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群。


    翹首探看的百姓。


    相嫣的聲音,就是從人堆裏傳過來的。


    又有煙花在空氣中炸裂,發出“啪——嘩”的響聲,像水浪流動,四下有煙火的氣息。


    撥開人群,繞過一個一個的腦袋,相遂寧才擠了進去。


    是相府的馬車。


    相府的馬車停在一家廢棄的打鐵鋪門口,那打鐵的鋪子似乎許多年不曾開了,門窗上積了厚厚的灰塵,舊年貼的紅色春聯經雨打風吹,如今已失了顏色,變得慘白,淩亂地懸於正門兩側,似鬼符。


    門口的打鐵爐子,裏麵的炭火早已熄滅了,憑著那炭灰,依稀還能看到當年它的存在。旁邊打鐵台上還扔著落了灰的一柄舊刀,還有兩個榔頭,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東西。


    馬車上懸著“相”字的燈籠,毋庸置疑,是相嫣。


    這個方向,也不是去看孔明燈的方向,或許相嫣是看過了孔明燈,閑逛之下,才經過這裏。


    淒淒慘慘的求救聲從馬車裏傳了出來:“救命啊——救命啊——”


    聽聲音,像是萬分緊急。


    相遂寧掀開車簾,車廂裏有些暗,斑駁的燈影照得相嫣的臉也明一塊暗一塊的,於是將手中烏龜燈提得高些。


    本以為相嫣是身處危難,不料她正得意地靠在車廂中,一手拿著手帕搖著風,一手抓住一個女人的頭發往腳下按。


    相嫣衣著如舊,笑靨如花,倒不像是受驚嚇的樣子,隻是她那般唿喊做什麽?


    再看那女人,頭發淩亂,臉上已經被扇了幾個耳光,那手指印還是清晰的,如今匍匐於狹小的車廂中,還要被相嫣抬起的一隻腳踩住。


    “姑娘——饒命,我還有孩子。”女人低低地哀求著。


    這聲音很耳熟。


    相遂寧提著烏龜燈照了照女人的臉,是她,是王章的媳婦。


    民安堂一見,王章的媳婦不像是什麽壞人。


    相遂寧將她從車上拉了下來護在身後。


    相嫣隔著車簾抓了一把,想把女人抓迴去,卻什麽也沒抓著,她長長的手指在相遂寧的胳膊上劃拉了一下,幾道血口子。


    “你不要多管閑事。”相嫣怒嗬,想來車裏的她,臉色不會好看。


    明珠忙道:“我們姑娘正在遊街,聽到三姑娘你唿救的聲音,心中擔憂,故來看看,是一片好意。”


    “她對我能有什麽好意。”相嫣哼了一聲:“這個女人帶著孩子驚了我的馬車,還不知錯,看我穿戴貴重,還跳到車上來,想要搶我的首飾頭麵,這不是賊是什麽?這樣的賊人,你反倒偏幫她?”


    女人噗通跪在相遂寧膝下,頭發垂於胸口就哭起來:“相姑娘明鑒,我家王章沒了以後,幾個孩子天天纏著我要爹,我也隻有暗地裏抹淚的份,如今好容易八月十五,是個節慶,青城熱鬧,我雖無心觀燈,可不想委屈孩子,所以帶孩子出來走走,不料這位姑娘的馬車駛得急,孩子們嚇得站原地不敢動,差一點兒就撞上,可能讓這位姑娘受驚了,姑娘便罵……便罵我們是瞎的,我本想跟姑娘道歉,可姑娘以為我找她麻煩,便將我提進車裏……


    相遂寧沉默,這等事,相嫣幹得出來。


    女人抬起胳膊哽咽道:“相姑娘明鑒,我的衣裳也被撕破了,不過我挨了打不要緊,衣裳破了也不要緊,還請車上的姑娘開恩,饒了我家孩子吧,姑娘,放了他們吧。”


    “孩子呢?”相遂寧問。


    相嫣抱著胳膊坐於車上,動也不動。


    “你擰我的嘴,不讓你吃炊餅,你是壞女人。”一個稚氣的聲音從打鐵鋪子後麵的巷子傳了出來。


    似乎是王章那個小兒子的聲音。


    相遂寧快步過去,見四五個孩子沿著牆站立,雙手背於身後,雙腳點地,誰的腳放下來,便要被擰嘴,那個最小的孩子總是掌握不住竅門,腳總是放下來,所以他挨的擰最多,相嫣的婢女春魚把他的嘴都擰腫了,小孩子猶不屈服,臉上掛著淚珠子嘴裏嚷嚷著:“你是壞女人……不讓你吃炊餅。”他懷中還抱著咬了一半的炊餅。


