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 叫簡寧太過熟悉。


    前世她落崖後, 薛宴給她尋的新身份是平陽侯府早年失蹤的幺女,而這姑娘則是她名義上的長姐, 薛宴曾經的未婚妻——平陽侯府的大小姐顧妤。


    她婚前在侯府暫住的那段時間, 曾不止一次見過平陽侯夫人對著顧妤的畫像默默垂淚。


    隻是她隱約記得,前世顧妤似乎早在去年時便落崖死了。


    正恍惚著,便聽到顧妤溫柔的聲音,“還好, 沒損壞。給!”


    笑意溫和,卻又帶著幾分疏離。


    簡寧這才迴過神, 伸手接過顧妤遞過來的手稿,輕聲道了句, “謝謝!”


    顧妤抿唇,正欲說什麽, 卻似看到了誰一般。那雙本來疏離的眼睛霎那間亮了起來,笑著對她道, “我未婚夫來了,我得走了。”


    簡寧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果見薛宴正從一家藥鋪出來, 似還沒有看到他們, 正在到處尋人。


    顧妤如蝴蝶一般朝著薛宴飛奔而去, 而薛宴似是怕她摔倒,很是溫柔地伸出手接住了她,同她地神說著什麽。


    這一幕, 刺得簡寧眼睛酸疼酸疼,也刺得她沒了麵對薛宴的勇氣。


    “姑娘!”


    孟夏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簡寧應了一聲,抱著手稿轉身離開。


    她以為自己不會在意,走得頭也沒迴,隻是走著走著,到底還是沒忍住濕了眼眶。


    前世薛宴對她那麽好,她不是沒有動過心的。然而她心裏比誰都明白,薛宴會那樣不遺餘力幫她,除去因為當年父親救了他妹妹之外,更是因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樣落崖身亡的顧妤的影子。


    她也正因為知道薛宴心裏一直有這麽一個人,所以一直謹守本分拿薛宴當恩人,不敢對他有半分肖想。


    兩人就這麽相敬如賓,有名無實的過了一輩子。


    可即便如此,在徐州的那幾年,於前世的她來說,也是短短二十三年的生命中最溫暖的時候。


    上輩子她那樣決絕的選擇和陳昔同歸於盡,除去報仇之外,未必不是因為覺得薛宴死了,她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也沒了什麽意思。


    她抹了抹酸澀的眼,想自己到底還是自私了,看到薛宴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還活著,應該替他高興才是,不應該覺得難過的。


    簡寧這邊心中酸楚,顧妤那邊同樣好不到哪裏去。


    她前世與薛宴本是指腹為婚,青梅竹馬。


    哪知卻在十五歲那年從盛京迴家途中遇到滑坡,馬車失足落山沒了性命。


    許是因為心底有所掛念,她死後並沒有如傳說中那般去陰曹地府轉世投胎,而是變成了一抹遊魂飄蕩於天地之間。


    做遊魂的那些年,她一直跟在薛宴身後,看著他在那座荒山之下救下這個可憐的姑娘,看著他為她尋新身份帶著她四處求醫,看著他對她的同情憐憫逐漸轉化成心疼,看著他為了她收了心不再去秦樓楚館,看著他在她做噩夢時如哄小孩一般溫聲安撫她,看著他一點一點把她從深淵中拉出來又答應幫她複仇,看著他分明對她動了心卻隻敢用蹩腳的理由娶了她。


    甚至在最後死時,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也隻有她,即使萬箭穿心也要拚盡全力殺出重圍,隻為讓人帶信給秦征,讓秦征救她。


    明明是那麽浪蕩不羈,誰都不放在心上的一個人,卻為了簡寧做到如此地步。


    沒人知道她有多心疼他,又有多羨慕簡寧,以至於薛宴死後,她都執意要跟著這個姑娘,看她到底有哪點值得薛宴那樣待她。


    起初看到她對陳昔虛與委蛇時,她心底是瞧不起她的,甚至覺得她背叛了薛宴。


    可直到看到她親手為自己縫製壽衣,看到陳昔答應她讓薛宴和徐州將士們入土為安,看到她在薛宴墳前毫不猶豫將刀子捅進陳昔心口,看到她跟薛宴一樣被萬箭穿心卻還轉頭對著薛宴的墳墓笑著說“我來陪你了”時,她才好像明白了薛宴為何會對她不同。


    那麽多年她嘴上從沒說過喜歡薛宴,卻早在薛宴死的那一刻,便做好了陪他赴死的準備。


    她知道,若是她還活著,也未必能做到像她這樣。


    簡寧死後,她的魂魄也逐漸失去了意識。


    原以為這下該去地府投胎了,卻沒想竟一下子迴到了落崖前。


    她喜歡薛宴,從幼時母親指著薛宴告訴她,這是他的未婚夫開始便喜歡了,怎麽能甘心讓他心裏有別人?


