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遂寧服藥後的第五日。


    藥罐子摔壞了一個。


    明珠煎藥的時候,總是擔心相遂寧的病情,心不在焉,夜裏要伺候,睡眠又不夠,所以這一日手上握不穩,藥罐子掉到地上,稀碎。


    為此明珠無比自責。


    相嫣讓婢女春魚去後院兒打探消息,春魚親見明珠摔了藥罐子,告訴了相嫣。


    相嫣無比歡欣跑去跟湯小娘說:“藥罐子碎了,肯定是二姑娘病得不行了,明珠不是毛手毛腳的人,她嚇成這樣,二姑娘還能有好嗎?”


    為此相嫣還專門去見了一次郭鐋。


    她跟郭鐋還是在天橋下會麵。


    相嫣故意說道:“二姑娘病危,連藥罐子都用壞了,你不去看看她?說不準過幾天她就死了。”


    “我要看也是看你,她死不死跟我有何關係?”


    “她可是你爹看中的人,你真不去看她?”


    “不看。”


    “你可不要後悔。”


    “不後悔,有你就行。”郭鐋撫摸著相嫣的小臉。


    “這次二姑娘有病,我爹還專門請了太醫來給她看診,宮中的太醫醫術高明,看好了二姑娘也說不準。”相嫣一麵說,一麵瞧著郭鐋的臉色。


    郭鐋滿不在意的道:“宮中太醫多事,是誰給二姑娘瞧的病?”


    “是陸太醫。”


    “原來是他,你放心好了,等我迴宮了,就說身子不舒服,專叫陸太醫來給我看病,耗著他,他不就不能去你們府上了?”


    這個主意甚好。


    相嫣高興得踮腳親了郭鐋一口,二人又一起吃了東西,看了會兒雜耍才分別。


    相老夫人在房中聽到藥罐子碎的消息,強扶著蘇嬤嬤起了身:“藥罐子碎了,是菩薩保佑,二姑娘的病要好了,以後不需要喝藥了吧?”


    蘇嬤嬤歎著氣,也不敢違逆相老夫人的話。


    可後院下至三等婢女,誰不知道,相遂寧躺在那兒毫無起色,藥是一口沒落的喝下去了,可昏昏沉沉的,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樣昏睡,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再則相遂寧的臉色也不好,眼角的淤青更重了,臉色比前幾日又暗了些,就跟舊年水塘裏挖出的腐爛蓮藕似的。


    這日也不見陸太醫來了,府中人人皆知不妙。


    相老夫人派相大英去陸府請人,卻說陸太醫不在陸府,進宮當差還未迴呢。又去宮中請他,隻說皇子有病,陸太醫在衣不解帶的伺候,別的太醫也都各有各的事,走不開。


    有太醫守著,尚不能行。


    太醫來不了,豈不是要相遂寧的命?


    相老夫人讓人傳了話出去,就說重金聘醫,如果誰醫術高明,能讓相遂寧轉危為安,願意重金酬謝。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一日之內來了四五位大夫,都是興衝衝地來,灰溜溜地走,有一個甚至嚇得一路小跑去了。