    其它幾個大些的孩子,見春魚兇神惡煞的,連最小的孩子也不放過,便也不敢反抗,隻是乖乖立規矩,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後來大些的孩子也撐不住了,噗通跪於地上,抱著春魚的腿道:“姐姐,饒了我們吧,姐姐——”


    “誰是你們的姐姐,窮招的。”春魚厭惡地將孩子踢到一旁。


    王章的女人見孩子受這樣的罪,也不敢多嘴,甚至不敢上前去拉,隻是撲到春魚腳下以頭點地:“姑娘,都是我們的錯,我們不應該今晚出來,不該出來看煙火,求姑娘開恩吧,小孩子不經打,打壞了我們窮人家看病都沒有銀子。”


    “窮則賤,哪裏那麽容易病。”春魚指著最小的孩子:“把嘴裏的炊餅吐出來。”又將腳下的女人踢到一旁:“你乖乖去馬車裏領罰,否則你這幾個孩子便要替你受過。相家的規矩嘛,總要立一立的。”


    春魚傲嬌起來。


    相遂寧走上前來,拉起了女人。


    春魚臉上有一刻驚訝,或許她沒想到這人山人海的盛景下能遇見相遂寧,很快,這抹驚訝從她臉上消失,她微微屈膝,算是給相遂寧行禮。


    “你這禮行的,不規範。”相遂寧一臉平靜,聲音裏卻是壓製性的威嚴。


    畢竟是正出的相府二姑娘。


    春魚隻得將膝蓋彎的深些,雙手在腰間一握:“二姑娘。”


    “你在給這些人立規矩?”


    “是。她們驚擾了三姑娘,三姑娘吩咐的,收拾收拾……三姑娘吩咐的,讓給他們立立規矩。”春魚毫無懼色,似乎般出了相嫣這個靠山,她就可以平安度過了。


    相遂寧的前一世,相嫣總是百般來犯,春魚便是她的幫兇。


    那時候的相遂寧隨和安寧,被欺負了話也不會多說一句,更別提告狀這一茬兒了,許多事情,都是她默默地在夜裏哭著消化。


    所以春魚幫著相嫣擰過她的嘴,也踩過她的腳,還偷偷在她洗過的衣裳裏放過繡花針。


    此種刁奴。


    重生一世,看著也不順眼。


    看著不順眼吧,還哪有都有她,你說愁人不愁人。


    “這幾個孩子犯了什麽錯?”


    “他們……驚了三姑娘的馬車。”


    “相姑娘,孩子們沒有,是馬車先衝過來,孩子們躲避不及,差點兒被馬車撞了,雖如此,我也帶孩子們道過歉了,可是……”女人流著淚,十分無助,雖是自己的孩子,卻也無奈。


    “反正驚了我們姑娘就不行,這孩子我得教他們規矩。”


    “明珠,把孩子交給王章的娘子,讓她們迴去。”


    明珠聽了,快步跑過去,籠了幾個孩子,像趕小鴨子似的,就趕了王章娘子的身旁。


    王章的娘子千恩萬謝的,才領著孩子去了。


    春魚猶不死心,探著手想去將孩子抓迴來,她的手猛的一閃,幾乎擦到相遂寧的臉。


    “小孩子錯了要罰規矩,奴婢錯了呢?”相遂寧問春魚。


    “奴婢有什麽錯?”


    “其一,你怕是忘了我才是相府正經的主子,有主子在此,輪得到你懲治人?其二,你目無主子,剛才咋咋唿唿驚到了我。”


    “奴婢沒有。”


    “你說沒有就進沒有?該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聽……二姑娘的。”


    “很好。”相遂寧指了指牆角:“剛才孩子站的地方,你去站著吧,站夠半個時辰,才準迴去。”


    “可是……”


    “你一個小小奴婢,如此沒有規矩,相府你還能呆得下去嗎?要不要把你丟出去配個小廝?”


    春魚汗然。


    相遂寧說的,句句是她的要害。


    她跟在相嫣身邊伺候,雖姿色平平,伺候人的本事也不見長,可好歹跟相嫣跟久了,狐假虎威,在相府還算說得上話,那些看門的小廝,廚房的婆子,即使後院相老夫人身邊的丫鬟,也得對她畢恭畢敬,如果被攆出去,她身無長物,可怎麽過活?


