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珺進得內殿的時候, 宮人們正捧著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東西出去。


    她沒多看, 也沒多問,隻讓人去備茶過來, 而後上前福身, 道,“珺兒給舅舅舅母請安。”


    德慶帝不管對旁人如何,但對沈玉珺這個外甥女卻從來都是打心眼裏疼愛,她這一聲舅舅、舅母叫得德慶帝最後一絲火也徹底沒了影兒。


    看著許久未見的侄女, 招唿了她過去,“你還記得你舅舅, 都有多久沒來看舅舅了?”


    恰這時,茶送上來了。


    沈玉珺接過茶盞, 奉給德慶帝,笑道, “珺兒這不是來了嘛?舅舅就莫要怪罪珺兒了。”


    說完,又端了碗茶, 奉給皇後,恭敬道, “舅母喝茶。”


    皇後笑著接過茶盞, 道, “你來的正是時候, 快些幫忙哄哄你舅舅,讓他莫再生氣了。”


    這一番玩笑下來,內殿的氣氛已經徹底緩和下來。


    沈玉珺朝皇後福了一禮, 又接著皇後的手,給德慶帝按起太陽穴,“哪個奴才這麽大膽,敢惹舅舅生氣?舅舅跟珺兒說,珺兒去罰她。”


    行為舉止之間,再沒見了在宮外時的高傲,全然一副嬌憨小姑娘的模樣。


    方才香蕊已經同沈玉珺提過,陛下此次生氣事關安王,若是宮裏旁得女人敢在這個當頭問起這事,隻怕是在火上澆油,還落得個後宮幹政的嫌疑。


    可德慶帝對沈玉珺向來比親生女兒還親,是絲毫沒有防備之心,她這樣問,他也隻當她是關心她,便也順著她的話道,“這人你還真罰不了,是你那在禹州的舅舅。”


    長寧宮規矩嚴,無需皇後提醒,香蕊姑姑聽到陛下提起安王,便自覺地帶著宮人退了下去。


    聽得德慶帝說起,沈玉珺才知道,陛下為何如此生氣。


    今日一早,禹州傳來消息,安王府長史盧哲三日前被殺了。


    原因是安王暗中召納王命,僭用帝號,盧哲三番兩次勸說不成,正要上奏朝廷,最後卻被安王關押,企圖殺人滅口。


    沈玉珺聽得直咂舌。


    召納王命,僭用帝號,這可是明晃晃的想造反啊!


    也難怪不得陛下會被氣成這樣。


    聽完之後,沈玉珺皺了皺眉,道,“前些日子大哥的事,舅舅頂著壓力沒有處罰安王,現在安王卻這樣迴報舅舅,實在太過分了,叫珺兒看,舅舅不如打過去算了。”


    她嘴上這樣說,心底卻很清楚,這杖怕是打不得,甚至還不能傳出陛下因此生氣的消息,不然陛下就不會躲到這長寧宮來發脾氣了。


    果然……


    德慶帝笑著搖了搖頭,道,“你呀,把戰事想得太簡單了。”


    沈玉珺在旁人麵前從來都是自恃甚高,目中無人,在帝後麵前卻一直最是嬌憨,也最知道該說什麽話才能哄得皇帝高興。


    聽得德慶帝說完這話,她當即不以為然道,“依珺兒看,還是舅舅太仁慈了,如果是我就打了。就算不打,也要好生罵他一番才行。”


    踩著手足骨血登上這個位置的,能有幾個是真仁慈的?


    這話顯然是奉承,但由沈玉珺嘴裏說出來,德慶帝卻聽得高興。


    他一掃先前的陰鬱,朗爽笑出了聲,“珺兒說得對,薛琅那廝確實該罵。”


    外頭的宮人們聽不清裏頭說了什麽,隻聽到德慶帝的笑聲傳了過來,皆鬆了口氣,今日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裏頭德慶帝這一高興,越發看沈玉珺歡喜,然細一瞧,卻見她麵上雖一直在笑著,神色確實掩飾不住的憔悴,便不禁問道,“以往你每隔半個月都會進宮來看朕一次,怎麽這次隔了這麽久才來?臉色還這麽憔悴?”


    沈玉珺今日特意往素淨裏打扮了一番,等的就是陛下這句話,第一次問時,陛下尚還帶著些許脾氣,她不敢提半點可能火上澆油的事。


    然此時陛下已經被她哄得高興了,她自然無需再顧忌什麽。


    當即便做出一幅逞強的模樣,微微垂首,道,“珺兒沒事。”


    德慶帝蹙了蹙眉,她這哪像是沒事的樣子?


    皇後見狀忙道,“可是受了什麽委屈?隻管和你舅舅舅母說,舅舅舅母自是會給你討迴公道。”


    德慶帝也開口道,“你是朕的外甥女,有誰敢給你氣受?你隻管跟朕說出來,朕替你撐腰。”


    沈玉珺咬唇,垂眸道,“原本珺兒早就想來看舅舅舅母了,隻是前些日子一直被大哥和母親關禁閉,這才沒能來。”


    德慶帝一聽沈玉珺被關禁閉,當即怒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非得關禁閉?”