    還有街頭混混想看看高門大戶的姑娘長什麽樣的,或想看看相二姑娘病成什麽樣了,冒充大夫也想往裏擠,被相府小廝架著胳膊扔出去了。


    直到傍晚,也沒一個管用的大夫。


    相老夫人惆悵地立於廊下,夏日草木,生機盎然,牆角那叢竹子,長勢喜人,暗青色的竹葉沙沙地響,瞧那竹竿兒,竟比去年粗了一倍有餘。


    小丫頭們皆還年幼,係著紅頭繩,梳著雙丫髻,或在院中灑掃,或在廚房備飯,機靈又活潑,雖刻意壓著步子,但身上那股靈動之氣,是蓋不住的。


    唯有相遂寧,形如枯木,往日身上那些靈光之氣全無,如今身上散發的腐朽之氣,隔著帷帳都能聞到。


    她屋裏的飯食還是照常擺上來,這是相老夫人親自交待的。


    雖然她了無人氣,可如果不擺飯,這屋子就更讓人傷感了。


    擺了飯,全當她還好好的,下一刻或許就能坐起來用飯了。


    小丫鬟親自捧了飯來,有玉帶蝦仁、麻婆豆腐、白汁魚肚、紅糟排骨、金陵板鴨、醋溜黃瓜、七星魚丸湯、米酒雞蛋湯,還有幾樣蜜餞兒。


    小丫鬟按規矩,滿滿裝了兩碗飯並把筷子擺好。


    往常這個時候,如果有這麽多菜,走不到飯桌邊相遂寧就要流口水。


    現在菜擺滿桌,香氣四溢,相遂寧卻動也未動。


    小丫鬟靜靜肅立著一旁。


    明珠將勺子放在七星魚丸湯裏,想著相遂寧不能喝,眼中便蒙了一層水霧。


    “遂寧啊,不怕,有祖母呢。”相老夫人佝僂著腰坐在床頭,伸手撫摸著相遂寧鬢邊頭發,無比憐惜地揉著她幹瘦的小臉:“遂寧啊,聽話,起來用些飯好不好?用了飯,身子才有力氣呢,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吃白汁魚肚了?今兒祖母專門交待廚房做了這道菜,你起來嚐嚐,看味道對不對。”


    相遂寧毫無反應。


    相老夫人強裝從容:“遂寧啊,祖母知道你病了沒有胃口,克化不動對吧?要不咱們喝些米酒雞蛋湯?米酒是莊子上釀製了送上來的,咱們莊子上的米酒啊,古法釀製,湯白味濃,去年莊子上米酒送的少,你說沒喝夠,這不,祖母專門讓她們給你釀了一壇子,配著雞蛋一滾,這湯又酸又甜又糯,你如果喝不了一碗,咱們就喝半碗,或者,喝一勺兒也行,祖母親自喂你喝好不好?”


    還是沒反應。


    相老夫人握著相遂寧的手,不知該怎麽往下說了。


    蘇嬤嬤在一旁勸著:“老夫人,二姑娘現在有藥吊著,吃不了東西……可能也無礙。老夫人有了年紀,又沒日沒夜的守著,不吃東西怎麽行?老夫人若有什麽事,二姑娘可怎麽辦呢?”


    相老夫人似被勸動,由蘇嬤嬤扶著坐到了飯桌前。


    蘇嬤嬤忙把米飯遞到她手中,又趕緊給她布菜,夾了一碟子排骨,又夾了一大塊板鴨,還盛了一碗魚湯。


    相老夫人低頭看看手中飯碗,卻又放下:“我實在是吃不下的。”


    “老夫人好歹用些。”


    “二姑娘這樣,我哪裏有胃口呢。那些個大夫,也沒一個中用的。”


    “外頭的大夫,自然不比宮中的好。可是老爺說了,宮中的大夫,各有各的用處,這會子走不開,等他們得空了,會來給二姑娘瞧病的。”


    “等他們有空了?他們等得,二姑娘等不得。”


    相老夫人低聲跟蘇嬤嬤說了幾句話,又交待眾人:“老爺不是吩咐了嗎?說二姑娘這裏,不好太多人守著,來這房裏,得拿白紗覆麵,以防傳染,你們出去候著吧,免得連累你們。”


    眾人皆不動。


    相老夫人歎了口氣。


    後院這些丫鬟婆子,皆是忠心的。


    生死麵前,也無一人退縮。


    倒是前院兒那幾口子,來看熱鬧的時候,快馬加鞭,聽說相遂寧可能得了瘟病,嚇得鳥獸散,再也不敢踏入後院一步,便是探聽消息,也隻敢讓身邊伺候的人來。


    蘇嬤嬤給相老夫人倒了一盞茶,不吃飯可以,茶水總是要的。


    相老夫人心中煎熬,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咳咳咳……咳咳咳……”有人咳嗽。


    相老夫人心中一喜:“可是二姑娘咳嗽了?你們可聽到了?二姑娘咳嗽了是不是?”


    小丫鬟皆搖頭。


    窗外人影一閃,明珠出去問了幾句,便掀簾子進來迴話:“老夫人,有個大夫來了,說是來看看二姑娘,剛才,是他咳嗽的。”


    “什麽大夫,請進來。”相老夫人心中一喜,有大夫來,那便是有希望。


    天暗了。


    日光深沉。


    後院廊下有星星燭火,火光昏黃,照得人飄乎乎的,人的影子,也拉得老長老長。


    來的人穿一件水色廣袖袍,腰係蒼色玉帶,束銀冠,麵容清秀,雙眸自帶星光。


    他從燈火裏走來,一無藥箱,二無隨從,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兩手空空。


    他略提了提袍角,雙手一合,給相老夫人行禮,眼睛卻往帷帳後麵瞟。


    這少年身形瘦長,脈脈含情,那雙眸漆黑如墨染,再看衣裳,剪裁得體,用料講究,熏過的衣裳,有一股梨水香的味道。


    不過十幾歲,哪裏就是大夫了,分明是位貴公子。


    相老夫人有了年紀,腦子大不如前,想著見過他,卻想不起他是誰。


    陸禦吐字十分清晰:“老夫人,我是陸太醫府上的公子,名陸禦。聽我爹說,貴府二姑娘病了,所以,我來看看。”


    “你爹讓你來的?”


