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夜有點嘈雜。


    已是初冬,晨光熹微,早晨的光線暗淡而無力,透過後牆上狹窄的窗洞投射進牢房裏。


    一切還不甚清晰,夏日裏這個時辰青城恐怕早已是車水馬龍,而如今的慎刑司裏,卻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


    侍衛門打了個嗬欠,伸了個懶腰,把僅存的蠟燭也吹熄了。


    慎刑司更暗了一層。


    似乎這日風很緊。


    嗚嗚咽咽吹著慎刑司的外牆,撫過外牆,又不知一路吹向哪裏去了。


    聲音纏綿幽遠,聽著寒氣甚重。


    這風吹的綠草枯黃,百花凋零,吹得人隻想縮著衣裳不再動彈。


    有廚子送了飯進來,老規矩,郭鐋的,相遂寧的,呂嬰的,飯食還是跟別人的不一樣,雞鴨魚是有的,黃酒也有一壺,另外奶香小饅頭,細米紅豆粥。


    這夥食,一點兒都不亞於相家的飯菜。


    在慎刑司呆著不活動,還吃這麽好,這是要長胖的節奏啊。


    滿滿一桌子酒菜,還是早上,況且昨晚還剛吃過,哪裏還吃得下呢。


    造孽噢。


    奶香小饅頭聞起來是真香啊,烤鴨也真香啊,還在吱吱吱的冒油,好像是剛從烤架上拿下來。


    烤鴨是吃不下了,相遂寧吃了個奶香小饅頭。又重新躺迴床上,雙手交疊墊於腦後,睜著無所事事的眼睛望著慎刑司的房頂。


    “你別搶,給我留個鴨腿。”


    “唉,鴨腿我搶不著,好歹給我個鴨脖吧,或者鴨翅膀也行,給我個鴨屁股你們是幾個意思啊?欺負人沒夠啊?”


    “行了行了,有的吃就不錯了,老老實實的吃,免得一會兒惹了上頭不高興,以後又隻能啃饅頭喝稀粥。”


    旁邊的牢房有爭搶的聲音。


    也難怪,之前一直吃得清湯寡水,如今突然從天而降一隻油汪汪的烤鴨,在這個寒冷的清晨,烤鴨還冒著油光跟熱氣,香味直往人鼻子裏鑽,想不搶都難啊。


    幾個人或是啃鴨腿,或是啃鴨翅膀,或是抱著鴨脖子大口咬著,再不濟的,也如劉平安一樣,吃著肥大的鴨屁股。


    奇怪的是,這烤鴨隻給護國寺押過來的那幾人吃,另案的幾個犯人,隻能眼巴巴的看著,個個在旁邊吸口水。


    大快朵頤。


    吃得十分歡快。


    風卷殘雲,一會兒功夫,一隻豐滿的烤鴨就隻剩下骨頭了。


    另外幾個同牢房的犯人看得眼紅,湊上去問剔牙的趙公子:“這烤鴨什麽味的?香不香?”


    “香當然是香嘍,可惜你們吃不著。”趙公子袍子一撩,盤腿坐在稻草上:“我們這是輕罪,估計很快會放我們走了,所以在吃食上並不苛刻,你們就不同了,你們這些人,犯的可是死罪,命都要沒了,吃什麽還重要嗎?”


    說的也是。


    沒吃到烤鴨的犯人默默地退到牆邊去蹲著,命都要沒了,誰還吃得下去呢?


    這個趙公子可真會暴擊。


    “哎呦……”趙公子突然蹬了蹬腿。


    “你怎麽了?”劉平安看看趙公子:“跟你說別吃那麽多,別吃那麽多,好家夥,讓我吃一個鴨屁股,你自己吃兩個鴨腿。這迴吃撐了吧?”


    “哎呦……”蘭夫人也突然站了起來,又坐了迴去。


    “怎麽了?”


    “我肚子疼。”


    “肚子疼?怎麽突然肚子疼?吃壞東西了?烤鴨沒壞啊?”劉平安還納悶呢。


    接下來,半個牢房的人都開始“哎呦哎呦”的叫起來。個個臉色蒼白,嘴唇無色,麵目猙獰,豆大的汗珠把後背都打濕了。


    很快,便有侍衛不請自來,見到這一地哀嚎的人,似乎也並不意外,於他們而言,似乎這是尋常事一般。


    “都出來,跟我們走。”


    “哎呦。”


    “快點,排好隊,到大堂上去,上頭有事要交待。”


    趙公子等人隻能排著隊,由侍衛引著,一個一個出了牢房,個個哈著腰,眉頭深重,像是受傷的蝦米。


    “你們也跟著來。”侍衛叫相遂寧等人。


    相遂寧便理理衣裳,默默跟在這群人後麵。


    郭鐋還在她身後啃鴨腿,吃得一嘴油:“大早上不讓人好好吃東西,又作什麽妖?”


