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嫣的腳步越來越近,相遂寧甚至能看到她繡鞋上的織金繡花,一朵一朵的芙蓉花,沿著鞋邊繞了一圈。


    鞋子上的繡花越來越清晰了,花心裏點綴的米粒大小的白珍珠上的光芒如八月十五的月色一樣,純淨又奪目。


    相嫣已經來到了麵前:“原來你躲在這裏,原來是你。”相嫣扒開藤蔓,郭鐋等人聽到動靜,快速的圍攏上來。


    “是你,果然是你。”相嫣居高臨下望著相遂寧:“整天鬼鬼祟祟的在青城山瞎逛,還說沒有跟蹤我。”


    “三姑娘,我們真的沒有……”明珠試圖解釋。


    “那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剛才你們都看見什麽了?”


    “我們什麽也沒看見……沒……看見。”明珠說話都結巴了。


    “這裏除了你們,沒有別人,你們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也怪不得我們了。”相嫣給郭鐋使了個眼色。


    郭鐋對相遂寧本就沒一個銅錢的好感。


    這個姑娘就像一隻鳥似的,總是叼他一口就跑。


    這次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新賬舊賬可以一起算了。


    郭鐋擼了擼袖子就撲上來,以他的力道,相遂寧在劫難逃。


    不料郭鐋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退出去四五步遠,撞在那顆桑葚樹上才停下來。


    藤蔓下,不知何時,相果心鑽了出來,雙手攔在相遂寧前麵:“怎麽,人多欺負人少啊?”


    突然探出的腦袋嚇了相嫣一跳:“你……你……怎麽是你。”


    “三姐姐以為是誰?”


    “我……我……”相嫣的臉“騰”的紅了:“果心,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跟二姐姐一起來捉蠍子啊,天氣炎熱,這藤蔓下陰涼,就來翻翻土,看有沒有蠍子。”


    “真的?”


    “這有什麽真的假的。我們剛捉一條,怎麽三姐姐就來了,三姐姐,你在這裏幹什麽?不會也來捉蠍子吧?”


    相嫣一愣。


    是啊,她來這裏做什麽?


    於是隻得尷尬道:“我……我……是啊,我也是來捉蠍子的,不是說,那東西……是藥材嗎?”


    “沒看見三姐姐帶工具呢?”


    “我……我……我就是來看看有沒有蠍子……對了果心……剛才……”


    “剛才怎麽了?”


    “剛才你們有沒有看見什麽?”


    “看見什麽?”


    “沒看見啊……”相嫣不死心:“那……你們有沒有看到什麽人從這裏經過?”


    “我們……”相果心想了想:“倒也沒看見什麽人經過。”


    幾個隨從聽此話,瞬間又圍了上來。


    相果心忙改口:“人嘛,除了我們,是沒看到別人經過,不過……剛才倒是看見一隻灰兔子,肥肥大大的,一頓狂奔,我本來想捉住了拿迴家吃兔肉的,可惜你們這麽多人,這麽大的動靜,那兔子受驚竄進草叢裏,不知道跑去哪裏了。”


    “什麽兔子不兔子,天這麽熱,這會兒也快下雨了,你不好好在府中呆著,跑出來做什麽。”相嫣沒好氣:“瞧你那一身土,天天淨翻牆挖洞的,在宮裏怎麽學的規矩,讓人笑話。”


    “那三姐姐衣衫……是怎麽迴事?”


    相嫣低頭一看,原來慌亂之中,裙子穿反了,外衣靠近脖子的兩粒銀扣沒有扣上,露出裏頭肚兜大紅色的滾邊來。


    相嫣慌忙轉過身去,慌亂的扣上扣子,穿反的裙子無法換,臊的臉都紅了:“我還有事,我……我先走了。”


    “三姐姐,你……你……”


    “你什麽?”


    “三姐姐你手裏拿的……是誰的腰帶?看上去,像是男人的。”


    相嫣更窘了,反手將那腰帶塞進春魚懷中:“這是……這是……春魚繡的,我走了……”


    相嫣小跑著去了。


    郭鐋駕著馬車追了過去。


    天邊的雲越積越厚,厚得幾乎壓下來,風拂山野,空氣裏很潮濕。


    眼見雨點就要砸下來。


    相遂寧等人也沿著小徑往迴趕。


    “二姐,剛才三姐姐要逮的人是你嗎?”相果心問。


    “是。”


    “三姐姐為什麽要逮二姐姐?”


