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坊開門做生意,不怕你贏,就怕你不來。


    一旦來了,就像魚吃了鉤,以後就隻能任由他們擺布了。


    對於賭徒來說,一旦贏了,當然想贏得更多。


    一旦輸了,又千方百計的想要贏迴來。


    頭幾次去必勝坊的時候,八喜贏了一百多兩銀子,有了銀子,出手闊氣,那幫小廝也願意奉承他,他一個太監跟一群貴公子玩,各家公子也都不說什麽。


    再後來他接連輸錢,借的五十兩銀子也輸完了,身上值錢的物件也當了,一窮二白,甚是淒惶,他雖在宮中當差,可那點兒月例銀子夠幹什麽的?


    為了翻本,他又想借賭坊銀子,賭坊不借,他還在裏頭鬧過一迴,又說要找賭坊的麻煩,誰都知道他是常公公的人,礙於常公公的威勢,賭坊便借了他幾百兩,可惜又輸得精光。


    除了欠賭坊的,那些去必勝坊賭博的人,幾乎都借過八喜歡銀子。


    以前他不還錢,還有常公公做擋箭牌,現下常公公死了,豈能便宜了他?


    來要帳的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常府。


    周大人明白了來龍去脈,心裏也暗歎打得好。


    衙役很快提了白二、白四來。


    白二、白四才進牢房多久,幾乎沒有人樣。


    挨了殺威棒,又夾了手,穿的白色囚衣浸足了血,血氣發酵,又臭又濃。


    二人披頭散發跪在那兒,嘴角的汙血還沒來得及抹去。


    “你們——”周大人話音未落,白二、白四就頭點地了:“大人想問什麽,我們一定老實迴答,要是有半分保留,大人打死我們也不虧。”


    坐牢幾天,覺悟提高了。


    認罪態度十分好。


    周大人沒問呢,人家就搶答了。


    調教得不出。


    周大人也很滿意:“常公公的死,你們再說一遍。”


    “那晚我們勒死了常公公……”白二一張嘴,白四就反駁道:“其實我們沒把常公公勒死。”


    “嗯?亂說話是要挨打的。”


    “我們沒有亂說。”白四瞧了眼八喜,拿衣袖抹抹嘴角的血道:“那晚我們以為勒死了常公公,翻窗要逃,正好看見一個人鬼鬼祟祟的過來,隻得蹲在窗戶下麵不動。那人進去以後,我聽見他先是叫了常公公兩聲,而後點了燈。如果他看見常公公的慘狀,自然會叫出來,我們正愁要暴露,不料他一點兒聲響也沒發出。”


    “我們覺得奇怪,悄悄貓著身子探看,見他摸了摸常公公的鼻息,把常公公從繩套上解下來放在床上,常公公說他被人害,要讓他抓兇手,他卻不慌,隻是弄了個包袱收拾常公公臥房裏的花瓶字畫。常公公想攔著,他卻說‘我給你抓兇手,肯定要打點,這點兒東西換了銀子,不一定夠用呢。’”


    “常公公當時還咳嗽了兩聲罵他來著,說他敗家,好端端的賭博,竟要賣家裏的東西了,又說好幾家托了下人來常府要帳,又說如果他再這樣,就不讓他在宮裏當差了,免得犯的事被皇上知道,到時候罰他。常公公不讓他拿東西,他偏要搶,常公公就罵他小兔崽子,又說他沒出息,他就惱了,在銅盆裏浸濕一條毛巾放在常公公臉上,常公公沒有力氣,無法動彈,生生被他悶死了。”


    聽白二、白四如是說,眾人都吃了一驚。


    周大人眼皮一翻:“你們倒說說,那個他是誰啊?”


    眾人一致看向八喜。


    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


    香爐氤氳。


    抬迴的棺材陰森森地擺在中堂裏。


    地上的紙錢又白了一層。八喜頭上的孝帽也是白的,他的臉也是煞白的。


    “你們不要冤枉人,我怎麽可能悶死公公?公公是我最親的人了。”八喜扶棺蹲下,而後抱著棺材哭起來:“我小時候便跟著公公了,公公待我如親子,我說過要給公公養老送終,不料公公遭奸人所害,我無法給公公報仇,還要被誣陷殺人,公公——”


    倒是肝腸寸斷。


    頃刻間八喜又指著白二、白四:“你們怕是死到臨頭故意造謠,我根本沒有用毛巾悶死公公。”


