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過年, 家家戶戶都在張羅著年貨,買吃的喝的用的,給小孩子置辦新衣新鞋, 準備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2000年是千禧年, 傳言了許久的世界末日並沒有到來, 這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年份。


    看著別人大包小包地往家裏搬東西,陶醉從常醒迴來的喜悅中終於迴過神來, 自己家好像有點冷清, 今年媽媽還沒買年貨呢, 明天就要過年了啊。家裏經濟緊張成這樣了嗎?


    陶然也悄聲跟姐姐說:“姐, 咱們家不過年了嗎?爸爸什麽時候迴來啊?”


    “不知道。”陶醉搖頭, 她前兩天問媽媽的時候,媽媽隻迴了一句:“不曉得他!”語氣還挺衝, 似乎不太高興,她還在想媽媽和爸爸是不是吵架了。


    陶然攤手:“真搞不懂這些大人鬧什麽。過年都不給買新衣服嗎?”過年買新衣服是家裏的傳統,哪怕是他們家買房子負債那幾年,這個傳統都沒丟, 然而今年劉巧鳳卻沒提買衣服的事。


    “爸爸寄的錢好像比以前少了,媽媽可能沒錢了,等爸爸迴來再說吧。”陶醉安慰妹妹。


    陶然聳肩:“不買也沒什麽,大不了不穿新衣服了唄。可是連瓜子花生餅幹都不買嗎?親戚來了吃什麽?”


    “我去問問媽。”陶醉說。


    劉巧鳳正在給小寶晾衣服, 陶醉走到陽台上,問:“媽,咱家什麽時候買年貨啊?”


    劉巧鳳迴頭看她一眼, 將撐衣架杵在地上,眼睛木然地望著某個點,說:“你和然然去街上,買點瓜子糖果迴來吧。”


    “好,買多少?”


    “不用多了,每樣買兩斤就差不多了。”劉巧鳳掏了一百塊錢給陶醉。


    陶醉拿了錢,和妹妹一起去市場采購年貨。稱完一看,兩斤也太少了點,別說自己吃了,拿來招待客人也不夠啊,鄰居們正月裏串個門連把瓜子都沒有。姐妹倆一商量,便將采購的一百錢錢發揮到了極致,每樣都多買了一些,錢是最後一分沒留,姐妹倆攢下來的零花錢還貼了些進去。


    拿迴家,劉巧鳳也沒多說什麽,隻是歎了口氣。小寶看見買迴來糖果就要吃,劉巧鳳不給吃:“這是過年給客人吃的,現在不能吃。”小寶聽見這樣,立即就要張嘴開嚎,他一向是這樣,得不到的隻要嚎一嗓子,馬上就會如願以償,所以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陶醉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樣,她以前在吃的上麵從來都不會苛刻弟弟的,便說:“媽,讓弟弟吃些唄,小孩子哪有不吃零食的。”


    小寶聽見大姐這麽說,也不哭了,趕緊跑來抱她的大腿:“姐姐,要餅餅。”


    陶醉低頭看著弟弟,他眼睛裏還噙著淚水,小臉蛋紅紅的,因為喜歡哭,臉蛋上都有了皸裂的痕跡,結了黑色的小痂子。陶醉拿了快餅幹給弟弟,伸手輕捏了他的臉一把:“臉上怎麽又長鍋巴了,是不是沒擦香香?”


    小寶扭了一下脖子,低頭吃餅,不理會她。陶醉看見隻惦記著吃的弟弟,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媽是怎麽了,最近對弟弟也太不上心了,是因為爸爸的緣故嗎?


    臘月二十九,也就是除夕這天,陶長明終於趕迴來了。他像沒事人一樣,給家裏人展示禮物,當然,主要是小寶的禮物,除了吃的穿的,還有玩的。給劉巧鳳和陶醉姐妹三人都買的是這兩年特別流行的塑膠發卡,樣式和顏色無比花哨,陶醉才不會戴這個呢,收了起來。陶然也將發卡收了,她的頭發長度甚至都用不了發卡。


    劉巧鳳一點喜色都沒有,因為陶長明帶迴來的行李不像是辭工迴家,他難道還打算去上海?但她還是主動去收拾行李,幫陶長明找換洗衣服,讓他先去洗個澡。小寶有奶便是娘,捧著吃的任由並沒有什麽印象的爸爸用用胡子紮他的小臉蛋。