    相遂寧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相果心還小,跟他說這種事情,他聽不懂還好,若是聽懂了,情何以堪。


    相遂寧抬頭看看天,扯開了話題:“果心,天就快下雨了,我們得快點走。”


    “好。”


    “果心,剛才是你替我解了圍,你怎麽在這?”


    “我閑著無事嘛,聽門上的人說,二姐姐你又抱著罐子出門了,我就知道你又來逮蠍子了,所以想來湊個熱鬧。”


    相果心手裏拿著一節藤條,一邊走,一邊抽兩下,走了一會兒,他迴過頭問相遂寧:“二姐,剛才三姐姐的衣裳怎麽迴事?”


    “果心,你不要管這種事。”


    “剛才三姐姐手中的腰帶,怕不是郭二皇子的吧?我瞧他敞著懷,沒係腰帶。”


    相遂寧不知如何作答,幹脆不吭聲。


    “二姐,剛才不會是姓郭的欺負三姐吧?我看三姐慌張的很,那個姓郭的,一副色眯眯的模樣,你看,前前後後都沒有三姐,不會是姓郭的把三姐擄走了吧?如果是那樣,我得去找姓郭的拚命。”


    “果心,你三姐的事,她自己可以處理。”


    相遂寧如此說,相果心也隻能將自己內心的疑惑壓下來。


    相府。


    空氣有些憋悶。


    該下的雨一直未下,天際的黑雲壓到了房頂。


    在山中跑了幾趟,腿腳甚是疲憊,用了晚飯,明珠給大木桶裏兌好熱水,伺候相遂寧沐浴。


    大木桶裏水汽氤氳,夏日花多,新摘的玫瑰花瓣在水中飄來蕩去,花香四溢。


    去除釵環,梳好頭發,又幫著把褪去的衣裳掛在架子上,明珠方扶著相遂寧坐進木桶裏。


    “姑娘累了,多泡一會兒,解乏。”明珠說著,又從小木桶裏舀了兩瓢熱水倒進大木桶。


    “你也歇著吧。”相遂寧打了個嗬欠。


    “熱水不太多了,我去廚房再提一些。”明珠提著木桶出去,順帶關上了房門。


    水汽升騰上來,半間屋子都霧氣騰騰,就像是一股懸浮的煙。


    好一會兒,那些煙散去了,相遂寧拿著水瓢給頭發上淋些溫水,溫水順著她的脊背爬行,像是一條條溫暖的小蛇,真舒服。


    玫瑰花瓣在木桶裏蕩漾,蕩漾的像一艘艘紅色的小船,相遂寧捧起花瓣讓水從指縫間流走,嘩啦啦的水聲,就像是催眠的曲子。


    身體包裹在熱水裏,真是太舒服了。


    相遂寧捧起水洗了一把臉,勉強打著精神。


    抬頭低頭間,就看到門口有個黑影。


    相遂寧以為自己眼花。


    蠟燭一閃,忽明忽暗,她揉了揉眼睛。


    還是那個黑影,不甚高,也不太動。隔著門就那麽呆著。


    “明珠?”相遂寧試探的叫了一聲。


    無人應答。


    “明珠!”相遂寧又叫了一聲。


    依然無人應答。


    相遂寧頓時警惕起來,轉身站起欲取架子上的衣衫。


    衣衫還未拿到手,就聽到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


    相遂寧一絲不掛,隻好縮迴木桶裏,隻露出頭在外麵。


    還好水麵有一層玫瑰花瓣,她的身體才不至於袒露於人前。


    進來的不是別人,是相嫣。


    相嫣換了身衣裳,穿了蔥綠的廣繡衫子,配灰色織金邊的紗裙。又特意在鬢邊插了一朵綻放的熱烈的絹花。


    絹花明豔,層層疊疊,格外好看。


    相遂寧記得這樣的絹花她也有一朵,就放在梳妝台的抽屜裏,是陸禦送的。


    這種絹花,大抵是宮製。


    相嫣跟郭鐋走的近,她有這樣的絹花,一點兒也不稀奇。


    她像是剛洗過澡,頭發潮濕,胸口的水滴還未擦幹淨。


    她本身就長得美,這樣一打扮,又有幾分沐浴的慵懶,便是相遂寧,也不免多看幾眼。


    相嫣俯身,纖細的手指撫摸著木桶裏的玫瑰花瓣,而後捧起一點水,輕輕的,撒在相遂寧的肩膀上。


    離得很近,近的相遂寧可以看清相嫣的胸脯。


    這一年來她沒少發育。


    相嫣盯著縮於木桶中的相遂寧笑了一聲:“藏那麽嚴實幹什麽呢,幹巴巴的,又沒什麽東西可看。”


