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國十二年七月十二四,陰雨綿綿。


    這一年的宣國夏日,似乎雨水比往年多些。


    也就在這一天,牢房裏釋放了許俊,聶老爺因指使家奴殺人未遂,判坐監一年半,白二、白四兩個同夥,判坐監一年四個月,杖責四十。


    月娘跟八喜的屍首,是許俊幫著收斂的,就埋在城西一處墳地裏,挖了一個大穴,買了兩口棺材,將兩口棺材放入一個大穴裏,又買了香燭紙貨燒化了,算是全了他們母子之間的緣分。


    八喜也算謀了個好下場,至少沒有像別的孤苦太監那樣,死後被扔進亂葬崗或跟一幫太監埋在一起。


    常公公並不像八喜說的那樣被燒掉,而是按照皇帝的意思,由禮部張羅著,埋入宮中太監所在的陵園。


    常公公出殯那一天,棺木森森,紙人紙馬素白生動,紙錢扔得像冬天的雪片子似的,抬棺的人沉默不言,隻聽見祭奠的人發出低低的哀嚎聲。


    吹嗩呐的人揚著脖子臉憋得通紅,一曲嗩呐吹得人幾乎滴下淚來,擊鼓的人手臂粗壯,四人抬的大鼓響起來,聲音震得地都發抖。


    祭奠的人燒的黃紙在半空中飄飛,熱騰騰的星火許久不滅,一行人或是白袍或是白帽,遠遠望著,像是一夜白頭。


    棺木是從青城最繁華的寶隆街抬出去的,沿著永安河走,過一座拱橋,又穿過兩三條橫著的長街,過了城門,再走三四裏才到陵園。


    青城幾乎半數的人都出動了,大人背著手,小孩子踮著腳,或是騎在大人脖子裏由大人馱著,茶樓裏的人忘了喝茶,也湧到了街上,飯館裏的人皆上到二樓,坐在窗邊側著身子張望。


    平日裏最為熱鬧的天橋,這一日也冷清的不得了,那些舞娘或是耍蛇人,紛紛歇業,擠到人群裏看著聲勢浩大的送葬隊伍。


    這些年來,除了王爺之流,那些官僚死了,未必有這樣的場麵。


    青城雖是天子腳下,可皇上親兄弟不多,王侯將相們又活得久,這樣的喪事,真是幾十年難見的。


    大夥議論的就多些。


    “皇上還是最疼常公公,活著的時候,賜給他一處宅院,比四品官的府邸都大呢。他死了,又弄得這樣的聲勢,那棺木便要不少錢。”


    “人活到常公公這份兒,也算是沒白活,咱們的皇帝,算是個仁君了。”


    “誰說不是呢。”一個老者撫著胡子道:“宣國且不算,便是往前說,曆朝曆代,哪有對太監這麽好的呢,可惜常公公福薄哎,養虎為患,竟養了一個白眼狼,好吃好喝的待他,最後卻被他給殺了。”


    送走了常公公,相遂寧去了一趟流雲坊。


    童四月邀請她去看最新的料子,說是秋天快來了,蜀錦上了新,剛從南部運來了兩匹料子做秋冬衣裳,因料子少,要做秋冬衣裳的貴女又多,所以提前跟相遂寧打了招唿。


    那蜀錦料子的確是極好的,往年都是貢品,它用熟絲線織成,用經線起花,四方連續,色彩鮮豔,做成的衣裳又舒適,又出彩,在暗色的秋冬天裏,是一抹極亮眼的存在。


    做人呢,就是要對自己好一些。


    蜀錦料子貴重,做一件衣裳,要八兩銀子之多。


    沒事,有錢。


    自從皇上惦記上她,悄摸的把相大英叫過去好幾趟了,說了什麽相遂寧無從知曉,但肯定是幫著她說話的,因為從宮裏迴來以後,相大英將她每個月的零用錢漲了幾番,以前一個月能領到一兩不錯了,現在一個月五兩銀子,還不算買胭脂水粉的錢。


    皇上英明,宮裏寶貝也多,他賞人也大方,就這個七月,已經賞了相遂寧兩迴了,一次是一支八寶銀簪子,一次是一對做工精致的金盤扣。雖東西不大貴重,可好在宮裏東西工藝都極好的,十分亮眼。