    陶醉已經看出父母之間生了齟齬,但是他們迴到老家之後依舊表現得像一對恩愛夫妻,在外人麵前無懈可擊。今年的年過得並不那麽安寧,除夕之夜陶家還吵了一架,吵架的不是陶醉家裏,而是大伯家裏。堂哥陶勇過年前帶了個女朋友迴來,但是全家都反對,理由是那個女的是個破鞋,跟別的男人有過孩子,雖然孩子已經打掉了。


    大伯兩口子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並且還鬧到了女方家裏,罵她不自重不檢點,妄想勾引陶勇。女友受到羞辱,要跟陶勇分手,陶勇並不屈從家裏,跟父母大鬧了一場,晚上吃年夜飯都沒來。爺爺說他是長房長孫,不能年夜飯都不來,一定要叫來吃飯。


    於是全家輪番去勸,最後陶勇被小叔從床上拖了下來,臭著一張臉坐在了桌邊。正吃著飯呢,全家又開始批鬥陶勇,有說他太年輕見識少的,有說他太衝動不夠理智的。長輩們基本上都是一個意思,不是黃花大閨女就不行。


    陶勇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扔下碗站起身,說:“行了,能別說了嗎?過完今天,都二十一世紀了,你們這群老僵屍也好意思跨世紀?”說完就走了。


    滿桌子的大人麵麵相覷。陶醉聽完了全場,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堂哥女朋友被家裏安排相親,收了男方彩禮,按照規矩,就算是訂婚了,女方一般會跟男方先同居,等生了孩子後再結婚,這樣方便生兒子。結果同居期間,那個男的暴力成性,還沒結婚就打了女方幾次,女方死活也不肯再嫁到那邊去,堅決打了孩子退了彩禮,寧願名譽受損,也不肯屈就對方,倒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


    堂哥並不介意女朋友的過去,她人聰明,性格好,人勤勞又善良,他們感情好,性格互補,他就認準她了。結果女孩也不幸,遇上了陶家這樣的家庭。


    要照以前,陶醉肯定會覺得堂哥糊塗,但是她今天有點佩服堂哥的擔當和勇氣,而且覺得這種相親方式簡直是太荒唐了,根本就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見麵合眼緣就行了,然後就住到一起,還得先生孩子才能結婚,女孩未免太吃虧。這比從前的盲婚啞嫁隻怕是好了那麽一點點,就是結婚前知道對方的長相,然而性格人品能力一概不知。像堂哥女朋友這樣的情況,真是一輩子都毀了。


    陶醉不知道陶勇的事最後會怎麽處理,她自己家裏也快鬧翻天了。還在外婆家裏,劉巧鳳就開始和陶長明鬧矛盾了,迴到家後更是吵得不可開交,為的就是陶長明年後迴上海的事。劉巧鳳已經跟夏春生說好了,隻要陶長明願意,年後就能迴廠裏上班,然而陶長明卻覺得上海工資高,依然要留在上海。劉巧鳳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去上海。


    陶長明表示他沒跟廠裏辭工,不能就這麽迴來,而且那邊還有很多東西沒拿迴來,怎麽也是要去一趟上海的。劉巧鳳就說帶著小寶跟著去,否則誰也別去。這事雙方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從年初三一直鬧到了初八陶醉開學,一天安生日子都沒有。陶長明本來是初六的火車票,但是車票被劉巧鳳拿到車站退了,所以他沒走成。


    夏春生和王軍浩輪番來勸,陶長明終於同意留了下來,不過陶醉知道父親還是不甘心的。事實上,她根本就不太希望父親留下來,她已經習慣了沒有他在家的日子,父親在,她覺得拘謹。


    常醒住在她家樓下,是知道他們家的情況的,也知道陶長明外麵有人的事,但這種事他也沒辦法幫劉巧鳳和陶醉,劉巧鳳不願意離婚,因為有三個孩子要養,陶醉沒辦法選擇父母,也不能和父母割裂。


    一天下午,常醒從廠辦公室迴來,看見陶醉坐在樓下的花壇邊,望著一棵夾竹桃發呆,便走過去:“怎麽不迴去,坐外麵不冷啊?”