    所以她剛剛才故意在簡寧麵前說薛宴是她的未婚夫,好讓她知難而退。


    薛宴是因為收到簡寧的信,得知神醫妙手徐向在秋山鎮,也從信中他得知徐大夫腿腳不方便,不宜遠行,這才千裏迢迢帶著父親來秋山鎮求醫。


    因為架不住顧妤的粘人,便把她也帶過來了,隻是剛剛這丫頭也不知看到了什麽。


    他剛打聽到徐大夫的住處出來,便像是後頭有什麽在追趕她一般,拉著他要走。


    薛宴同顧妤從小一起長大,甚少見她如此著急,不禁迴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


    他有些意外會在這兒看到簡寧,正欲過去,卻被顧妤拉進了一家糖餅店,“我記得王爺好像喜歡吃這個!你幫我挑一點,我給他帶過去好不好?”


    待得買完甜餅出來,卻再沒見了簡寧。


    ************


    簡寧和孟夏拿了手稿,又買了菜迴到家時,已經快到午飯時分。


    到家後,孟夏便提著菜去東廂的廚房做飯,簡寧則拿著手稿和紙迴了西廂的書房。


    書房布置得很簡單,就一張書桌和一個多寶閣,書桌上放著整套的筆墨紙硯鎮尺擱筆,多寶閣上擺著書本,她將手稿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在桌上,怕風吹走了,還特用鎮尺把它壓住。看到那兩張被顧妤遞給她的手稿,她微微愣了愣,不期然又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一幕。


    恰這時,忽聽廚房傳來孟夏的驚叫聲。


    她也顧不得再去胡思亂想,放下筆往對麵廚房趕去,剛進廚房,便見孟夏蒼白著臉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地看著西北角。


    她順著孟夏目光看過去,卻見一個人正闔著雙眼坐在牆角。


    一個受傷的人。


    這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此時他似乎已經昏過去了,靠在牆上一動不動,衣衫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半,一張原本還算能看的臉,現在毫無血色,看上去一片灰白。


    簡寧扶起孟夏,低聲安撫,“沒事的,別怕。”


    她將孟夏扶到椅子上坐下,才走過去,小心翼翼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


    溫熱的氣體自鼻尖唿出來,讓簡寧鬆了一口氣。


    還好活著,雖不知這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若他真這樣死在這兒,她怕是少不得被抓去詢問許久。


    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血,起身迴房間抱過來一個藥箱,又吩咐孟夏去請大夫、報官之後,便開始給他處理傷口。


    不管怎樣,在官府和大夫來之前還是得先給他把傷口處理一下,不然怕是會失血過多而亡。


    因著前世傷重,久病成醫,故而對於處理傷口一事,簡寧並不陌生。


    剛好鍋裏有今早溫著的熱水,簡寧先是拿了昨日買來還未用過的幹淨帕子,又打了盆熱水來,也顧不得男女有別,蹲下身小心翼翼將他的衣服解開。


    衣衫一脫,才見他身上原來綁有繃帶,隻是傷口早已再度崩裂,繃帶也被血給浸濕,濃鬱的血醒味撲鼻而來。


    簡寧小心翼翼搬扶著他的身子,將她染血的繃帶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繃帶有些地方已經黏在了傷口上頭,她盡量放輕了手去撕扯,然在撕扯到那些粘著的地方時,還是明顯感覺到他的唿吸一窒,叫她心裏頭也跟著一緊。


    待得繃帶全部撕完時,簡寧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


    她手裏都是血跡,不好用手擦,隻能用手臂將額頭上的汗水給抹去。


    拆完繃帶,簡寧才發現他身上竟有好幾處箭傷,看到那些箭傷的位置,簡寧才算微微放下心來。也不知是他命大還是怎樣,雖每一處傷口都深可見骨卻又沒一處射中要害。


    簡寧拿帕子輕輕拭掉他身上的血跡,每碰到傷口一下,便能明顯感覺到他唿吸重一下。


    清洗完傷口,簡寧從藥箱裏找出隨身攜帶的止血藥粉小心翼翼撒在上頭,又拿了新繃帶給他重新綁上,而後拉上他的衣服。


    做完這一切,簡寧才鬆了口氣,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打水把帶血的舊繃帶洗了幹淨,又迴到廚房生火燒水。