    “並沒有。”


    “那你來是?”


    “老夫人,我家世代行醫,我爹是太醫,我雖不濟,也能給人看病的,所以,今天特來一試。”


    “你——行嗎?”相老夫人狐疑地瞧著陸禦。


    所謂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可如今形勢,哪怕是個赤腳郎中呢,也是一線生機啊。


    如果是以前,陸禦這麽俊朗清秀的公子哥往後院來,相老夫人一定懷疑他圖謀不軌,八成是在打相遂寧的主意。


    如今雖然他沒背藥箱,相老夫人也願意相信他一迴。


    不過,該提醒的,相老夫人還是得提醒:“陸太醫說,二姑娘的病可能會傳染,你是陸府的公子,我雖想要遂寧好,可也不能坑害於你,你給遂寧瞧病,會有危險,如果被傳染落得跟遂寧一樣的下場,相府恐怕無法給陸家交待。”


    “老夫人放心,就是被傳染上,我也不訛詐你們,不用你們給交待。”陸禦笑了笑,雲淡風輕的模樣。


    唉,畢竟年輕,不知其中厲害,不過這救人的心,卻讓相老夫人感動。


    相老夫人歎了口氣:“你去給她瞧吧。”


    明珠揭開帷帳,怕房內燭火不夠,特意端了一盞燈照著。


    又有好些天不見相遂寧了,不料她醜得這樣快。


    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常公公的葬禮時,她還是那個明媚少女。


    到底經曆了什麽,如今的她雙目塌陷,病容滿麵。


    “相二姑娘?相二?”陸禦叫了兩聲。


    相遂寧自然是沒反應的。


    相老夫人坐在榻上歎了口氣:“叫不醒的,昏迷好幾日了。”


    “沒事,一切包在我身上。”陸禦按了按相遂寧的脈,脈象虛浮,幾乎觸摸不到,看來,她的身子很虛弱。


    他又掰開她的眼睛,嘴唇,看了看她的眼珠子,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又問明珠:“你們姑娘可有吐血?”


    明珠搖頭。


    “你們姑娘可有腹瀉?”


    明珠搖頭。


    “你們姑娘可有譫妄?”


    明珠搖頭:“陸公子為何問這個?”


    “閑著無事,隨口問問。”


    額。


    “頭倒是很熱,跟燒紅的藥罐子似的。”陸禦語氣輕鬆,他伸手在懷裏一摸,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來。


    那刀子在燭火下閃著讓人生寒的光。


    相老夫人揪著心:“陸公子,你拿刀幹什麽?”


    “不好意思,拿錯了,這刀是我平時防身用的。”陸禦將刀放迴懷中,在懷裏一陣踅摸,掏出一個布包來。


    他把布包攤在床邊小幾上,布包裏是一百枚細如發絲的銀針。


    陸禦叮囑明珠把燭火放下,讓她扶著相遂寧的頭。


    他取出銀針來,直接插在相遂寧的腦門上,而後又取了幾枚銀針,分別插在她的太陽穴跟印堂穴,又取了幾枚插入她的陽白,率穀,曲鬢,神庭等穴位。


    一會兒功夫,相遂寧的頭就變成了刺蝟,上頭插的銀針,少說也有二三十枚。


    陸禦又指揮明珠:“把她襪子脫了,露出腳底板。”


    大家閨秀,男女有別,要當著陸禦的麵脫襪子?


    輕薄。


    明珠有些為難地望向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是如此的開明,治病當緊,她點了點頭。


    明珠脫下了相遂寧的襪子,輕輕抬起相遂寧的腳放在她腿上。


    “這腳真大啊。我從未見過女人的腳長這麽大,青城獨一份兒。”陸禦嘟囔了一句。


    平日間誰敢這樣評價相遂寧,相老夫人非得給他一頓拐棍子。


    腳大踩你鞋了是怎麽著。


    孟浪。


    如今,相老夫人也隻是咳嗽了一聲。


    “你扶穩了,我要施針了。”陸禦說著,往相遂寧腳上的公孫穴,獨**,大都穴,大敦穴等位置各施了針。


    陸禦又命明珠撩起相遂寧的衣袖,在她胳膊上找了穴位紮了針。


    一場忙活,布包裏百十枚銀針剩下不到十枚。


    再看相遂寧,燭光下的她靜靜躺著,全身冒著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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