    “就是你,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的。”


    “大人,公公肯定是被這倆人殺的,他們為了洗脫自己才誣陷於我。”八喜的臉紅成了豬肝。


    “是時候說說我們牢房的配置了。”周大人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嗬欠:“青城大牢,可不是什麽溫柔鄉,那裏隻有老鼠,蟑螂,三頓飯餿了不說,還要每天挨十棍子,那夾棍夾著膝蓋骨,能把膝蓋骨都夾碎,燒紅的烙鐵往麵皮上一按,一下子就能烙到牙齒。你們誰若說假話,或是隱瞞不報,或是撒謊騙人,等我查清,一並送進大牢裏去。”


    眾人噤若寒蟬。


    那幾個必勝坊的打手見勢不妙,腳下抹油溜走了。


    八喜剛才顯露的那一點兒驚惶很快被他壓了下去。


    或許是在宮裏伺候久了,身處勾心鬥角的漩渦之中都能周全,何況現在的場麵?


    相遂寧雖交待了白二、白四如何構陷八喜,不過是想引八喜自暴蹤跡,不曾想他如此淡定。


    白二、白四的話根本唬不住他。


    倒是常府的幾個半大孩子跪了下來。


    這幾個孩子平時沉默寡言,說是孩子,其實就跟一個花瓶,一個凳子沒有區別。


    平素他們隻負責看護公公,或是跑腿,或是打雜,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的。


    此時跪在堂上,幾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我們願意揭發。”


    “你們不要亂說話。”八喜握了握拳頭,麵露兇光。


    “你們且照實說,凡事周大人會有公斷。”相遂寧給幾個孩子打氣。


    領頭略高些的孩子磕頭道:“常公公就是被八喜公公給悶死的,不過不是用浸了水的毛巾悶死的,而是用黃紙悶死的,就是宮人們拿來上茅廁的黃紙,那紙又軟又薄,很能吸水。那晚八喜公公很晚來,驚驚慌慌的,不知是惹了什麽事了,進來就問公公睡了沒有,我們也不知曉,他就自己一個人往公公房裏來,公公晚上睡覺不喜人打擾,所以我們就遠遠跟著,生怕他衝撞了公公。”


    “後來公公房裏的燈亮了,沒聽到公公說話,我們隻當沒事,便各幹各的走開了,過了小半個時辰,八喜公公還未出來,我們不放心,就偷偷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透過門縫,就看到常公公躺在床上,八喜公公用浸了水的黃紙,好幾張黃紙啊,浸足了水蓋在常公公臉上。常公公早已不動了。常公公被八喜公公給害死了。”


    “出了人命事,我們本想報官,可八喜公公說,常公公他都敢殺,如果我們敢亂說,他就要了我們的命,我們雖命賤,可螻蟻也是命,我們惜命……八喜公公還說,我們的賣身契都是他收著的,如果我們敢不聽話,就是把我們弄死了也不會有第二個人過問。”


    “那現在你們為什麽要說出真相?”


    “我們也都是窮人家的孩子,走投無路才賣身到常府伺候,常公公從來不會因我們是下人就虐打我們,反而對我們十分的好。我們雖然怕死,但尚有一點點良心。”


    “你們,你們竟敢出賣我?”八喜拿起案上香爐朝一個孩子頭上砸去,孩子沒有躲過,額頭立即流出血來。


    “這秋後的螞蚱還挺能蹦躂。”周大人冷嗬一聲:“八喜,這麽多人證在,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八喜不答。


    中堂內起了風。


    風卷起銅盆裏的紙灰,在空中飄舞飛轉。


    幾張黃紙被風卷到棺材上,棺材上蓋的白布揚了起來。


    門口擠滿了百姓,大夥都說,這怕是常公公顯靈了吧。


    “把人帶迴去,好好審問。”


    “我什麽都不會說的。”


    “你可以不說,我有的是法子讓你說。”周大人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嘴硬,難道還能比烙鐵硬不成?嘴硬的漢子他見多了,進了他的牢房,還不是乖得跟貓一樣?