    沈玉珺這才磕磕絆絆將前些日子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她深知德慶帝最是護短,即便她的做法非君子所為也會無條件站在她這邊,故而也沒有絲毫隱瞞。


    果然,德慶帝聽後當即大怒,“榆陽和沈昭這二人,真的是要氣死朕!”


    沈玉珺忙道,“舅舅息怒,是珺兒做錯了事,大哥才罰珺兒禁閉的。母親也是擔心珺兒嫁過去威北侯府會受氣,這才不同意這門親事的。”


    德慶帝聞言冷哼道,“沈昭迂腐,那簡家姑娘險些被害跟你有什麽關係?要她死的又不是你,是她親祖母。”


    頓了頓,還似不解氣一般,又道,“還有榆陽,也是越活越迴去了,你是朕的外甥女,就算真的嫁過去了,他威北侯府又誰敢給你氣受?”


    沈玉珺隻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德慶帝見小姑娘悶悶不樂,又問,“那珺兒呢?珺兒可想嫁陳昔?”


    沈玉珺抬頭,隻見德慶帝看著她的眼,似想探出她真正想法。


    她也沒多閃躲,直視著德慶帝,道,“珺兒自是想嫁的,隻是……”


    德慶帝得到沈玉珺迴答,當即打斷她的話,道,“沒什麽隻是的,你若想嫁,朕自會為你做主,明日朕就下令將陳昔調迴來,給你們賜婚。”


    在德慶帝看來,沈玉珺這樣的身份樣貌,做事根本無需顧忌旁人。她能看上陳昔,那便是陳昔的福分,別說陳家和簡家的婚事已經退了,就算沒有退,隻要沈玉珺喜歡,搶過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反正背後有皇家護著。


    沈玉珺聞言大喜,忙地跪地,“珺兒謝舅舅做主。”


    舅甥又在長寧宮說了許多體己話,直到晚間沈玉珺用過飯,德慶帝才叫劉喜親送了沈玉珺迴定國公府。


    翌日,京中便傳,陛下在長寧宮大發一頓脾氣之後便病倒了,病倒前下了兩道指令。


    一道是將一個月前調往青州的威北侯世子陳昔調迴了盛京,在錦衣衛任僉事,正四品。


    還一道,是斥責安王“行悖逆之事“,特賜書以示警告。


    前一道旨意並沒有引起什麽人的議論,後一道旨意,卻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有說安王實在過分者;也有嘲笑陛下隻知斥責,卻不敢真刀真槍動安王者。


    當然,坊間大多數群眾對於陛下為何不敢動安王的緣由更為好奇。


    慢慢的,就有一些傳言不知從哪個地方傳了出來。


    說陛下因為服用丹藥過度,本就體弱,這次更是直接氣得病倒,怕是時日不久,無力除掉安王,隻能賜書斥責。


    起初隻是人們私下討論,後來越傳越烈。


    一時間,陛下病重的消息成了大周上下每日必論話題。


    遠在禹州的安王,最開始收到陛下的親書時,尚且還有些惶恐。聽聞陛下重病時,才稍稍放下了些許心,然他到底時不敢盡信傳言,又派了好些親信前去查探了一番,卻都得迴陛下在長寧宮發怒後便臥病在床,連早朝都許久不上了的消息。


    消息傳迴來,他才算是徹底鬆了口氣。


    然鬆了口氣歸鬆了口氣,陛下子嗣稀薄,隻有一個年幼的太子,若真這個時候駕崩,天下局勢怕是會大亂,他不得不早做準備。


    想到此,安王便又召了府中親隨幕僚,日日在書房議事。


    吳維康將消息傳來梁洲時,沈昭正同簡寧譯書,隻讓吳維康在書肆雅間等他。


    這書肆本就是吳家的,沈昭算是在幫吳維康的忙,吳維康倒也沒去打攪他。


    直到黃昏時分,他才透過窗戶,見著沈昭親送了一人出門。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長得很是柔媚,二人肩並肩走著。


    也不知道那姑娘同沈昭說了句什麽,他眉眼間竟漾出一絲溫和笑意,而且看小姑娘模樣,似乎對他的笑並不大稀奇。


    沈昭會對著一個小姑娘溫和的笑,這可是件稀罕事。


    吳維康不由得又多看了小姑娘兩眼,這一看,卻生出一股熟悉感來,仿佛在哪兒見過她一般。


    剛好掌櫃給他送來茶果,吳維康便問了掌櫃一句。


    掌櫃老老實實道,“這姑娘姓簡,據說是京裏來的,近兩個月一直在幫書肆抄書。”


    聽得掌櫃這樣一說,吳維康才想起來。


    他確實見過這個姑娘,就在一個月以前,在這雅間,他順著沈昭的目光看過去,便瞧見了這姑娘。


    記得那時他笑問沈昭是不是認識這小姑娘,沈昭隻笑著迴了句算是認識。


    他當時還在好奇,沈昭是何時認識的這樣一個人,他竟一點不知道,然沈昭不讓多問,他便也沒去調查。


    而今得知這小姑娘姓簡,又是從京中來時,他才算是徹底明白了。


    這不就是那個給長公主送了青蘅先生作品的簡家五姑娘嘛!也難怪能得沈昭親眼相待。


    隻是前些日子,他分明聽到有消息傳,這姑娘在退了威北侯府的婚事之後,就迴簡家老宅養病去了,卻沒想竟是出現在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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