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常公公喝著茶迴道:“我這衣裳,說金貴倒也談不上,隻不過是皇上新賞的,皇上賞的,咱可不是得穿上嘛。”


    “青城有誰不知道皇上疼您呢。”店小二不緊不慢的給常公公倒茶。


    “你倒嘴甜。”常公公給了店小二一兩碎銀:“你們茶樓的生意不錯,茶沏的也比舊年好些。隻是該上些節目才是,諸如說書的,唱小曲兒的,讓咱們喝茶的時候啊也好有個消遣,你們也能多賣兩壺茶水不是?”


    “常公公不愧是伺候皇上的,您的主意真真是好,隻是現下茶樓狹窄,無法擺弄桌凳,等過上倆月,給後邊這間一打通,到時候立個高台,就能請唱曲兒的人來了,常公公一定要大駕光臨才是。”


    說話的功夫,常公公已經喝下兩盞茶,他的家奴給了茶錢,店小二看掌櫃的搖頭,便把那茶錢又交給常公公:“公公來我們這裏喝茶,是我們的榮幸,不敢收公公的茶錢。”


    “我雖伺候皇上,也不該欠你們這點茶錢啊。”常公公順了順衫子。


    店小二隻得捧了茶錢。


    走出窗外,常公公迴望了茶樓一眼,正好就看到了相遂寧。


    於是二人到路對麵的涼糕鋪子那裏說話。


    常公公給相遂寧買了一塊涼糕。涼糕上灑滿了白糖,還嵌著紅棗,咬一口,又軟又糯,真真是好涼糕。


    “公公你不吃?”


    “我從來不吃這些黏牙的東西。”常公公笑嗬嗬的站那兒看相遂寧吃:“我是伺候皇上的,吃這些東西把嘴糊住了,皇上問話我答不上來就麻煩了。”


    隻聽說宮中夏日發西瓜,每天一個,一水的甜西瓜。宮女們害怕吃多了要去茅房耽誤伺候,所以從來不敢吃,都是站在台階上扔著玩。


    還沒聽說不敢吃涼糕的。


    常公公一定是在開玩笑。


    相遂寧吃涼糕果真黏了牙,拿舌頭頂頂,跟花栗鼠似的,嘴鼓的圓圓的,常公公就笑了:“這孩子喲,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說著說著,常公公的眼圈都紅了。


    他的家奴趕緊遞上去手帕,常公公還假裝生氣:“不過是風迷了眼睛,怎麽還遞手帕子,像個娘們似的。”


    他的家奴又退出幾步遠侯著。


    “二姑娘,可惜了了。”常公公歎氣:“論理我不該說皇宮中的事,我們做太監的,不就是伺候人嗎,別的事我們管不著的。可誰讓我喜歡你呢,所以我也是冒死跟你說,郭二皇子那人,並非良人,這輩子你便是找個尋常人家的孩子,即便窮一點呢,也比跟著他強。你要記住公公的話。”


    相遂寧未接話,隻是低頭吃涼糕。


    涼糕真涼啊,透心凉,比那日吃的涼粉還過癮。


    “我也知道,皇上的心意最是難改,違抗聖意,那是死罪,趁著皇上未下旨呢,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我就替你呀在皇上麵前說了兩句。”


    常公公竟比相大英還有骨氣。


    相遂寧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


    這個半老不老的小老頭,走路都顫顫巍巍,竟這樣替她考慮。


    雖然他伺候皇上日久,但老虎的鼻子戳不得,常公公遊說皇上,那就是以身犯險。


    相遂寧很感激他的仗義執言:“公公,我的事讓你操心了,皇上那裏,公公還要留意自身才是。”


    “我自然不會跟皇上說郭二皇子不好,那不是犯忌諱嗎?我隻說咱們這青城裏的姑娘啊,多的跟花兒似的,皇上不妨多看一看,郭二皇子也大了,有了自己的喜好了,皇上不防問問二皇子喜歡些什麽,豈不是兩全其美?”