    當然了,進了衙門,一頓棒子是少不了的。


    八喜在宮裏伺候,比尋常的奴才都尊貴些,常公公又保護他這麽多年,他也養得細皮嫩肉的。


    這幾棒子下去,他就趴那起不來了,往牢房裏投的時候,隻能兩個人拉著他的胳膊拖,跟拖一個麻袋一樣。


    牢房的人默默看著這一切。


    衙役安撫月娘等人:“真兇已經抓到了,是這個叫八喜的,等過兩日你們就可以出去了。”


    眾人側目,都想看看八喜長什麽樣。


    月娘雙手扶著木門,看到地上趴的八喜,瞧著年紀不大,什麽深仇大恨要去殺人?


    看來是被打了,打的還很慘。


    誰讓他殺人呢。


    衙役拉著八喜扔到月娘旁邊一個屋裏。


    月娘跑過去,扶著木門看著八喜。


    八喜緩緩地抬起頭,吐了一口嘴裏的汙血。


    他的袍子被打爛了,黏糊糊地貼著屁股上的皮肉。


    月娘皺了皺眉頭。


    聶老爺在牢房裏都快閑瘋了,剛把他抓進來的時候,還有點事幹,比如去領點兒打,這會兒也不打他了,也不放出去,聶府又不肯花銀子來探望打點,一天跟這些犯人關在一處,吃喝拉撒,又臭又髒,連月娘都變得又黑又腥簡直不能拿正眼看。


    聶老爺挑了根長些的草杆咬在嘴裏:“這個人就是害我們挨打的人,哪裏人氏?為什麽要害死常公公。”


    八喜頭也未抬。


    “怎麽,敢幹不敢認嗎?還是不是男人?”


    打人不打臉。


    八喜此生最恨人罵他不是男人。


    八喜抬起頭來,眼中的火苗能把牢房點著了。


    聶老爺自知失言,又懼怕八喜那兇殘的目光,抱膝坐下,頭也不敢抬起。


    月娘靜靜打量著八喜的臉,小小的眼睛,黑黑的眼眸,鼻子有點塌。


    她閉眼凝神,又細細看過去,瘦弱的身子,窄窄的肩膀,腳上的一雙灰靴子沾了血。他的手指有粗大的指節,跟許俊的一樣,或許這些年,他也曾辛辛苦苦為生活奔命。


    月娘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是你。”


    “你認錯人了。”


    “是你,我不會認錯,你的脖子後麵有個銅錢一樣的紅瘢痕,是你小時候,我抱著你燒火,不小心燙到的。”


    八喜冷冷哼了一聲,幹脆背過身去,不看月娘。


    他背過身的時候,袍子一墜,果然,他脖子後麵有一塊紅瘢。


    月娘激動得恨不得擠破木門去抱住八喜:“施寶啊,你不是八喜,你是施寶啊,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你快轉過身,讓娘看看你。”


    八喜無動於衷。


    月娘又是開心,又是難過,扶著門的手都在顫抖,門上掛的銅鎖也被她帶的“嘩嘩”地響。


    “施寶,你怎麽殺人了?施寶——”


    “不要喧嘩。”衙役拿刀拍拍木門,讓月娘小聲些。


    這麽激動幹什麽。


    坐牢還坐出親戚來了?


    月娘卻抓住衙役的刀鞘:“各位大爺,你們一定是弄錯了,他,我的施寶——他怎麽會殺人呢,他不會的。”


    “什麽施寶,這是殺常公公的犯人,叫八喜,是個太監。”


    “我不管他是什麽人,他就是我的施寶,他不會殺人的,他小時候膽子很小,我殺一隻雞他都嚇得哭,我殺一條魚他都求我放生,你們一定是弄錯了。”


    “錯不了,人證物證齊全,不會冤枉他。”


    “我不準你們說他殺人了。”月娘晃著門:“你們放了他好不好,求你們讓我去見周大人,人……常公公是我殺的,是我殺的。不幹別人的事。”


    “你當殺人是玩呢。”衙役拔刀走了。幾個人又坐迴桌邊,連喝茶連劃拳。


    牢房裏幹什麽的都有,有說夢話的,也有挨了打罵人的。


    反正牢房裏的犯人,什麽樣的都有,月娘說這一通奇怪的話,衙役隻當她是腦子嚇出毛病來了,並不放在心上。


    月娘又去叫許俊:“你快看,你快看他是不是施寶。”


    許俊隻看一眼,就認出八喜來了,雖比當年大些,個頭高了,但還是那麽黑,還是那樣的眼神。


    八喜靜靜看著月娘在那兒哭泣,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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