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請求?”


    “你什麽時候再幫我梳頭?”陸禦雙臂一抱,斜倚著牆目不轉睛的盯住相遂寧。


    相遂寧可不想當他娘。


    永安河裏的水漲了幾漲,山間的桃花開了個遍,桃花開盡的時候,那些半薄不厚的衫子就要收進箱籠裏了。


    相老夫人眼神不濟,前幾年做的或深藍或暗黃的夾衫她都不中意了,正巧到了府裏添置新衣的時候,這個季節做幾套輕薄的夏衫最好了。


    流去坊的人遞了新樣式來,還有一本畫冊子,上頭畫的小娘子穿著韭綠色薄紗衫子,係米白色絛帶,飄逸溫柔,很好看。


    據說這是南方新傳來的煙籠紗置成的,這紗又薄又滑,穿著極涼爽,行走時那薄紗做成的石榴裙,或綠或紅,像霧像朝霞,襯托的人多了幾分仙氣。


    相嫣已經在兩日前去挑了。


    相老夫人催了兩次,相遂寧才往流雲坊量身定樣式。


    皇帝登基後狠抓了一把婚育,或許是因為之前青城人丁不興盛,於是皇帝決定好好爭一口氣,親自帶頭,夜以繼日,勤奮專研,一口氣生了七八個兒子並幾位公主,又定了律法,十六歲以後不婚嫁有罪,全家連坐。所以這宣國的年輕少艾,為了全家人不吃牢飯,都乖乖的成親去了,有些長的太醜,醜到自己看了都生氣那種類型,娶不到妻室,花銀子也要從偏遠的外疆買一個過來充數。


    全國上下一致努力之下,幾十年裏,宣國的人口幾乎漲了一半。


    這不,青城幾十條大街小巷都擠滿了人。來到流雲坊時,相遂寧差點兒被擠掉鞋,低頭提鞋的時候,兩個壯漢舉著棒槌攔住了她的路。


    不明所以,什麽時候流雲坊也請了保安嗎?


    “裏頭有貴客,你們不能進。”壯漢揮了揮棒槌。


    流雲坊經常有貴客登門,這不奇怪。


    相遂寧退迴馬車裏略等。


    不一會兒功夫,就見春花樓的老鴇跟二皇子走了出來。


    老鴇恭恭敬敬的跟在二皇子郭鐋身後,郭鐋穿暗桔色廣袖袍子,上頭繡著獅子滾繡球的圖案,霧藍色的小獅子跟奶白色繡球繡的活靈活現,像要從郭鐋的袍子上跳出來似的,他暗桔色的袍子有點兒打眼,一般穿這顏色的人不多。


    “聽聞前幾日你們新買的燒火姑娘跑了?而且一口氣跑了兩個?”郭鐋停在流雲坊的台階上。


    老鴇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讓二皇子見笑了,我是越來越不中用了,連新買的丫頭片子都看不住,被她們翻牆跑了,賠了四五十兩銀子呢。”


    “還有人能從你眼皮子底下跑了,真是有趣,什麽時候逮迴來了,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會會,我就喜歡收拾這樣不聽話不服管教的小娘們兒。”


    “是,是。”


    “我讓你到相府找麻煩,你可去了?”


    “這幾天沒得空……”


    郭鐋從隨從手中接過棒槌,舉起來一甩,嚇得老鴇從台階上滾了下來,郭鐋一棒槌下去能要她的老命,老鴇不是不知道。


    “阿水的事,賣身契不是在你手中嗎?你隻管去相府要人就是。”


    “二皇子這樣交代,我這樣辦就是了。明日就去相府找那二姑娘的麻煩。”


    郭鐋又跟老鴇嘀咕了幾句,老鴇恭恭敬敬的送郭鐋走了,自己才坐著馬車迴了。


    流雲坊是個最講究新鮮的地方,每年春上就會把夏衣做好,聽說流雲坊有了新料子,老鴇立即來定了四五身衣裳,恰巧遇上郭鐋,被郭鐋揪住,嚇的她手心都汗濕了。


    他們走遠了,相遂寧才下馬車,見四下無人跟著,才往流雲坊裏去。


    流雲坊裏人多,她假裝看了一會兒料子,又選了幾樣衣裳款式,順便給相老夫人挑了一些帶銀線的衣料,囑咐流雲坊盡快做了送到相府去。


    童四月在櫃上學盤帳,因她娘是個生意老手,所以並不忌諱自己的女兒在店裏幫襯,這幾個月來,童四月的算盤已經打的很利索了。


    她負責盤帳,別的量身裁衣的活,她早早的就接觸過了,就是繡活,她也學過一陣子,如今盤帳,更是重中之重,一點兒也馬虎不得。可是相遂寧來了,童四月還是歡欣的迎了出去,直接把算盤丟到了身後。