    走出流雲坊相遂寧才想起皇上送的八寶銀簪子來,此時正插在她腦殼上呢,於是取下來遞給童四月,那銀簪子上頭還鑲嵌著紅寶石,紅寶石璀璨又溫潤,這簪子,少說得十兩銀子。


    童四月無論如何不肯收。


    “你我之間計較那麽清楚幹什麽。”相遂寧親手將八寶銀簪子插入童四月的發間,真耀眼,真奪目,真好看。


    相遂寧的錢袋裏,還有四五兩銀子,每日有銀子傍身的感覺真好,再不用摳搜的了。


    以前看見首飾鋪子裏的胭脂水粉,或是看到飯館裏的大魚大肉,隻能隔著門咽口水。


    現在不怕了,有銀子,就硬氣,現在能走進去咽口水了。


    “常公公的事,真兇已經除了,姐姐可以安心了。”童四月福了一福,安慰相遂寧。


    相遂寧迴了個禮。


    事實真相,隻有她心裏清楚。


    她不願把真相說給童四月,知道的多了,危險就多了一層。


    “我得迴了,出來久了祖母要惦記。”相遂寧福了一福。


    童四月親自將她送出門外,左右看看,臨街的幾扇窗戶都放了下來,往日這些鋪子窗戶早早支起迎客了,這些天大夥都是早早放下門板,關起窗戶,顯得有些蕭條。


    “姐姐路上小心些。”童四月叮囑她:“最近青城不大安生。”


    相遂寧以為她是說常公公遇害的事。


    童四月又四處望望,雖說臨街鋪麵關了不少,可街頭的行人還算從容,人數也不比以前少,她心裏才算落定。


    不過她還是叮囑相遂寧:“近日鋪子裏來了不少守城人的親眷,聽她們說,這些天總有不明身份的人往青城湧,有說是長州來的,也有說落城來的,總歸是逃荒的流民,拖家帶口的,一進來就抱著人的腿不讓走,有位貴女被抱了腿,嚇得迴去病了一場。按理說不該讓姐姐來流雲坊的,又怕姐姐在家寂寞,我也想姐姐,所以……”


    流民這個詞,相遂寧從相大英那裏聽說過。


    流民的事已經好些天了。


    據說天一黑,守城人就拿著鞭子往城外趕人,有些攆不走的,幹脆打一頓裝到板車上扔得遠遠的。


    不曾想扔了這麽多次了,還沒扔完。


    還是小心提防的好。


    “姑娘,行行好——孩子快餓死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懷裏掛著個孩子,一手拿破碗,一手扶著棍子,一瘸一拐的來到了流雲坊門口。


    女子衣不蔽體,後背還缺了一塊,露出髒兮兮的皮膚,她頭發淩亂,枯如雜草,或許是營養不良加上提心吊膽,她麵色晦暗,嘴唇幹裂,手上有許多血口子,她是那樣瘦,幾乎是骨瘦如柴,扶著棍子猶站不穩,腳上那一雙鞋,說是鞋,早沒了底,全是腳底板在走路,那鞋套在她腳踝上有些滑稽。


    女人往後縮了縮腳趾,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神沒有神彩,像是疲倦極了,時刻都能睡過去一樣。


    隻有她懷中孩子的哭聲能讓她偶爾振奮一迴,孩子的背帶已經髒得瞧不出顏色了,十字交叉耷拉在她胸前,她胸前幹癟,孩子像小袋鼠一樣掛在那兒,伸著小手在她胸口一陣摸,什麽也摸不著,孩子張嘴去蹭,什麽也蹭不到,孩子就哭起來。哭的聲音很小,就跟貓叫似的。


    看來,孩子是餓了。


    婦人伸出手指,她手指上有傷口,她將手指伸到孩子嘴裏,孩子一陣猛吸,嘴角漸漸流出血來。


    這女人在用自己的血喂孩子。


    女人文弱,為母則剛。


    相遂寧幾乎看不下去,給了明珠一兩銀子,叮囑她去後巷的飯館買些吃的。


    明珠很快迴來,買了荷葉雞跟熟牛肉,又買了一籠饅頭。


    童四月已經從流雲坊裏端出茶水來,女人的眼睛都直了,相遂寧攔下童四月,從樹上摘了三四片葉子下來放進茶碗裏才遞給女人,人渴久了,猛的見水,如果喝的太快太急,會要了她的命,得讓她悠著點喝。


    女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嘴唇漸漸滋潤起來。


    明珠把吃的遞過去,女人顫抖著手打開荷葉雞,那味道幾乎讓她流下口水,她拿衣袖揩揩嘴角,眼睛裏透出亮光來。


    相遂寧以為她會撕下一個雞腿吃,或是抱著荷葉雞就啃,不想她重新將荷葉雞包起來,塞進了衣裳裏,又愛惜地摸了摸熟牛肉,然後把熟牛肉也塞進衣裳裏。


    她拿了一個饅頭吃了,漸漸地手不再抖了,才開口說話:“多謝姑娘們好心,不是你們,我都要餓死了。”


