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裏野菜茂盛,莊子上的下人早早的挖了薺菜,蒲公英,摘了樹梢上的香椿駕著馬車送來,少說也有兩竹筐,綠油油的,上頭還沾著晨露。


    莊子上那些田畝按季節交東西,銀錢不說,便是春天的菜,夏天的果子,秋天的稻米,都是吃不盡的,冬季裏莊子人的人還會獵殺一些野味,另做一些臘肉送進來,做一大鍋圍著火爐子吃最好不過。


    因著莊子,四季新鮮的東西倒也不少。


    廚房的七娘早早的領著婆子們包了幾蓋簾的薺菜餃子,又親自配了六個涼菜碟兒送到湯小娘的房裏。


    薺菜新鮮,餃子味道很好。


    用了飯,婆子們收拾了碗碟兒,七娘卻站那兒未走。


    湯小娘抬眼看看她,拔出金簪子剔牙,卻並未說話。


    七娘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湯小娘不耐煩的屏退了左右,重新將金簪插進發間。


    “湯姨娘……”七娘唯唯諾諾的。


    “什麽湯姨娘。”湯小娘呸了一口:“你或是叫小娘子,小娘,或叫如夫人,二夫人,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是做姨娘的嗎?”


    “是,姨娘。”


    湯小娘麵色一黑。


    “我嘴笨,但姨娘交待的事,我都做了,可是姨娘……”


    “叫湯小娘。”


    “是,湯小娘。”七娘彎腰跪著:“小娘交待的事……”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總提它做什麽?是不想要舌頭了?”


    七娘禁聲。


    湯小娘打開一個漆黑的箱籠,在一堆金銀首飾裏一通挑撿,最後在箱角拿了一吊錢出來,關好箱籠,將那一吊錢扔在七娘麵前:“就這麽些了,要就撿著,不要,就什麽都沒有。”


    “可小娘當初答應的是……”


    “我答應你什麽了?你可不要不知足。”湯小娘倚在長塌上揉著太陽穴,顯然她沒有心思跟七娘一個下人多說什麽,見七娘跪在那兒不走,她便拔高了聲音:“相府的廚房,那可是個有油水的地方,你何德何能,能在裏頭管事?每個月的月錢是不是比別人高一些?也不瞧瞧你那一點本事,包幾個薺菜餃子就要談諸多條件,你是不想幹了嗎?收了那一吊錢趕緊迴廚房忙活去吧,晚上做個嫩香椿炒雞蛋。再涼拌一個蒲公英。”


    七娘愣住。


    “還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攆出去?”


    七娘提了那一吊錢塞進衣袖,眼睛一紅,淚就要出來,見湯小娘瞪著她,隻得把眼淚收進去,走了很遠,才站在一棵大槐樹下哭起來。


    府裏的槐樹還是當年相遂寧的母親種下的,如今枝繁葉茂,長勢喜人,天一暖和,樹梢上就結了槐米,再一暖和,槐花就要開了。槐花這東西,從樹上摘下來,不管是熬粥,還是做蒸菜,都是極好的,香味撲鼻。


    七娘就倚著槐樹哭。


    “原來是七娘在這裏啊。”相遂寧從樹後鑽了出來。


    七娘嚇了一跳,奴才不準在府上哭泣,以免損了主子名聲,這是下人們進府都知曉的道理。如今撞見了相遂寧,七娘臉一紅,忙福了一福,聲音都有些變了:“原來是二……姑娘。二姑娘怎麽在這裏?”


    “這是相家,姑娘想在哪裏就在哪裏,還要跟你交待?”明珠不滿的道。


    七娘忙點頭。


    相遂寧笑嗬嗬的道:“我看天暖和了,想著槐花快開了,我自幼喜歡吃槐花,所以親自跑來這裏看看。”


    七娘的身子微微顫動,手裏的帕子也輕輕顫起來,像一隻灰撲撲的蝴蝶。


    “七娘當下管著廚房,到時候有了槐花,一定要告訴我。”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不用二姑娘交待,奴婢也知道。”七娘哈著腰,倒是恭恭敬敬的樣子。


    “如今槐花還未開,真是可惜。”相遂寧往府裏的小花園去,轉頭叮囑七娘:“廚房裏活多,你且迴去忙吧,我閑逛的,沒什麽事,不用你伺候著。”


    “是,是。”


    “先前我在廚房裏用飯,那時候七娘對我也諸多關照,我記得七娘你說過家住柳樹胡同,現在還住那裏嗎?”相遂寧追問了一句。


    “是,是。”七娘一慌。掉頭往廚房裏去。


    相遂寧站在一塊大石邊靜靜的看著,七娘腳步匆忙,這會兒相遂寧盯著她,她應該如芒在背吧?


    明珠揪著一根茅草,小聲附耳:“七娘給湯小娘送了薺菜餡兒的餃子,吃過餃子,又在湯小娘房裏磨蹭了半柱香的時間,但聽不出她們在房裏嘀咕什麽。”


    談了什麽相遂寧無從得知,但湯小娘賞了七娘一吊銅錢,她估摸的出來。


    剛才說話的時候,七娘舉手投足的,袖裏“嘩嘩”的響,那是銅錢的聲音。


    她們伺候主子,講究個利索爽快,怎麽會帶那麽些銅錢在身上?分明是主子新賞的。


    湯小娘對下人一向很摳,賞七娘銀錢,當然不會因為她餃子做的好吃。


    “明珠,你去雇一輛馬車,下午咱們去柳樹胡同一趟,別人若問起,就說出門去胭脂齋買水粉。”


    明珠點頭去辦。


    不多時,便有馬車等在相府門口了。


    相遂寧特意換了件灰青色衫子,撿了半新不舊的珠花戴著,像小戶人家出來的,一點兒也不打眼。


    七娘租住在柳樹胡同,離相府有一柱香的時間。


    平素那些丫鬟簽了賣身契,都是在府裏住的,有些當職的婆子也住在下人房裏,方便隨時聽候差遣,像七娘這樣的,外頭有家口的,倒不多。


    這些人事,府裏的人事賬薄上都有登記。


    柳樹胡同住的多半是貧苦人,命數就像柳樹一樣,飄搖的很。


    窄小的巷子隻有一輛馬車寬,又有竹竿撐起的架子,上頭曬著灰藍色布衣,還有攤開的油布,上頭曬著蘿卜幹子,另有幾個老婆子倚門坐著納鞋底,因為彼此離的近,對門的兩個人可以輕輕鬆鬆的對話。


    幾個孩子手裏拿著竹蜻蜓在巷子裏跑過,一個孩子拿著核桃車追在後麵,咬著玉米麵饅頭的孩童坐在竹車裏傻嗬嗬的笑。


    相遂寧在胡同口下了馬車,幾個納鞋底的婆子不納鞋底了,隻是盯著她看。


    柳樹胡同生人少,好不容易逮住一個生人,一定要細細的打量了,討論一番才是,相遂寧雖然刻意低調,但看走路的神態就知道,是識規矩的家裏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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