的衣裳嘛,我想著你也出挑了,順便讓裁縫給你量量,給你也做一件。”


    相遂寧像個木偶一樣由著裁縫撥弄,量了一會兒,湯小娘又要相遂寧挑首飾。


    以前,這都是相嫣的待遇。


    總覺得透著古怪。


    相遂寧迴她:“我還要給祖母熬藥,耽誤不得。”


    “什麽要緊的事……我是說,府裏丫鬟婆子多了,讓她們熬去,你看看你,守著藥罐子,臉都髒了。”湯小娘搖著手帕欲給相遂寧擦臉。


    相遂寧拔步出去:“我熬藥去了。”


    “你這孩子。”湯小娘抱著胳膊立於門口,待相遂寧走遠了,才冷笑了兩聲:“果然是個不識抬舉的。”


    “娘,剛才你還說喜歡二姐姐,這會兒又背後說二姐姐的不是,你這變化可真夠快的。怪不得人家說,最……最毒婦人心。”相果心抓個蘋果邊啃便往外走。


    湯小娘作勢要踢他屁股:“小崽子,在宮中讀書都讀壞了,連你娘你都敢說,看我不叫你爹打你。”


    “娘,你該去伺候祖母了不是嗎?這幾天你都去的。”


    湯小娘看看日光,讓婆子送裁縫出去,自己往東跨院去了。


    相遂寧迴去熬藥的時候,恰巧看到湯小娘房裏的一個婢女,鬼鬼祟祟的,掀開藥罐子,似乎是聞,又像是看,而後拿著根筷子在藥罐子裏翻來翻去,扒拉了好一陣子。


    明珠給相遂寧拿了件披風係上,趕迴來的時候也看到了這一幕,忙道:“你幹什麽?”


    婢女手中筷子就落了地:“奴婢……奴婢……奴婢……就是看看,藥熬的怎麽樣了,剛才二姑娘不在,奴婢怕藥熬幹了,耽誤老夫人服用。”


    “這裏沒你的事了,你走吧。”相遂寧拿扇子給藥罐子扇風,待那婢女離去,便叫明珠上前。


    “剛才湯小娘房裏的……似乎在打老夫人藥的主意,老夫人病了好幾日了,又是小陸太醫開的方子,按以前的量,兩天保準見效的,難道是……”明珠道:“姑娘怎麽沒審一審那婢女,或許她們使了壞。”


    “問她,她必定不會承認的。你去,把這鍋藥渣包起來,偷偷的拿給陸禦看看,看有沒有什麽破綻。不要打草驚蛇。”


    “是。”明珠剛要包上藥渣,就有兩個婆子來了。


    婆子直接道:“二姑娘,走一趟吧。”


    “去哪?什麽事?”


    “老夫人跟湯小娘叫二姑娘呢。叫的急,想來是大事。”


    相遂寧怕相老夫人有什麽閃失,不及淨麵就跟著婆子走了,明珠欲包藥渣,不料婆子連藥罐子一並端了起來:“明珠,一起走吧。”


    東跨院,相老夫人房中。


    相老夫人歪在床頭,臉色臘黃,在同齡的老人之中,相老夫人算是有福態的,隻是這幾日身子不爽利,臉色就不好。


    房中窗台緊閉,很是暖和。雖如此,相老夫人還是裹了兩層棉被,歪在那兒有氣無力,喘氣有些粗重。


    湯小娘坐在窗下,塗了猩紅的唇,正在審問婢女。


    就聽見剛才在廚房中撞見的那個婢女哭哭啼啼:“奴婢本來是幫著熬藥的,怕藥熬幹了,不過攪拌幾下,明珠姐姐就訓斥我,懷疑……懷疑……”


    “懷疑什麽?”湯小娘瞪了婢女一眼:“老夫人給你做主呢,好好說。”


    “明珠姐姐就懷疑……懷疑我給老夫人的藥罐子裏下什麽藥了,或是下什麽毒了,好一番審問我。”婢女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相遂寧知道,這一切都是湯小娘在演戲。


    說的明珠嗬斥婢女,明珠是相遂寧的丫鬟,自然是相遂寧授意的了。


    湯小娘便苦兮兮道:“二姑娘防人之心竟然這麽重,我雖是妾室,也知道敬重老夫人。這幾日老夫人用過藥後,都是我陪著說話舒心的,二姑娘不是也看到了?”


    “趕緊走吧。”相老夫人咳嗽了一聲。


    平素子孫和睦的,湯小娘一來,就雞飛狗跳。


    素來不待見她的,可她這麽熱情的來了,總是不見,又恐相大英心裏不舒服。


    “老夫人別嫌我話多。”湯小娘拿筷子扒拉著藥罐子道:“藥的事,可輕可重,容不得一點閃失,二姑娘小心點也是沒錯的,為了讓老夫人放心,讓二姑娘放心,這不,我已經讓門上的人去請陸太醫了,這會子,也該到了。”


    果然陸禦就來了。


    進門見一屋子人神色凝重,還有個婢女伏在地上哭得跟失了雙親一樣,陸禦便問她:“你叫什麽?”


