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客堂。


    因皇帝要來,客堂已經被圍了起來,左右站了兩排親兵,把客堂圍得密不透風。


    皇上臨窗而坐,住持一招手,便有小沙彌端著木托盤進來,給皇上呈上一碗淡黃色的茶水,又給相遂寧等人各呈了一碗。


    不知那茶水是用什麽茶葉衝泡的,聞著是淡淡的香,再聞竟還有一股子苦味,苦味過後,便又迴甘了。


    “皇上請慢用。”住持雙手合十道。


    “嗯,你且去忙吧,若有事,再叫你來。”


    “遵旨。”


    住持後退三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剛才給落水和尚看病的太醫已經迴來了,撩起袍子跪地迴話:“師傅們已經抓了藥煎了,那和尚服了藥,發了些汗,想來過上兩日,寒氣就去了,隻是似乎被銳利的物件傷了皮肉,皮肉的傷,得過些天才能好,將養著,也就是了。”


    皇上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


    “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二姑娘,二姑娘可是來水陸法會看熱鬧的?”皇上喝了口茶,笑著問道。


    總不能說是來逮郭鐋的吧。


    相遂寧隻得起身福了一福:“得遇皇上,是民女的榮幸。”


    郭鐋低著頭,手局促得不知放在哪裏。


    大皇子,五皇子都用了茶,隻有二皇子郭鐋扭扭捏捏的,像是錦凳上有針紮了屁股,總也沒個正經坐姿,皇上便問他:“怎麽,這裏的茶不合你的胃口嗎?”


    “兒……臣不敢。”郭鐋趕緊端起茶水灌了一口,這一大口茶喝進喉嚨裏,隻覺得苦不堪言,跟喝一盅藥湯似的,郭鐋從小錦衣玉食,喝的茶都是貢品,諸如白毫,比如雲霧,或者龍井,鐵觀音,這苦哈哈的茶若是敢端到他麵前,他頭一個得把那伺候的人頭給扭下來,這茶是人喝的嗎?


    五皇子郭意見他並不咽,便捧著茶碗笑道:“二哥含一口茶在喉嚨裏,也不吐,也不咽,這是在漱口不成?”


    “噗——”郭鐋就破了功。


    本來不想笑的,奈何沒忍住。


    郭意這話讓人生氣,可郭鐋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竟笑出了聲,這一口茶噴的,把皇上的黑靴子都噴濕了。


    膽大包天,誰敢做這樣的事?


    幾個人都跪了下來。


    相遂寧也隻得放下茶碗,淺淺的跪了下去。


    “都起來吧。”皇上似乎並沒生氣,等大夥都坐迴去了,他盯著郭鐋問道:“鐋兒似乎不喜歡喝這茶?”


    “父皇,茶有點兒苦。”


    “世間萬事,有幾件是不苦的,你說。”


    “兒臣……”


    “你說那和尚苦不苦。”


    “父皇……”


    “你為什麽要折磨一個出家人?”


    “父皇……我……我沒有。”


    “你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心裏怎麽想的我會不知嗎?那出家人服了藥,如今已經轉醒了,雖然出家人不爭是非,口緊的很,但若朕叫他來對質,你覺得他會欺君嗎?”


    “這……”


    “難道你要誣陷相二姑娘,說人是她推下去的?且不說皇天後土,便是欺君之罪,你可承擔的起?”皇上臉色陰鬱,有些難看。


    他平時不對皇子動這麽大的氣。


    郭鐋是什麽人品,他心中也不是沒數。


    這貨可是十來歲就會調戲宮女,十三四歲就敢不顧宮女死活硬把她們往床上拉的人啊。


    那些跟隨他的小太監,有幾個是沒挨過打的?


    當年有個十來歲的小孩家裏窮淨了身進宮,皇帝看他跟郭鐋年紀差不多,想著伺候郭鐋的話,二人也多些話說,便撥給了他。


    一開始郭鐋是挺喜歡的,倒也跟那小太監熱絡過幾天,過了幾日他去玩骰子賭博,皇上問及,小太監不敢欺君,就沒有隱瞞,他便懷恨在心,在練武場的時候,他借口要練百步穿楊,讓小太監頂著個桔子站在樹下,他站的遠遠的開始射箭,他箭法不錯,一下就射中了小太監的一隻眼睛,小太監的眼睛當時就流出了血,整個眼珠耷拉下來,疼的躺在地上暈死過去。