    在廚房忙碌的她,絲毫沒有發現牆角那個人已經隱隱有了轉醒的跡象。


    ************


    深受重傷,接連應付幾波刺殺,沈昭已經精疲力竭。


    隱約中隻感覺到有人在替自己清理傷口,那人的手很輕,輕得讓他生不出防備之意。


    他轉醒時,耳邊是來來迴迴的腳步聲,身上那股粘膩的感覺已經沒了。微微睜眼,隻見一人背對著他。那人長得有些瘦小,及腰青絲隨意披散在背後,袖子微微挽起,正在擦拭桌子,似沒察覺他已經醒了過來。


    他又環視了一圈,這才發現自己似乎身處一間廚房,廚房裏陳設倒是簡單,灶台、案板、碗櫃、還有一個架子,架子上頭放著一個木盆,除此之外,便沒了別的東西。


    沒一會兒,那姑娘便擦好桌子,又迴到木盆前清洗抹布。


    恰這時,外頭有人喚道,


    ——“簡姑娘?”


    小姑娘應了一聲,將抹布掛在架子上頭走了出去,全程都沒往他這頭看一眼。


    看著小姑娘離開的背影,沈昭腦中卻浮現出一張布滿疤痕的臉,那張臉的主人安安靜靜躺在棺中,唇邊還漾著笑意。


    他微微怔了怔,是她麽?


    自打簡寧隨著齊夫人出京以後,他便再沒讓程淵跟著她,故而隻知她來了梁州,卻不知到底身在何處。


    簡寧出門,便見楊嬸拿著繡線站在門口,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向她說明來意,“是這樣的,我前些日子接了一幅霜月圖屏風的繡活,也是第一次繡這東西,有些地方拿不準用什麽色合適。先前聽孟夏姑娘說姑娘會丹青,想麻煩姑娘過去幫忙看一下,不曉得方便不?”


    簡寧下意識想起廚房那個傷患,有些猶豫的往廚房方向看了看,但想楊嬸對她照顧頗多,看個色也無需多久,便溫溫笑了笑,道,“行,我現在就隨楊嬸過去。”


    說罷,便小心關上院門,隨了楊嬸過去。


    然她們二人前腳剛一走,後腳便有人自屋脊上翻了下來。


    那人身形極輕,如同貓兒一樣,未發出半點聲音。


    落地之後,便徑直去了廚房。


    見到廚房角落裏坐著的人已經醒了過來,立馬單膝跪地,“大人。”


    此人名喚柳莊,也是沈昭的暗衛。


    這次沈昭去禹州並沒有帶著他,而是在離京時就吩咐他來梁州等他消息。


    **********


    柳莊今早剛到梁州,便就收到了沈昭在梁州連雲山發出的信號。


    他趕到連雲山時,恰見沈昭手持弓箭,射出最後一箭,箭一離弦,精準沒入了最後一個刺客的額心。


    山上已經躺了好些屍體,無一不是一箭斃命。


    看到他來,沈昭似鬆了一口氣,吩咐了聲,“處理下。”


    說罷,便去了叢林深處。


    柳莊雖從未見過沈昭出手,卻也知道沈昭並不若尋常書生那般文弱,見此情景倒也不意外,隻是看沈昭麵色似乎不大好,有些擔憂。


    然沈昭素來不喜旁人問太多,他也什麽都沒問,隻聽從吩咐開始處理那些屍體。


    待得柳莊處理好那些屍體迴來,便見沈昭已經換了一套衣服迴來了,正坐在不遠處的樹下。


    然他走過去,才發現沈昭其實也傷得不輕,他閉著眼,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濕。


    “大人!”


    柳莊喚了一聲,卻見他毫無反應。


    竟是失血過多昏睡了過去。


    此番來梁州,沈昭並沒有打算驚動官府,柳莊也是人生地不熟,不好大搖大擺帶著受傷的沈昭四處打聽醫館惹人耳目,卻又不放心把他丟在荒山野嶺。隻能簡單替他處理了下傷口,又在山下尋了間沒人在家的屋子,把沈昭先暫時放在這兒,再獨自去買馬車、詢問附近哪兒有醫館。


    本想著就一會兒的工夫,應該不會有人發現。


    哪知他剛買來馬車,把馬車牽到不遠處係好過來,便見這屋子的主人已經迴來了。


    柳莊心底一陣後怕,這才察覺自己思慮不周了。


    好在屋主對沈昭並沒有惡意,他在屋頂揭開瓦片親眼看到那姑娘在為大人包紮傷口,才沒闖進來,隻等她離開後才出現。


    沈昭見是柳莊來,也沒多問什麽,隻平靜吩咐道,“先離開這裏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哈~


    昨晚碼著碼著抱著電腦睡著了,這更算是昨天的,今天看能不能再擼出一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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