    似乎這個相姑娘再不是以前那個軟柿子了,據說皇帝都對她青目有加,跟她對著幹,豈不是捅火?


    思來想去,不敢不聽話啊。


    春魚便乖乖地走到牆根去,將手背到身後。


    “把腳抬起來。”明珠盯著她道。


    “你——”春魚看看相遂寧,也隻得抬起腳,隻用腳尖撐地。


    原來這姿勢是如此難受。


    真不知道那幫孩子是怎麽撐住的。


    春魚撐了一盞茶的功夫,覺得腳疼得唿吸都要斷了。


    旁邊隱隱約約有打鬥聲。


    果然,在街對麵,有一群人正在打架。


    說是打架,像是人多欺負人少。


    七八個漢子圍著一個高挑的少年,少年一個飛身,袍子在空中散開,他身後煙火正盛,盛開的煙花照亮了他的臉,玉冠白麵,體態修長,而煙花一滅,他的臉也猛的一暗,他嚴肅起來的樣子,陰鬱又專注。


    這不是剛才那個差點兒踩相遂寧豆腐腦裏那個少年嗎?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是藍褪。


    本來還覺得倒黴,可惜了那碗豆腐腦了。


    一看到是藍褪,算了,不計較了。


    藍大人踩了豆腐腦,踩了就踩了吧,不過幾文錢而已。


    七八個漢子圍著藍褪,越圍越近,最後形成一個圓環,密不通風,還好漢子們手裏皆沒有武器,不然七手八腳之間,難保有什麽閃失。


    藍褪身手不凡,抬起一腳就把一個漢子踢倒在地,又抬一腳,卻被地上的漢子摟住,又有人從後麵摟住他的腰,還有一人抱住他另一條腿。


    幾個漢子像麻袋一樣纏在他身後,雖然他身手不錯,可幾個人同時困住他,一時也難脫身。


    “我們去看看。”相遂寧在前麵走。


    明珠擔憂地跟在後頭:“姑娘當真要過去?他們好幾個人呢,姑娘會不會有危險?”


    “小藍大人曾多次救我於危難之中,如今他有難,我不能袖手旁觀。”相遂寧加快了步子。


    圍觀的人同樣很多。


    甚至大夥以為藍褪等人是在表演絕活。


    畢竟在繁華的青城,什麽胸口碎大石,脖子纏花槍的節目看多了。


    有的百姓還閑適地嗑起了瓜子。


    “猜猜誰能贏?我猜那公子會贏,功夫在那兒呢,能飛能打,打他們幾個,小菜一碟兒。”


    “那倒不一定,沒看到他們七八個人呢嘛,七八個人一起上,那公子便是三頭六臂也不夠使啊。”


    “這節目真好看,你看那公子配的刀,可是明晃晃的真刀,你們是不知道,剛才那公子還飛簷走壁呢,就是這會兒力氣快用完了,才落得下風,這節目啊,都賣力氣了,值十個銅錢。”一個中年人掏了十文錢出來在手心裏掂著,隨時準備打賞。


    “你們住手——”相遂寧的話未說完,就見藍褪雙腿一抖,身子一晃,手握長刀順著地一撐,整個人就飛了起來,而後他一陣拳腳,直看得相遂寧眼花繚亂,還沒迴過神,那七八個漢子就躺地上“哎喲”起來。


    人群中暴發出陣陣掌聲。


    “英雄出少年,好身手。”


    “公子長相俊美,武功高強,可有妻房否?我有個女兒年方十五……最是仰慕你們這種英雄。”


    藍褪未語,隻是抽刀架在其中一個漢子脖子上:“交出來。”


    “我沒拿。”


    “交出來。”


    “我真的沒拿。”


    藍褪的刀又往下幾分,他的刀是那樣鋒利,如果切下一個人的腦袋,估計跟切一個冬瓜差不多。


    刀下的漢子卻是似死如歸的模樣。


    “饒命啊,大俠饒命啊,別殺他,別殺他。”一個穿素布衣衫發插竹片的女子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像老鷹似的張開胳膊護在那漢子身前:“公子開恩,公子開恩,我們一家子窮是窮,可萬萬不會拿別人的東西,想來是誤會,公子千萬不要錯殺了好人。”


    藍褪有一絲猶豫。


    手中的刀沒有再往下,也沒有收迴去。


    那女子雖背對著相遂寧,可也能分辯出,她是彩虹。


    竟然是彩虹。


    竟然能在這裏遇見她。


    她氣色比前些天又好些。


    那地上的漢子,大抵是她男人了。


    相遂寧擠過人群,來到彩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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