    因為眼神不好了,各個宮裏也不願意要,便發配他去刷馬桶,小太監心情鬱鬱,一天到晚刷不完的馬桶,太過辛勞,一頭栽進水池子裏,便再也沒能出來,那水池子裏飄的都是暗紅色的馬桶,等人發現小太監的時候,他已經不知死了多久了,身子發虛,泡得漲了,飄在水池上,跟著一堆馬桶晃晃悠悠。


    皇上為此事也曾把郭鐋叫去養心殿,隻說伺候他的小太監死了,問他有何想法,那年郭鐋十一歲,他手握著弓箭,嘴角是忍不住的笑:“反正他的眼也瞎了,留著也沒用了,連馬桶也刷不好的人,活著幹什麽呢。”


    念及他小,皇上並沒過多嗬斥。


    可想不到的是,郭鐋年紀越來越大,怎麽好處倒一點兒沒學呢。


    這日皇上來給菩薩上香,又恭恭敬敬的參加水陸法會,不知有多誠懇,郭鐋一轉眼就給這護國寺的僧人扔進水裏,似乎還折磨了人家一迴,差一點兒要了人家的命。


    試想一個出家人,最是謙遜有禮,他能怎麽得罪郭鐋,顯然是郭鐋沒事找事又把人戲耍了。


    若菩薩在天有靈,豈不是要怪罪。


    這個郭鐋,別的事幹不利索,拖後腿的事,他反正是沒少幹。


    這麽多人,包括住持和尚也在場,都看見了這一幕,皇上顏麵何存。


    這事若是傳揚出去,皇帝估計會被人罵的沒毛,罵他教子無方,生出來的皇子這是什麽玩意兒。


    想到此皇帝就氣不打一處來。


    郭鐋隻得又跪了迴去:“父皇,都是兒臣不好,兒臣看著時辰,想著水陸法會就要開始了,就急著往大殿那邊趕,可那和尚總是擋著我的路,他個走路沒長眼睛的……”


    皇上不說話,給了郭鐋一個眼神。


    這淩厲的眼神,自己體會去吧。


    郭鐋的心都揪了起來:“兒臣……兒臣知錯了,兒臣不應該胡作非為給父皇丟臉,兒臣下次不敢了。還請父皇看在菩薩的份上,饒恕兒臣吧。”


    皇上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置可否。


    五皇子最愛給郭鐋點眼藥水的。


    眼看著皇上要原諒郭鐋了,五皇子忙裝作不經意道:“父皇,兒臣記得,剛才在放生池旁,還有一位女子陪在二哥身旁,看那樣子,二人倒是親密的很,且那女子幫著二哥說話,想來跟二哥關係匪淺……那女子倒是姿容出眾,在青城算是數一數二的,隻是從沒有見過,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呢,竟然大庭廣眾之下,跟二哥他……害得二哥連水陸法會都耽誤了。”


    如果此時客堂就隻有郭鐋跟郭意的話,郭鐋真想把郭意給生吃了。


    他可真會找話題啊。


    他可真會煽風點火啊,不去燒鍋爐都可惜。


    這見縫插針的本事,讓人佩服。


    和尚的事剛剛才翻篇,郭意就引了一個雷扔了過來。


    這不是要命嗎?


    “那姑娘好像……”皇上望著相遂寧:“倒跟相二姑娘年紀差不多,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她好像是相大英的三女兒,叫什麽燕?眼?嫣的,反正大致是這麽個名字。”


    “二哥快說說,那姑娘叫什麽來著?”


    “相……三姑娘。”


    “那總得有名字吧?”


    “她叫……相嫣,我跟她……也不是很熟,隻是剛才在放生池偶然遇見的,五弟你不要胡說,菩薩看著呢。”


    “我記得父皇為二哥相中的是相二姑娘,怎麽二哥是不滿意嗎?怎麽又跟相三姑娘…….總不能相二、相三姑娘都從了二哥嗎?傳出去似乎也不大好聽。”


    “老五,你——”郭鐋感覺腰裏的刀快要按不住了,真是想把這郭意劈了當柴燒啊,近幾年也不知郭意犯了什麽魔怔了,算是咬住郭鐋不鬆口了。


    本來郭鐋就一身的毛病,即使別人不惦記,他的毛病還邊走邊掉呢,自從有了郭意,好了,郭鐋那點毛病,全被他記心裏了,比用毛筆記的都清楚,就皇上身邊那些寫史書的文人,記郭鐋的事,都沒郭意記得清。


    皇上意味深長地看了相遂寧一眼。


    相遂寧安安靜靜地坐在屏風前的方椅上,略垂著頭,似乎是在品茶,似乎周遭發生的事,與她無幹似的。


    小小年紀如此的雲淡風輕,不得不讓人佩服。


    “鐋兒,剛才你們好像誣陷了相二姑娘,如今你沒什麽想對她說的嗎?”皇帝眯著眼睛問道。


    “兒臣……兒臣…….”


