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不燙了,那是見好了。


    古代醫術有限,一旦高熱不退,便會喪命。


    高熱退了,便是轉機。


    相老夫人顧不得許多,親自去撫摸了相遂寧的額頭,摸了兩遍,這才點了點頭。她又覺得不踏實,交待陸禦道:“陸公子……你是大夫,你醫術很好,你摸摸二姑娘的額頭,看怎麽樣了?”


    平時陸禦哪有這個膽兒。


    頂多是把脈而已,他可不敢去摸相遂寧的額頭。


    如今沒辦法啊,相老夫人逼的,恭敬不如從命。


    陸禦將手背放於相遂寧額上壓了壓,真真一點兒也不燙了,溫度落得太快,她脖頸裏,頭發裏都是汗珠子,中衣的領口也濕了一遍,一身的汗臭味兒。


    “二姑娘體溫正常了,就是味兒有點酸。”陸禦道。


    相老夫人忙讓蘇嬤嬤去包十兩銀子來:“陸公子年紀輕輕,頗有手段,前途不可限量,區區十兩銀子,實在不成敬意,還請收下。”


    “老夫人不必客氣。”陸禦一麵說一麵接下銀子:“我來給二姑娘看病,不是圖錢。”


    “我知道你們醫者兩袖清風,你爹在宮中當太醫也是極有口碑的。”


    “我來給二姑娘看病,老夫人可不要告訴我爹,不然他沒看好的病讓我給看好了,他會打死我祭天的。”


    相老夫人微微笑,不管陸禦是瞎貓撞了死耗子也好,還是什麽都好,隻要相遂寧能平安,她什麽都認了:“陸公子交待的,我心裏都明白,二姑娘這體溫也如常了,想來以後不會有什麽事了吧?”


    “不會不會,我一向藥到病除,何況這次我還施了針。”


    陸禦話音剛落,就聽“噗——”一聲,相遂寧吐了一口血出來。


    這口血吐得又鮮豔又均勻,直接噴了陸禦一臉。


    而這口血穿過陸禦,又星星點點落在帷帳之上,那帷帳便也透出血光來。


    這是吐血了?


    大事不妙吧?


    相老夫人緊張地握緊了蘇嬤嬤的胳膊:“是二姑娘吐血了?”


    “是。”


    “老夫人莫慌。”陸禦雙手一按,又從懷中掏出他的銀針來:“明珠,將燭火點亮一些,我再紮幾針。”


    明珠有些為難。


    先前相遂寧雖信得過陸禦的醫術,可誰知道這吐血跟他紮針有無關係?


    明珠望向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二姑娘都吐血了,身子還能經得住折騰嗎?”


    明珠便不敢秉燭上前了。


    陸禦親自端了燭台上前,將燭台放在小幾上,平放了相遂寧,拿出銀針來在她脖子上紮了兩下。


    見效極快。


    相遂寧又吐了兩口血出來。


    “別再紮了。”相老夫人攔住:“這樣吐下去她會沒命的。”


    明珠不敢說什麽,隻是站著小聲哭泣。


    “再紮一針,她若沒命,我陪她去死。”陸禦十分絕決地從布包裏抽出一枚針,找了找穴位,手指輕輕一撚,便紮了下去。


    這大夫當的,恐怕有點上頭吧?


    頭一迴聽說治不好人,大夫想跟著去陪葬的。


    衝他這精神,隨他折騰吧。


    這一次,相遂寧沒有吐血,而是翻身幹嘔了幾聲。


    明珠拿著痰盂去接,什麽也沒接到。


    相遂寧坐起身來,雙眼緊閉,眉頭像兩條蚯蚓。


    她先是放鬆一下筋骨,而後長出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眼下的淤青雖還在,可眼睛裏到底有些光澤了。


    她漆黑的眸子映著燭火閃啊閃,她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煽啊煽。


    她向著相老夫人行了一個禮:“祖母,孫女讓你擔心了。”


    相老夫人老淚縱橫:“快來,我的遂寧啊,快來讓祖母看看。”


    相遂寧光腳奔過去,長發及腰,衣衫飄飄,她撲上去抱住蘇嬤嬤的胳膊,一雙眼睛十分好奇地盯著蘇嬤嬤看,看了一會兒,她搖搖頭道:“祖母,你變了,你看,今兒你都沒係抹額,平素你最喜戴金簪子的,怎麽今兒也沒戴?衣裳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你最愛衣裳繡花,還愛穿挺闊的料子,今兒你穿的是棉布衣衫,都是孫女不好,讓祖母擔心,害得祖母穿衣打扮都沒興致了。”


    相老夫人一愣。


    蘇嬤嬤也惶恐,當了一輩子的奴婢,臨了的,怎麽還當上相府老夫人了?