    陶醉看見他,苦笑了一下:“不想迴去,家裏又在吵架。”


    陶長明去上海之前,家裏雖然偶有爭執,但加起來也沒有今年吵的次數多,如今吵架已經成了她家的家常便飯了,陶長明脾氣似乎隨著年齡一起長了,劉巧鳳也不像從前那樣低眉順目了,她心裏委屈,有怒氣自然也要發泄出來。


    常醒在她身邊坐下來,說:“那是你父母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要放心裏去。安心讀好你的書就行了。”其實他嘴裏這麽說,心裏也清楚,怎麽可能不受影響,不和睦的家庭對孩子是永遠的傷害,就好比他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冷暴力,因為以前父母吵架就用這種方式。


    “我知道,可是好煩啊。”陶醉無奈地歎氣。


    常醒側頭看她一眼,說:“要不然,你還是去住校?眼不見心不煩。”


    陶醉點頭:“我還真想過。可是然然呢?”現在這個家裏,唯一讓她感到溫暖的反而是妹妹,那個小時候總和自己搶吃的搶玩的人,如今是她最親密的人,弟弟的出生,逼得陶然和她站在了一條戰線上。


    “她也可以去住校,看她自己怎麽打算。迴頭可以跟她談談。”常醒說。


    陶醉將頭埋在膝蓋上,無力地歎息:“真不知道我家怎麽到這種地步了。”


    常醒說:“其實你媽要是看得開,可以跟你爸離婚。”


    陶醉無比驚訝地扭頭看著常醒,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說,父母即便再鬧得厲害,她都沒想過要他們離婚,而且常醒不是離婚的受害者嗎?他怎麽會支持離婚呢?


    “不過你媽可能不會願意。不幸福的婚姻,對孩子來說是更大的傷害,我父母感情破裂的時候,他們也是三天兩頭在家吵,尤其喜歡冷暴力,好長時間都不跟對方說話,讓我在中間當傳聲筒。我夾在中間別提多難受了,後來他們離了婚,我反而覺得鬆了口氣,不用考慮他倆的臉色,不用再擔驚受怕,要不然我真要被逼出神經病來。”這是常醒第一次跟人說起他父母離婚的事。


    陶醉也承認,父母吵架,她也承受著很大的心理壓力,每天都擔驚受怕的,可還是覺得父母都應該在,她喃喃地說:“小寶才兩歲多,他們要是離了,他怎麽辦?”


    常醒不得不承認:“婚姻不幸受傷害最大的確實是孩子,其實不管是離婚還是不離,傷害都是存在的。尤其是小寶,他還小,什麽都不懂,這種爭吵會給他潛意識裏留下陰影,對他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壞影響。”


    陶醉苦笑:“真是想不通,當初他們下了多麽大的決心,要生下小寶,結果有了小寶,他們卻沒有珍惜,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嗎?有了就不會珍惜了。”


    常醒笑著說:“這是要看人的。不過你要是真去寄宿,就早點跟家裏和學校說,我還沒開學,可以送你去學校。”


    陶醉點點頭:“好。”


    晚上迴到家,父母終於偃旗息鼓了,陶醉悄悄跟母親說,想要住校。劉巧鳳驚訝地扭頭看著陶醉:“怎麽要住校呢?”


    陶醉說:“住校比較省時間,現在是高三最後一學期了,我想抓緊一點。”


    劉巧鳳雙手掩麵,想起來女兒是最後一學期了,然而陶長明卻自私自利,滿心滿眼都是外頭的娼婦,根本就沒有替孩子著想,天天跟在家裏吵鬧:“住校要多少錢?”


    陶醉說:“一個學期400。”晚自習的時候她已經問過老師了,老師表示宿舍還有床位。


    “要馬上交嗎?”劉巧鳳說。


    陶醉沉默地點了點頭。劉巧鳳說:“等兩天可以嗎?我去借點錢。”


    “家裏沒錢了嗎?”陶醉有些心驚,媽媽連四百塊錢都拿不出來嗎?那以後她上大學怎麽辦?


    劉巧鳳看出了她的不安,說:“別擔心,我在銀行裏存了點定期,等你上大學的時候還是有學費的。再說我馬上也要去上班了,有工資拿了,你就不用擔心了。”


    “謝謝媽!”陶醉有些感動,不管媽媽多麽軟弱,但還是在用心維護這個家。


    劉巧鳳歎了口氣:“你安心讀書吧,錢的事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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