    慎刑司大堂。


    因為不是頭一次跪在這裏,所以大夥也算輕車熟路。


    自覺跪在自己位置上,低著頭,雙手伏地。


    侍衛們提刀相見,個個威嚴安靜。


    就連這一日堂上坐的官兒,神色也格外正經。


    才跪了一下,趙公子他們就頂不住了:“哎呦,肚子好疼,忍不了了……這可是要疼死我了。”


    “真是比生孩子都疼啊……我不行了,我要拉在身上了……我要去茅房……”


    “肅靜。”堂上的人拍了拍驚堂木:“何人喧嘩?”


    無人再敢吱聲。


    “你們肚子疼,本官豈會不知?”堂上人道:“實不相瞞,我們在烤鴨裏下了毒。”


    “啊。”


    “烤鴨裏的毒,叫做十步散,吃了這毒藥,先是肚子疼,而後會吐血,最後會五髒六腑腐爛而死。”


    “啊。”


    “這毒藥如果不吃解藥的話,也就是半個時辰,你們便沒命了,想要解藥,你們就得老實迴答,護國寺的事,誰是幕後主謀。”


    “是他……”眾人指著郭鐋。


    幾乎是一秒鍾就把郭鐋給出賣了。


    畢竟肚子疼的要死了,顧不得那麽多,保命要緊,保自己的命要緊。


    “你們可看好了,背後的主使,就是他?”


    “看好了大人我們看好了。”


    “每次我們去……哎呦……姿色好一點的婦人……都是他先挑……什麽好的都留給他……他若不讓我們玩,我們便不能玩,護國寺地底下的火,也是他燒著的……”


    “你……”郭鐋氣得把鴨腿扔到趙公子身上:“這毒鴨子沒把你毒死,倒把你毒瘋了呀,竟然敢說我是主謀?”


    “本來就是你,我又沒有撒謊。”


    “公子,別激動……”官員勸解。


    郭鐋爬起來就走到堂上,伸手就揪住了官員的衣領,官員官袍嶄新,板板正正,如今被揪得擰在一起,皺皺巴巴,官員幾乎要喘不過來氣啊,隻能陪著笑:“公子,公子,別動手啊,有事慢慢說啊。”


    “慢慢說,你讓我們吃毒藥。你敢謀害皇子?”


    “下官不敢。”


    “不敢?你都幹了,你看看他們!”


    哀嚎不斷。


    幾個人疼得死去活來:“求大人了,我們已經說了實話了,把解藥給我們吧。我們真的已經說了實話了。”


    “來人,帶他們幾個去拿解藥。”官員揮揮手。


    很快衙役便提了趙公子他們幾個去。


    郭鐋隻是揪著官員的衣領不放:“我也吃了鴨子,解藥在哪?還不快把解藥拿來?”


    “這……”


    郭鐋突然笑起來,指著跪在地上的相遂寧對官員說:“我吃解藥就好了,不必給她解藥了,她活著也隻配讓我生氣,讓她死!”


    “這……”


    “這什麽,就這麽辦。”


    “公子先把手鬆開……”


    “敢在我的飯菜裏下毒,你官不大膽子不小。”郭鐋鬆了手,飛起一腳把官員踢到了台階下麵。


    官員“咕嚕咕嚕”滾下去,像個球似的。


    “作死的東西。”簾子一動,一個身穿黃袍的人背著手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哈腰的太監。


    是皇上。


    皇上駕臨,眾人皆跪,連剛滾下去的官員都以頭點地,跪的端端正正。


    “混賬東西,每次都是你惹禍。”相大英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或者說,他是跟著皇帝來的。


    皇帝都罵自己家孩子了,相大英也得表示表示,更何況,護國寺的事好像還是相遂寧給捅出來的。


    這可真是個惹禍精啊。


    別人家都是兒子惹事。


    相家是兒子女兒爭先恐後惹事,其中又以相遂寧表現的尤為突出。


    “別的人都先退下。”皇帝坐在高堂上,威嚴肅穆。


    包括侍衛在內的大多數人都退了出去,大堂隻剩下相遂寧等人。


    “父皇,你來看兒臣了。”郭鐋委屈地望著皇上:“父皇不知道,這慎刑司陰森可怕,到處透著鬼氣,天也涼了,這裏連個炭火也不點,兒臣是父皇的兒子,怎麽能呆在這裏?”