    相遂寧又補充道:“祖母,今兒你的發髻也不一樣了呢,今兒這發髻簡單,也沒什麽花式,改天我讓明珠給祖母另梳發髻。”


    蘇嬤嬤有些尷尬地抽迴胳膊,順便指了指相老夫人給相遂寧看:“二姑娘,這才是你祖母,你認錯人了。”


    相遂寧盯著相老夫人看了一會兒,嗬嗬地笑:“祖母別騙我了,這明明是蘇嬤嬤,難道我連蘇嬤嬤也分不清嗎?打小我常跟她後麵的。”


    相老夫人欲解釋什麽,陸禦擺了擺手。


    相遂寧大病初醒,猶如大夢一場。


    或許她腦子裏現在渾渾噩噩,嘴上說的跟眼睛看到的並不一致。


    這就好比一個人夢遊,強行弄醒她,未必是好事。


    不如隨她。


    “果真隨她?”相老夫人畢竟有年紀了,這晚發生的事,她幾十年聞所未聞啊,心情難以形容,是好是壞也不敢定論,她隻是求助似的看著陸禦:“真要隨她?”


    “隨她就好,認錯人也不是什麽大事。”


    “明珠,我肚子痛,我想去茅廁。”相遂寧雙手捂著肚子,眉頭皺得更緊了,似乎額頭上的兩條蚯蚓要扭打到一塊了。


    明珠趕緊去拿黃紙,一麵又點了一根檀香備著,同時還端了個燭台。


    相遂寧卻拉住陸禦的手:“明珠,咱們快去吧。”


    額。


    認錯相老夫人就算了。


    認錯明珠?


    明珠跟陸禦好像性別不一樣吧?


    男女不分了?


    認錯相老夫人尚能忍,可讓陸禦賠她去茅廁?


    傳出去以後還怎麽出門?


    這是致命傷啊。


    相老夫人眼神掃向陸禦。


    陸禦滿臉委屈:“這……這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想陪她去茅廁啊老夫人。”


    “你想的美。”相老夫人哼了一聲。


    “我就沒想啊老夫人。”陸禦頭皮都麻了,實話說,他一個浪蕩公子,雖對女人上廁所持有好奇,可大庭廣眾之下,你讓他跟一位姑娘去茅廁,他也怵的緊啊。


    誰知道相遂寧上茅廁有沒什麽不良嗜好。


    再說這事若傳出去,別人怎麽看他?


    說他是色魔?


    說他偷看姑娘上廁所?


    出來混,要臉。


    不能去。


    陸禦雷打不動。


    明珠捧著燭台拉相遂寧的胳膊:“姑娘,我是明珠,我才是明珠,姑娘不是要如廁嗎,奴婢現在就陪姑娘去。”


    “陸禦,你幹嘛這麽色眯眯地看著我?穿上女裝梳個雙丫髻我也認得你。”相遂寧抽開明珠的手。


    陸禦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相遂寧就拉住他的手:“明珠,走嘛,我肚子很疼,你陪我去。”


    聽她語氣,像是很急。


    陸禦隻能拉住床架子,免得被她拉走:“相二,你別耍流氓啊,你這是要毀了我的清白。”


    “明珠,你幹嘛叫我相二,以前你都叫我二姑娘的。”相遂寧央求他:“走嘛,端著蠟燭陪我去茅廁嘛,以前你都在茅廁外頭等我的,你忘了?”


    後院茅廁,離相遂寧的住處並不遠。


    跟馬棚隔了一道牆,從相遂寧住的地方出來,拐個彎東牆盡頭就是了。


    後院晚上一向安靜,相老夫人晚上又沒什麽娛樂項目,所以大夥睡的早,燈火稀少,後院就有些黑。


    相遂寧怕黑。


    前幾年尚敢一個人去如廁,自從病了一場以後,膽子也小了,每次去茅廁,都得明珠跟著,還要隔著牆木門跟她說話。


    這怪癖。


    眼看相遂寧難受得彎著腰,猶如蝦米。


    明珠看不下去了:“二姑娘等不得的,她肚子真的很疼,不然,陸公子你就陪一趟吧。”


    “誓死不從。”陸禦繃著臉表決心。


    相老夫人歎了口氣:“剛才你不是說了,要一切隨她,現下她想讓你陪她去茅廁,那你就辛苦一趟吧。”


    啊。


    陸禦滿心羞憤。


    他爹娘生他出來,也是當貴公子養起的啊,這些年養尊處優,出入有人伺候,金冠玉帶,明眸皓齒。


    唉,還是陪她去吧。


    她現在五迷三倒的沒個章程,萬一一會兒拉褲子裏,豈不是要讓自己這個婢女給她洗刷?