    流雲坊人來人往的,不便說話,相遂寧欲言又止。


    童四月聰明,交待婢女長生:“一會兒你跟我娘說一聲,就說我出去一趟,很快迴來。”


    相遂寧跟童四月去了茶樓敘話。


    兩盞茶下肚,童四月拉著相遂寧的手:“姐姐有什麽話交待的,隻管說,不必請我喝茶的。”


    “我想請你做身衣裳。”


    “姐姐想要什麽樣兒的衣裳都可以,有我在,價格給你算最公道的。”


    “不是我穿的衣裳。”


    “嗯?”


    “是我穿的衣裳。”相遂寧想了一會兒才算表達清楚:“我想讓你做一套別人穿的衣裳我穿。”


    “姐姐看上哪家姑娘穿的衣裳了?隻要讓我看一眼,保證能做一模一樣的給姐姐。”


    “剛才春花樓的老鴇跟一位公子去你們流雲坊,你可看到他們的衣裳了?”


    春花樓的老鴇是流雲坊的大客戶,童四月的娘蘇氏本該親自迎接,又聽說那位公子郭鐋是皇帝的親兒子,宣國的二皇子,更是不敢慢待,奉了茶端了果子,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親自伺候著。


    童四月也曾悄悄的打量老鴇跟那位二皇子,聽那二皇子說,似乎是宮裏頭什麽大皇子的,得了一件新衣穿上神采奕奕得了皇上誇獎,據說是流雲坊做的,他便來看一看流雲坊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二皇子沒什麽心情觀賞流雲坊,跟老鴇說了一會兒話,一會兒嫌棄流雲坊的茶太老了,一會兒又嫌流雲坊的果子太硬了,比不得宮裏的。


    老天,這位二皇子進了流雲坊,一錢銀子沒花,白喝了茶吃了果子,還嫌不對胃口。


    童四月暗暗撇了他一眼。


    不料郭鐋喜滋滋的收下童四月鋒利的眼神,笑眯眯的招唿童四月上前給他倒茶,“咕嚕咕嚕”連喝了三杯茶,肚子都喝大了,還故意把果子掉在他袍子上,指著兩腿中間的果子讓童四月撿起來喂給他吃。


    童四月不幹,氣哄哄的躲到櫃後去。


    郭鐋的眼神就跟線似的,死死的纏住童四月,臨走時還湊到童四月麵前深深的聞了一聞:“這流雲坊的小姐,真是香的很哪。”


    真惡心。


    童四月恨不得把衣裳換了。


    總感覺郭鐋憑眼神已經非禮她一百迴了。


    如今提起郭鐋,童四月還覺得胸口憋悶:“我看到他的衣裳了,看的真真的,他袍子上的獅子滾繡球用了幾樣絲線,我都知道,我娘跟繡娘們也都看見了。”


    “你們能幫我做一件他剛才穿的衣裳嗎?銀子我有。”


    “如果是別人,我萬萬不答應的,那人討厭的很,他的衣裳,我無論如何不肯做的,既然是姐姐需要,那姐姐放心,給我們四天時間,四天後的這個時候,你隻管來取。”


    童四月人講義氣,說到做到。


    最重要的,她極聰明,從小在流雲坊耳濡目染,那些刺繡針法,衣料顏色,她有敏銳的洞察力。


    四天後相遂寧來取的時候,簡直吃了一驚,這袍子的顏色,這針腳,這圖案,跟郭鐋那日穿的一模一樣。


    有了這衣裳,就好辦多了。


    落日餘暉漸漸收攏,青城房簷屋脊開始變成青黑色。


    永安河上的花船緩緩的開動,船夫取下燈籠準備點著了。


    已近酉時,天色暗淡。


    一輛青蓋馬車緩緩駛到春花樓所在巷子,車夫一甩鞭子,馬車幾乎上了春花樓的台階。


    達官貴人到這種地方也得下車,頭一次見這麽驕橫的。


    大茶壺小跑過來:“幹什麽的幹什麽的,若是尋姑娘的,下車,裏頭請,若走錯了地方,趕緊走,別耽誤我們迎客。”


    “讓你們當家的出來見我家主子。”


    “我們當家的出來見你們?你們是何身份?”