    “相二姑娘,你受委屈了。”


    “民女不委屈,隻是有人委屈,還請皇上做主。”相遂寧說著,往前兩步,麵對著皇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如此莊重,想來是有大事。


    皇上放下茶碗,拿起小太監遞過來的一串佛珠在手心裏撰著,時不時的撥弄兩下:“什麽人有委屈,你說來聽聽。”


    “民女想懇求皇上,讓二皇子放人。”


    “哦?”


    “最近皇上讓二皇子幫著打理青城瘟疫的事,二皇子得以在宮外行走,這兩日不知為何他跟一幫棲息橋洞的難民起了衝突,二皇子他……他……們殺了好些人,而且,抓走了一個不滿三歲的孩子,如今那孩子是死是活還未可知,民女求皇上做主,問問那孩子的下落,若是活著,還請二皇子手下留情,稚子何辜?”


    “你說什麽?”皇上將手中佛珠扔到桌上,佛珠在桌上滑了又滑,終於滑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客堂裏靜極了。


    皇上極力壓著聲音:“你說老二他……這些可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你……好吧,相遂寧,老五給了你什麽好處,你竟然聯合他來陷害於我?你若不想嫁給我,直說便是,怎麽還要置我於死地不成?”郭鐋望著相遂寧,眼睛裏能噴出火來,他匍匐爬去皇上腳邊,抱著皇上的腿哀求道:“父皇,兒臣沒有幹過這樣的事,父皇,兒臣雖然不濟,可殺人放火的事,也是不敢幹的,父皇,不要聽這……不要聽相遂寧胡說。”郭鐋裝出委屈的樣子。


    “二姑娘,我雖是鐋兒的爹,可也是天下萬民的天子,若鐋兒他真做下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我也絕不姑息,隻是……人命關天的事,你可有什麽證據嗎?”


    相遂寧點了點頭,從容的從衣袖裏摸出來一支羽箭:“他們用刀殺人,也用羽箭,這羽箭,便是從人身體裏取出來的。”


    這支羽箭,差一點兒要了彩虹的性命。


    這羽箭上頭的羽毛,鮮豔的像掉進了染缸裏,這麽明豔動人的羽毛,不知是什麽珍稀鳥獸身上取下來的,絕不是民間所有。


    呂嬰就站在皇上身旁,他接過羽箭,雙手遞給了皇上。


    皇上摸了摸那尾端的羽毛,臉色愈發難看。


    郭鐋眼睜睜看著相遂寧掏出羽箭,嘴唇都開始哆嗦。


    “鐋兒,你看看,這是什麽?”皇上問。


    郭鐋哆哆嗦嗦的不接話。


    大皇子默默坐著,眼睛掃過那支羽箭,心中像是有數的,可他也沒說話。


    倒是郭意是個坐不住的,他跪下去拱手道:“如果孩兒沒記錯的話,這羽箭的另一端,上頭刻著極小的字,是二哥的名字,近年來二哥喜射箭,每一支羽箭,都是特製,那鮮豔的羽毛,僅此一份,父皇看看便知。”


    皇上並沒有看羽箭,而是看著郭鐋。


    “父皇,兒臣……沒有殺人…….這羽箭是兒臣的,可是…….兒臣……是習武之人,經常拉弓射箭,所以射出去的羽箭不計其數,若是有心人撿去誣陷兒臣,兒臣豈不是委屈?”


    郭鐋說的倒也在理。


    皇上低頭想了想,將羽箭按在桌上。


    郭鐋怒盯著相遂寧:“我跟你有什麽仇怨,你要這麽陷害我?沒想到你長的好看,心思卻這麽歹毒,是不是看到我跟相三姑娘一起行走,你心生妒忌,所以就要置我於死地?你可知道,誣陷皇子,是什麽罪過?”


    “我沒有誣陷二皇子。”


    “那你來說說,我殺了誰。”


    “你殺了橋洞下的那些人。”


    “你可還有什麽證據嗎?這羽箭是死物,不會說話,是做不得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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