    天知道自己聽到她病重的消息,為什麽要成夜成夜的翻醫書尋方子,天知道自己為什麽顛顛兒地跑來給她施針。若救不活她,自己還要被相家責難,若救活她,非法行醫,自己的爹又得賞一頓家法。


    何苦呢。


    耐不住相遂寧一直牽著他的手不鬆開,陸禦也隻好勉為其難:“你們都看見了啊,不是我要去的,是你們逼我去的,我堂堂公子,是有氣節的,我……”


    “明珠,快走吧,我等不及了。”相遂寧健步如飛,拉著他就往東牆那邊去。


    相老夫人叫人給廊下添了兩個燈籠,又給明珠使了個眼色。


    明珠另端了個燭台追了上去,本想暗中留意的,不料剛跟出去,就被相遂寧發現了:“陸禦,你鬼鬼祟祟跟在後頭幹什麽?”


    明珠忙住腳。


    “不準再過來,我會注意你的。”相遂寧斜了她一眼。


    明珠隻能站著不動。


    燭火顫顫。


    螢火微微。


    後院小徑掃得極幹淨,燭火映襯下,花枝的倒影一叢一叢的。


    月色如銀。


    星子密布。


    蒼穹幽深寂靜。


    牆後的馬吃過了夜食,正“噅噅噅”地拱木欄杆。


    如果不是需要陪人去茅廁,這良辰美景,弄二兩小酒喝一喝最愜意不過了。


    相遂寧拉著陸禦走到茅廁門口。


    陸禦的心噗通噗通跳的厲害。


    長這麽大,沒經曆過這個啊。


    天知道一會兒要發生什麽?


    自己應該如何自處?


    一會兒自己是睜眼還是閉眼?


    相遂寧明白過來會不會戳瞎他的狗眼?


    裝死會不會沒那麽尷尬?


    太艱難了。


    還好相遂寧一愣,接過他手中的燭台放在木架上,把他按在茅廁外一塊幹淨的大石上:“你坐在這裏等著,我一會兒就好。”


    還好還好,清白算是保住了。


    陸禦老老實實地坐在大石上。雙腿並攏,雙手抱腿。


    月光照進他眼裏,他眼眸裏的光便更亮了。


    他不敢向茅廁的方向看,隻敢掐一朵花握在手中數著:“一片,不出來,二片,出來,三片,不出來,四片,出來……”


    “啊。”茅廁有聲音。


    陸禦汗毛一豎:“你掉裏頭了?不是有燈嗎?”


    “是誰?”茅廁裏突然傳來相遂寧的驚唿。


    陸禦也嚇了一跳,左右看看,沒人啊。


    這黑燈瞎火的,怎麽會有別人。


    相遂寧又問了一聲:“是誰?”


    “沒人啊。”


    “你難道不是人?你是誰?”


    陸禦一愣,也隻能好人做到底了:“二姑娘別怕,我就在外頭等你呢,我是二姑娘你的婢女明珠啊。”


    “明珠不是這樣的聲音。”


    這就尷尬了。


    陸禦甚至有些緊張,他隻能盡量捏著嗓子學著明珠說話:“二姑娘,我就是明珠啊。”


    “你是男人。”


    陸禦臉一紅。


    怎麽弄得像是偷窺別人上廁所被當場按住了?


    相遂寧低著聲音:“你是誰,為什麽會在外頭?你是不是翻牆進來的?”


    “怎麽會,明明是你拉我來的,我不來都不行。”


    “怎麽可能。”相遂寧嗬道:“你的聲音甚是耳熟,快說,你是誰。”


    陸禦就不敢吱聲了。


    他不知道相遂寧的病好了幾分,她那小腦袋瓜又清醒了幾分。


    “你再不說,我叫人了,這兒離我祖母的房間很近,後院伺候的人也有好幾個——”


    “好吧我說,我是陸禦啊。”陸禦陪著笑:“相二,你不認識我了?”


    “陸禦,原來是你,我雖知道你不是好人,沒想到你竟敢覬覦姑娘們上茅廁,無恥。”


    “你講講道理好吧相二,我也很冤枉啊。”


    “你一點兒都不冤枉,等我出去了再跟你算帳。”


    “你要這樣說,我可不給你送廁紙了啊。”陸禦也是頭一次伺候人如廁,明珠給他的黃紙,他剛才也忘了給相遂寧了,如今正好跟她談條件:“這事不賴我,明明是你主動求我來陪你的。”


    “你先把紙給我。”


    “好咧馬上送到。”陸禦站起身。


    “不行,你不要過來。”


    “你上茅廁不用紙……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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