    “你想做什麽?”相遂寧反問。


    “聽說你在洗澡,特意來看看。”相嫣冷嗬一聲:“不過……卻有點失望,就你這……”她上下打量了相遂寧一番:“你這的確也沒什麽好看的。”


    “你到我這裏來,恐怕不是為了說這個。”


    相嫣拿了塊毛巾擦擦手上的水,又把毛巾扔迴木桶裏:“我知道,今兒青城山上偷看的人,是你。”


    相遂寧默默地把玫瑰花瓣攥在手心裏。


    “你肯定想知道我為什麽知道是你吧?你的眼睛,我從小看到大,隻需一眼,就能分辨的出來。所以,你讓果心騙我說是兔子,我根本就不信。”


    “那你為什麽放過我?郭鐋在場,大可以要了我的性命。”


    “果心在,他畢竟是我的弟弟。我跟二皇子的事,我不想他知道。至於你,若沒有果心,你大概也不配活著,誰讓你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做這些事的人都配活著,我有什麽不配?”


    “你……這件事隻有你知道,如果有別人知道……”


    “你威脅我?”相遂寧頗感意外。


    按常理,不是應該相嫣哭求相遂寧保密嗎?


    “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我顏麵無存,你也不會好過。”


    “你想怎樣?”


    “就像今天,如果有幾個小賊闖進了相府,進入了你的房間,看了你洗澡,或者對你做了什麽……你以後,恐怕你的名聲……你也不會好過吧?”


    相遂寧不禁重新打量起相嫣。


    她沒想到,如今的相嫣,膽子竟如此的大。


    有些失望。


    雖然從未有過希望,可這樣的話從相嫣嘴裏說出來,讓相遂寧覺得刺骨的冰涼。


    這樣一個夏夜,這種冰涼的感覺,讓她記了很多年。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姑娘。”明珠提著熱水進來,緊張的放下木桶護在相遂寧身旁:“三姑娘這是做什麽,我們二姑娘在洗澡,三姑娘請出去。”


    相嫣哼了一聲,由春魚扶著去了。


    “明珠,給我拿毛巾吧,我不洗了。”


    “姑娘,都是我不好,是我路上太慢了,三姑娘她……三姑娘有沒有為難姑娘?”


    相遂寧揺揺頭:“明珠,把我的中衣拿來,我要睡了。”


    那一夜沒有月光。


    厚厚的雲層壓在房頂上一直未散。


    相遂寧躺在床上,望著小幾上跳動的燭火,眼前浮現的,卻是相嫣。


    雨水拍打下來,如同瓢潑。


    窗下綠油油的芭蕉也經不住雨水的摧殘,竟從中斷裂,趴在泥水裏不動了。


    一簇簇開的正豔的花,被飛濺的雨水連跟拔起,花瓣一片一片,隨著地上的積水飄散。


    雨水拍打著窗子,似有鬼夜撲。


    天地蒼茫,混沌一片。


    這個夜,相遂寧翻來覆去。


    相嫣躺在那兒,撫摸著郭鐋送給她的珍珠腰帶,臉上綻放出絲絲笑意。


    “春魚,你聽見了嗎,他說以後做了皇帝,便允我做皇後。”相嫣把郭鐋的腰帶撫摸了一遍又一遍:“雖然他不是才高八鬥,可他是皇上的兒子,說不準,以後是可以做皇帝的。那樣我就有福了。”


    “恭喜三姑娘,三姑娘姿容出眾,二皇子這種身份的公子才配姑娘呢。”


    “你覺得他愛不愛我?”


    “自然是愛的,二皇子無論多忙,都會抽空出來跟三姑娘相會。這個月,二皇子都跟姑娘……都見姑娘四迴了。”


    “噓……瞎說什麽。”相嫣臉色緋紅,朝門外看看,夜色如漆,大雨滂沱。


    春魚還是謹慎地關好房門,又給房中多點了一盞燈。


    “三姑娘,二皇子的腰帶可真好看。做工繡活,一看就是宮中的東西,圓溜溜的珍珠,值不少銀子呢。二皇子真疼姑娘,姑娘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二皇子也會去給姑娘摘。”


    “姑娘我長得美,他迷我迷的不行。哎,有什麽辦法呢。你把床頭架子上第三個錦盒拿來。”


    春魚照著做了。


    相嫣打開錦盒,裏麵是空的,她小心翼翼地把綴著珍珠的腰帶折起來,又小心地放進錦盒裏蓋好:“這可是以後我做皇後的證據,春魚,拿去收好了,別給外人看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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