    “公公說的是。”


    “果然皇上就問郭二皇子喜不喜歡你,二皇子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神情淡淡的,我猜,這就是不喜歡的意思,可他又不敢違逆皇上的心意。”常公公計算著:“青城有的是貴女想嫁給皇子,昨兒副將軍夫人還領著她女兒曾貴女往宮裏說話呢,我自然也行了方便,倒希望皇上能看見她。”


    “多謝公公這麽替我考慮。”


    “還是那句話,我無兒無女的一個閹人,誰讓跟你投緣呢,你又是個善良孩子,我不忍心你掉火坑裏。”常公公連聲歎氣,他雖給皇上吹了風,皇上怎麽想,他還不清楚。


    “公公這衣裳是皇上新賞的?”相遂寧送他上馬車。


    “就是我跟皇上說延遲下旨多觀察觀察的事,皇上賞的,主子賞的是榮耀,也是主子的意思,自然得穿著。”常公公愛惜的撫摸著袍子上的仙鶴。


    仙鶴頭頂的那抹紅真是鮮豔欲滴啊。


    見過深紅、淺紅、胭脂紅、豆蔻紅、各種紅色,從來沒有哪種紅色,可以跟這仙鶴頭頂的紅色相提並論。


    常公公在宮中行走多年,一直陪伴皇上身邊,銀子,金瓜子也不少得,便是宅院,也是有的,但皇上賞衣裳,還是頭一迴,別說是常公公,就是滿朝文武大臣,得金銀賞賜的有之,得布匹的有之,得補品的有之,甚至,得女人的也有,但得衣裳的,沒有幾個。


    送走了常公公,相遂寧跟童四月二人沿著青城的長街說話。


    街道縱橫,鱗次櫛比。


    行人摩肩接踵,正是熱鬧的時候。


    隔著永安河望去,後麵的山上常年籠罩的霧氣似乎消散了,站在石拱橋上,能看到山頂發著光的石頭,還有一處紅磚做的廟宇。


    巍峨的山川,奔流的永安河,河岸兩邊四通八達的房舍,擁擠的人流,青城繁盛更比當年。


    過了石拱橋,有一處賣油紙傘的攤子,那油紙傘做的極好,骨架結實,畫的傘麵活靈活現,有山川宮殿,有河流小溪,有草,有花,有神鬼故事,甚至小動物,諸如貓、狐也都是有的。


    童四月挑了一把描畫著狐狸的傘,那狐狸畫的極生動,羽毛通紅,就跟燃燒的火焰一樣,這通紅的顏色跟常公公衣裳上那抹紅色極為接近。


    童四月卻有獨到的看法:“那仙鶴之紅,是稀有植物擠出來的汁子,又叫草木染,極罕見的,這傘麵上的紅,隻是普通的赤鐵礦粉,或幹花,花果,中藥,茶葉又或者胭脂蟲,紫膠蟲等染成的,顏色大抵也常見到,成本也低多了。”


    宮中設有染色司,專門研究五色及間色等各種顏色,民間除了染布作坊,便是像流雲這種衣料鋪子略微懂些,相遂寧對於顏色,是不大通的。


    童四月化繁為簡向她解釋:“常公公身上的顏色,夜裏會散發熒光,而傘麵上這種紅,一入夜,什麽都看不著了。”


    螢火蟲相遂寧是見過的,發光的衣料卻從未見過。


    難得童四月有如此見識,自然是從小耳濡目染的結果。


    “傘通散,所以咱們青城一向不送人傘,不然這麽好看的傘,我就送姐姐一把。”童四月給相遂寧撐傘遮擋日光,二人繞過石拱橋,向城西而行。


    城西一帶也有很多商鋪,不但有上好的首飾鋪子,也有打鐵的攤子,捏腳的行當,也有米店麵店混雜其中。


    雖然流雲坊的東西都是上好成色,不過既然出來了,不如去別的鋪子轉轉,也看看別人家的手藝。


    相遂寧跟著童四月鑽進一家鋪子,看了幾樣簪子並幾副抹額,項鏈,手串也看了幾種。


    出門時已過去半個時辰了。


    走到石拱橋上,正好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漢在石拱橋頭表演吞鐵球,那鐵球有成人的拳頭那麽大,看老漢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料定是個實心的。


    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裹著露了棉絮的被子縮在那兒,眼睛紅通通,身子不住的顫抖。


    漸漸的就有人圍上來。


    破衣爛衫的老漢將鐵球舉起來,鐵球落下時,正好砸中老漢腳下的一個舊瓷盆,就聽見“啪”一聲脆響,瓷盆被砸碎,碎片像雨水一樣濺起,鐵球卻是一動不動的落在地上,又沿著石拱橋的階梯滾了下去。


    這是真材實料的鐵球。


    老漢仰起頭,艱難的將鐵球吞入口中,雙手握拳,丹田運氣,一隻腳猛的一跺,那鐵球竟又從口中吐了出來。


    整個動作雖然煎熬,倒也順暢。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眾人屏聲靜氣,待老漢將鐵球吐出了,人群裏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旋即有人開始往地上的銅盆裏扔銅錢,一文,兩文,五文,這一次表演,老漢掙了約有一二百文。