    “你怎麽不吃肉?”相遂寧有些疑惑。


    “肉……是好東西,我也想吃,可……跟我一起逃難來的人,還有七八個老鄉,他們睡在城南的橋洞下,因怕守城的人驅趕,所以並不敢全都出來,我帶著孩子,如果不吃飯,孩子會餓死的,所以冒險出來試一試,沒想到遇見好心的姑娘了……不過我那幾個老鄉也快餓死了,我得給他們帶點吃的迴去。”說話間女人就將一個饅頭咽進了肚子裏。


    饅頭太幹,她噎得直翻白眼,童四月又倒了一碗水端出來。


    女人將饅頭放在茶碗裏浸了浸,弄了小小一塊,放進小孩嘴裏,小孩的嘴蠕動著,便不再哭了。


    “你們從哪裏來?”


    “我們是從長州過來的,我們來的時候,流民還不多,所以城門未關,現在好多流民擠在城外,已經不讓進來了,隻能在城外幾裏的地方偷偷搭窩棚住著,青城這裏老是驅趕。”


    “青城驅趕,你們怎麽不去別的州府試試?萬一有活路呢?”


    “臨近的州府都去試過了,裏州,楚州,安州,這幾個州的流民甚過青城。以前這幾個州府也都開著城門的,現在都閉門了,讓我們這些流民自生自滅,如果迴到長州去,也隻有死路一條,我們現在又餓又累,身子虛弱,即使迴長州,也迴不到,隻會死在半路。”


    揪心。


    民生多艱。


    別的州府相遂寧不清楚,青城這裏,流民過剩,一則不安定,二則影響青城形象,周大人那裏,自然會大力驅趕。


    流民的死活,又有誰會在意。保住自己治下的安生才是最重要的。


    相遂寧掏出荷包裏僅存的銀子遞給女人,女人擺著手不敢接。


    “你拿著吧,要來一頓飯,又能支撐多久?這銀子夠你過一陣子的。現在天熱,東西容易餿壞,不敢給你買太多吃的,怕你們不舍得扔再吃壞了肚子。你拿了銀子以後,盡量避開搜捕,偷偷去買東西。”


    女人握著銀子跪了下來。


    相遂寧扶她起來,女人真瘦啊,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


    “我要迴了,早點給老鄉們帶些吃的,不瞞姑娘,我孩子的爹也快餓死了,知道我要來了牛肉跟雞,他們要高興壞了。”女人摸了摸懷中的肉,臉上掛著知足的笑。


    相遂寧目送女人轉頭走了,她才跟童四月惜別。


    剛走出幾步,便聽到女人的唿叫聲跟一幫男人的聲音。


    “官爺,饒命吧,官爺——我再不敢了。”


    “怎麽交待你們的,讓你們主動出城去,當耳旁風是不是,說不出來,又出來乞討是不是?”


    “好了不要再跟她廢話,隻問她出不出城,如果不出城,拉迴牢房裏去,等天黑了打死扔到亂葬崗。”


    相遂寧遠遠望著這一切,不禁心驚。


    女人嚇得猶如雨中的驚鳥,她幾乎是伏在地上,懷中的孩子受了驚嚇,又開始嚎哭起來。


    四個衙役將女人圍在那兒,刀已經出了鞘,他們用刀尖抵著女人的下巴,刀尖鋒利,女人的下巴流出血來,動也不敢動,隻是哆嗦,眼神裏全是恐懼跟哀求。


    “官爺,孩子需要活命,求官爺不要攆我走,如果出了青城,我隻有死路一條……我保證,以後天黑了我再出來,天黑了再出來。”


    “你死不死跟我們有什麽關係,你們這些流民不能在青城的地界活動,也不能出來乞討,聽不懂嗎?”一個衙役用刀尖在女人懷中一挑,幾乎挑開了女人的衫子,女人衫子裏藏的荷葉雞跟牛肉就掉了出來。


    女人想要護住,衙役用刀一挑,荷葉雞跟牛肉就飛到了路對麵,路對麵幾隻野狗正在尋食,見了肉便撲了上去,一陣撕咬,肉就進了狗的肚子。


    女人手裏隻剩下幾個饅頭。


    衙役將饅頭打落在地,抬腳上去踩了幾下。


    女人哭著想將饅頭撿起來,可饅頭癟了貼在地上,她揭都揭不下來,還怎麽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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