    “奴婢連翹。”婢女吸吸鼻子:“陸太醫為何問我名字?”


    “就是趁你說話的時候觀察觀察你的舌苔,哭的這樣痛,一會兒若是昏厥過去,我也好開藥救你。”


    婢女突然就閉嘴不哭了。


    湯小娘笑著跟陸禦打了招唿,又道:“勞煩陸太醫跑這一趟,我們家二姑娘一直最信得過你的醫術,你來看看,這藥罐子裏的藥,有什麽異常。”


    陸禦翻了翻藥渣,又聞了聞。


    “怎麽樣?”


    “都是些養身舒胃的藥,是我開的。”


    “裏頭可有什麽害人的東西?吃了要人命的東西?”


    “沒有。”


    “陸太醫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二姑娘聽清了嗎?”湯小娘洋洋得意:“我的婢女連翹,不過是一片好心,這藥罐子裏的藥,可一點問題都沒有。”


    “小娘多慮了,我也並不曾懷疑什麽。”相遂寧迴了一句。


    既然陸禦來了,不如就再次給相老夫人把脈。


    “祖母按時服藥,藥也都是我煎的,按時按量,可祖母的病情,似乎並無好轉。”


    陸禦重新給相老夫人把了脈,又看了舌苔,他也有些疑惑:“這方子是養人的,老夫人用這個方子,不該……老夫人都是哪裏不舒服?”


    “乏力,困頓,這兩日肚子不安穩,夜裏也起了兩迴。這不,老夫人被折磨的,臉色都變了。”蘇嬤嬤給相老夫人捶著腿迴道:“雖是用著藥,可胃口大不如前了。早晨一碗粥也沒吃下,隻吃了兩勺。”


    “都是廚房的飯菜做的不好。迴頭我讓廚房裏換著花樣做,老夫人要硬吃些,身子要緊。”湯小娘附和。


    “不必硬吃,反對身體無益。”陸禦拿來筆墨紙硯,重開了方子,又換了些藥材囑咐相遂寧:“藥量我加了,老夫人肚子不適應該很快調節過來。若不行,你再喚我,我隨時就來。”


    相遂寧送陸禦出府。


    自從他做了太醫,似乎比以前穩重多了。


    玉簪束發,鬢角分明。


    他迴頭的時候,又似乎還是當年的少年模樣。


    陸禦伸出手來,在相遂寧唇角抹了一下。


    他的手是溫熱的,帶著他的氣息,帶著中藥的氣息,橘皮,白芷,是什麽中藥的味道呢,相遂寧腦子裏突然空白。


    “嘴角還沾著灰,熬藥辛不辛苦?”陸禦問。


    相遂寧搖搖頭:“我祖母……怎麽吃了你的藥越來越嚴重了,前兩日還能下床……今日歪在那兒,動一動就喘的厲害。”


    “本來不是大毛病,吃了藥該好的,隻是如今腹瀉有些傷身體,年紀大了,夜裏又沒睡好。我已經換了方子,有你伺候著,想來沒有大礙。”


    “謝了。”


    “若是衝這一句謝了,我便不來了。”


    “那你想聽什麽?”


    “我想聽的很多,你願意說嗎?”


    “那你……是想聽什麽呢?”


    陸禦望著她就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整潔的衣領上繡著細碎的紋路,一笑起來,梨窩乍現,深深的梨窩,就像他的眼神那樣深,他的眼神深的,像一汪溪泉。


    如切如磋,如啄如磨。


    “快迴去,外麵冷。”陸禦笑。


    “你先走。”


    “你要看我走嗎?”


    相遂寧點點頭。


    “如果你看著我走,我怎麽舍得走呢?”陸禦笑得燦爛。


    “沒正形的。”相遂寧也笑了。


    陸禦新開的方子,怕相老夫人覺得苦不肯吃,還特意加了足量的甘草。


    相遂寧衣不解帶伺候在床前,相老夫人的狀況卻是越來越差,一開始臉色蠟黃,接著臉色就慘白起來,一開始唿吸無力,繼而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日相遂寧不敢迴自己房中,隻是睡在相老夫人腳頭,睡到半夜,相老夫人肚子又開始鬧騰,一連上了三四趟廁所,年紀大的人哪裏禁得住這樣。


    相遂寧忙叫人去請陸禦。


    陸禦到時,相老夫人已經癱軟在床頭了。


    把了脈,陸禦又看了看相老夫人的舌苔,一時無話。


    相遂寧隨他到了長廊處:“有什麽難處嗎?或者需要用什麽貴重的藥?”


    “你祖母身虛氣短,這時候需用上好的人參提氣,隻是我們府上的人參用完了,青城也未必有這麽好的參。”


    “如果找不到上好的參會怎麽樣?”


    “你祖母恐怕會……很難熬。”


    “我一定會找最好的參給祖母。”


    上好的參,哪裏是說找就找到的。


    相家的參,都是些碎末。


    相遂寧在青城裏尋了四五家藥鋪,不是參小,就是根本沒有。


    買了幾支小人參迴來熬了,端給相老夫人,竟無一點起色。


    病急,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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