    相遂寧跟童四月各投了一吊錢進去。


    民生多艱,白發蒼蒼的年紀還要帶著家裏人賣藝為生,且是要命的行當,顯然是被逼到了絕處。


    老漢給大夥鞠躬:“人都說青城是福地,善心人多,我跟老婆子拉著車來到此處,承蒙大夥關照,我再給大夥表演一迴。”


    像剛才一樣,老漢擦擦鐵球上的口水,張嘴將鐵球含了進去,用力的咽了兩口,那鐵球就滾入了他的肚裏,隻要再一用力,把鐵球吐出來,這表演就算成了。


    眾人瞪大了眼睛,眼看老者雙手握拳,臉憋的通紅,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喲,這是什麽新鮮把戲?少見啊。”穿暗紅色繡金菊花廣袖袍子的少年從後排擠到前排,眼見那老漢額頭上青筋乍現,他把折扇插在脖子後頭,抱著胳膊直點頭:“這把戲可以,比天橋上那夥人玩的狠,那些人隻會逗個蛇啊調教個老虎啊,不像這人,生吞鐵球,好玩。”


    是郭鐋。


    他又跑出來逛了。


    郭鐋取下折扇扇了兩下,而後用折扇點了點老漢的肚子:“是把鐵球吞進了肚子裏嗎?在哪呢?”他又親手摸了摸老漢的肚子:“這肚子是軟的呀,摸不著鐵球,難道你沒吞?”他又去捏老漢的嘴,又去撓他的咯吱窩:“在哪呢在哪呢,別是把鐵球藏起來蒙我們的吧?”


    老漢吐不出鐵球,臉色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過了一會兒竟翻了白眼,想來是出氣不順暢,眼看就不行了,畢竟他表演的間隙被人打斷,一口氣提不上來,身材的力道不足以逼出鐵球。


    再這樣下去,老漢會有生命危險。


    相遂寧不想跟郭鐋有正麵衝突,也不能看著他禍害這賣藝人。


    於是鑽進人群裏,掐著聲音喊:“賣藝的不容易,還要養家糊口呢,公子這樣,會要了人家的命。”


    “是啊,是啊,這樣下去,這老頭會死的。”漸漸的,人群裏有人附和。


    對於貧苦的人,大眾還是心存憐憫的。


    郭鐋這種吃肉的人,自然不明白連草都吃不起是什麽滋味:“他死了我給他買副棺材。賣藝的人拿不出真本事,就不配在青城討錢。”


    相遂寧蹲下去撿起一塊小石子朝郭鐋扔去,倒扔的準,一下就砸中了他的發冠。


    “誰扔我?小兔崽子找死?”


    大夥看不慣郭鐋的做派,你扔蘿卜,我扔白菜,又是扔西紅柿又是扔雞蛋,四麵八方群而攻之,郭鐋帶的隨從根本就不夠用。


    郭鐋頭發上掛著蛋液,臉上淌著西紅柿汁子,脖子上還立了一個青蘿卜,甚是狼狽。


    趁著他抹臉的功夫,老漢又運了一口氣,才艱難的把鐵球吐了出來,帶血的鐵球落進銅盆裏,震的盆裏的銅錢也跳了起來,發出“嘩”的一聲響,再看時,老漢已經吐了一大口鮮血出來,踉蹌了兩步,扶著石拱橋上的欄杆才算站住。


    “公子差點兒要了人家的命,要賠人家藥錢。”相遂寧夾在人群裏攛掇。


    眾人經不住煽風點火,於是圍攏了上來,漸漸圍成一個圈,這圈越縮越緊,把郭鐋圍在中間,他那幾個隨從也不知擠哪去了。


    剛才被砸的頭暈眼花,蛋液順著頭發都流進嘴裏了,郭鐋呸了兩口,還想嘴硬:“爺我……”


    “你是誰的爺,你是哪門子的爺。”一個年輕人先給了他一巴掌。


    “青城是個有王法的地方,你差點兒讓人家丟了命,不賠藥錢我們也不依。”另一個年輕人給了他一腳。


    有人開了頭,後麵的人都摩拳擦掌,反正法不責眾,不打白不打。早看這個欺負老人的小子不順眼了。


    郭鐋嘴雖硬,到底硬不過拳頭。


    他也隻得往銅盆裏扔了五兩一錠銀子,而後擠出人群逃走了,嘴裏還嚷嚷著罵:“嘿,別讓爺逮著你們,非剝了你們的皮。”


    果然是說最硬的話,挨最狠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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