    車夫道:“你們當家的見了我們公子還要行禮,再囉嗦,我們便走了。”


    大茶壺摸不清二人身份,怕得罪了貴人,隻好去請了老鴇。


    老鴇尚在疑惑中,車夫已經恭恭敬敬的掀起車簾,車裏的人穿暗桔色繡獅子滾繡球袍子,雖燈籠的光暈是昏黃模糊的,可轎子裏那身金貴的衣裳老鴇認得一清二楚,這青城獨一份兒,宮中的二皇子啊。


    以往二皇子都是長刀直入的,今兒卻安靜的坐著沒下來,車夫掀的車簾,正好擋了車裏人的臉。


    “二皇子——請二皇子下車吧,姑娘們在裏頭侯著呢。”


    “噓。”車夫左右看看:“最近管的緊,嚼舌頭的多,那幫禁衛軍還在附近巡查,我們主子說了,過了風頭再進去。”


    “是。”


    “我們主子想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們主子想看一下阿水姑娘的賣身契。”


    什麽都是車夫代答,馬車裏的人一直未說話。


    老鴇有些猶豫,總覺得這日的郭鐋跟以前不一樣,心中疑惑,就多問了一句:“二皇子怎麽枯坐著不說話?”


    “主子隻是看一下阿水姑娘的賣身契,又不是拿走,看看就還給你了,怎麽還問東問西的?”


    說的也是,隻是看看而已,他一個堂堂的皇子,要阿水的賣身契有何用,如果不給他看,反倒得罪了人。


    老鴇跑迴春花樓,從一個燈罩裏取出一疊兒賣身契,那個燈罩看起來像是晚上點燈用的,其實裏頭沒有蠟燭,也從未點過,隻是空放在一旁。


    從賣身契裏抽出阿水的賣身契來,老鴇親自交給車夫,車夫又交給馬車裏的人。


    老鴇特意端了一盞燈來照著,一是想看清郭二皇子,二是想讓二皇子看清賣身契上的字。


    車裏的人還未展開賣身契,老鴇便在一旁說起來:“當初她快死了,我救了她的命,她可是自願賣身的,有了這賣身契,她便是我的人,我讓她生她才能生,我讓她死她就得死,二皇子,上頭寫的清清楚楚,沒錯吧。”


    車裏的人將賣身契折好,遞給了車夫。


    車夫伸手把賣身契遞給老鴇,老鴇轉頭指著春花樓道:“真不進去玩一會兒了?裏頭這會兒正擊鼓傳花賭酒呢,正是熱鬧的時候,兩壇子酒都見了底了,我剛讓人又送了兩壇子來,姑娘們也是現成的,席麵也是熱乎的。”


    就在老鴇轉頭說話的空當,車夫一甩鞭子,馬車調轉了方向,像一道暗影,像一陣風從春花樓門前溜走,那麽快,眾人都沒反應過來。


    老鴇更是吃驚,她隻顧張羅,竟還沒把賣身契接迴來。


    “我的賣身契——賣身契——”老鴇從台階上跑下來,提著裙子追出去,哪還有那輛馬車的影子。


    以前她也跟郭鐋見過,郭鐋這個人心中城府不深,壞也壞的那麽明顯,今兒晚上斯斯文文坐在馬車裏不說話,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甚是奇怪。


    這馬車來的也怪,走的也怪。


    對了,車裏的人跟郭鐋雖然衣裳一樣,可車裏的人明明很瘦。


    郭鐋怎麽可能一天之內瘦成這樣?


    到底是疏忽了。


    老鴇又叫大茶壺:“快,快,套上馬車,給我追前頭那輛車,追——”


    路很長,街燈悠遠。


    距離春花樓四五個巷子遠的地方,一個偏僻的拐角,馬車停了下來。


    車夫掀簾子,放好腳凳親扶相遂寧下車:“二姑娘,天暗了,小心腳下。”


    “多謝你,劉虎。”相遂寧接過他遞上來的賣身契。


    劉虎,是七娘的當家人,這次能弄來賣身契,他功不可沒。


    平白雇一個車夫去套賣身契,如果失敗,說不準會被狠打一頓,沒有車夫願意冒這個險,生人,也未必信的過。


    劉虎自上次的事以後,對相遂寧也高看了一眼,相遂寧跟他交待此事,他什麽都沒多問就答應了下來。


    入了夜,馬蹄聲在長街上傳的很遠,再乘坐馬車跑下去,見的人多,暴露的風險便更大,相遂寧下了車讓劉虎趕車迴去,自己一個人或是走路,或是再換乘一輛馬車,目標小,天又暗,也容易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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