    “那你應該呆在哪裏?護國寺?”


    郭鐋吃癟。


    皇帝的語氣不是很和善啊。


    看這樣子,皇帝有點生氣啊。


    “父皇……”郭鐋趕緊磕頭:“父皇,他們在飯菜裏下毒……兒臣吃了有毒的鴨子……兒臣怕是要死了,以後怕是不能孝敬父皇了。”


    “你死了倒好,少一個人氣我。”


    “皇上息怒。”相大英趕緊跪了下去,雙手攤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個頭:“這事都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女兒惹出來的,要死,也得我那個不成器的女兒先死。”


    這可真是親爹。


    相遂寧本以為,相大英來了,可能會替她分辨幾句,或是求求情。


    可事情走向不是這樣的啊。


    相大英這是想提前一步送她走吧?


    剛才那些人的話,皇帝都聽見了。


    護國寺地洞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他也心知肚明。


    接下來,就看他怎麽辦了。


    皇帝恨鐵不成鋼的指指郭鐋:“虧你學得一身好武藝,就是不用在正地方,護國寺是皇家寺廟,你也玷汙,依我的,你死一百次也不可惜。”


    “皇上息怒啊,萬不可氣壞了身子,朝堂大事還都等著皇上聖斷呢。”相大英趕緊去給皇帝撫背,簡直是比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伺候的都殷勤。


    皇帝吼兩句,相大英勸兩句。


    二人倒是一唱一和的,十分貼合。


    怪不得人人都說皇帝寵幸相大英,簡直把他當相“答應”一樣疼。


    原來是事出有因的。


    相大英處處揣摩皇帝心思,處處給皇上尋台階,皇上身邊,需要這樣一個人。


    畢竟有時候皇帝想昏庸一迴,又不好昏庸的很明顯,相大英這種奸臣就派上用場了。


    相遂寧縮著身子跪著,倒不指望相大英為她說什麽話。


    “二皇子不要害怕,皇上也是用心良苦,那些烤鴨裏是下了藥,不過是皇上想聽聽他們說真話,不想冤枉一個好人罷了。”相大英和顏悅色道:“烤鴨裏的藥,是巴豆粉,隻會讓人肚子疼,腹瀉一場而已,不會致命。”


    轉而,相大英又安慰皇上:“都是臣教導無方,我那女兒沒有分寸,亂闖護國寺惹出這樣的事,皇上若氣不順,但請責罰,臣絕不攔著。”


    “倒也不怪他,你的女兒,倒是有些行走江湖的仗義,為民除害的勇氣。”


    “皇上……”


    “那天護國寺的方丈親自去跟朕說了護國寺的事,朕即刻派了慎刑司的侍衛把他們都拿了來,若不然,此事鬧大,恐怕是不好聽。”


    “皇上思慮周全。”


    “既然有了這事,護國寺住持監管不力,是不能再當了。換下一任,而這件事,也不宜聲張,至於主謀,賞個全屍吧,其它幾個,打了板子,交各家領迴吧。”


    主謀,賞個全屍。


    郭鐋覺得一陣眩暈。爬上去匍匐在皇帝腳下便哭起來:“父皇,兒臣知錯,兒臣還不想死……兒臣以後再也不敢了。”


    相大英看看皇帝臉色,愛惜地扶起郭鐋道:“二皇子,皇上說主謀賞個全屍,並不是說二皇子你。”


    皇上沒有反駁。


    慎刑司的官員也是極有眼力見的,於是趕緊忙跪到皇上麵前:“據臣所知,這事的主謀,實際上是那個趙公子……他還跟有的女人生了孩子……實在是大膽。”


    “既然這樣,那便不必留著了。”


    官員點點頭,退了出去,很快給侍衛使了使眼色,侍衛會意,當即去辦,不久就聽到不遠處趙公子“啊”了一聲,想來是送了命了。


    就是這麽快。


    估計趙公子自己還懵然無知。


    明明隻是腹瀉,怎麽去趟茅房,就把命給送了。


    之所以是他送命而不是別人,或許就是因為他指證郭鐋是主謀。


    如今死了他,保了郭鐋,還替郭鐋出了氣,還讓皇上順了心,慎刑司這幫狐狸,可真精明。


    既然惹了郭鐋的趙公子都被賜了個理由處死了,那將護國寺秘密抖摟出來讓郭鐋身陷囹圄的相遂寧又該是什麽下場呢。


    相遂寧抬起頭,正好迎上皇帝的目光。


    “相遂寧,護國寺的事,你有功勞。”皇上沒有責罰相遂寧,反而誇獎她。


    相遂寧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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