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山堂外,春光朗照。


    青姈命人開了院門,才抬步出去,便險些被陳未霜撞個滿懷。那位被府裏關了好幾天,想著謝青姈從前跟表哥素未謀麵,卻趁著這機會嫁進靖遠候府,必定是在來迴宿州的途中耍了手段,又是嫉妒又是氣惱,又擔心戴庭安的傷情,心急火燎。


    聽見門扇動靜,她抬腳便往裏衝。


    青姈被撞得身子晃了晃,好在有徐嬤嬤扶著,很快站穩。


    隨即吩咐身後的常嫂和夏嫂,“扶著陳姑娘,別摔著了。”


    “是。”兩位仆婦應命。


    她們都是婦人,不像護衛有諸多顧忌,左右架住胳膊,仗著身強力健又有點功夫在身上,拎小雞似的走了七八步才放下人。這舉動突如其來,陳未霜生來便沒被人這般粗魯地對待,眾目睽睽下漲紅了臉,急道:“謝青姈,你做什麽!”


    青姈命人從內關門,緩步走上前。


    “將軍重傷臥病,院裏誰都不敢喧嘩打攪他養傷,陳姑娘這是做什麽?”


    “我來看望表哥。”


    “原來如此。實在對不住,將軍昏睡著不宜見客,我代將軍謝過陳姑娘關懷。”


    青姈說得語氣溫和,穿著家常的海棠紅堆繡春衫,是新婚少婦的打扮,發髻峨峨高挽,襯得身材纖秀修長,珠釵垂落在鬢邊輕晃,那張臉沉靜端麗,儼然一副少夫人的做派。


    這個身份陳未霜渴慕已久,如今卻被憑空奪走。


    而這個鳩占鵲巢的女人甚至都不讓她看看戴庭安。


    陳未霜又恨又惱,眼見院門關緊,她卻被人扶著動彈不得,情急之下,眼圈兒就紅了,“我隻想看看表哥,他受了重傷,誰都擔心。謝青姈,你是不是沒長良心?我隻進去看一眼也不行!”


    “將軍說了,不見任何人。”


    青姈瞧著那泛紅的眼圈,看得出這是真心擔憂,又放軟語氣,“侯爺已請了郎中照料,夫人也每日過來照顧,姑娘若真擔心將軍,就請遵從他的意思,等日後病情好轉再來吧。像方才那般吵鬧,於養病無益。”


    “你胡說。”陳未霜不甘心,“鬆手,我要進去。”


    她掙紮得厲害,堂堂貴妃的侄女,侯府的客人,被這麽捉著也不是事。


    青姈朝常嫂遞個眼色,麵色微沉,“我是好言相勸,陳姑娘,適可而止!”


    陳未霜哪會把衝喜的人放在眼裏。


    她繞過青姈,怒哼了聲往門口走,誰知還沒靠近,“嗆啷”一聲,兩把寒光閃閃的刀鋒驟然出鞘,疊成個十字,攔在門前。站在門兩側的護衛手執刀刃,麵無表情。


    陳未霜被這動靜嚇了一跳。


    戴庭安是受封的武將,按例可豢養幾名隨身護衛,但多是震懾所用,極少拔刀。對待客人更不會如此無禮,也因此她有恃無恐。


    誰知此刻竟會擺出這等架勢。


    陳未霜麵色驟變,遽然看向青姈,“你什麽意思!”


    “陳姑娘若不聽勸阻,就隻能無禮。將軍重病,恕我不能任人打攪,再有不遜,隻能命人強闖的罪名拿下。侯爺和大伯母怪罪下來,我自會去領。”青姈的神色不知是何時冰寒起來,雙目清冷,緩步走到她跟前,目光暗藏鋒芒,“陳姑娘,請迴。”


    陳未霜未料她竟如此決絕,愣住了。


    ……


    百餘步外的鬆風亭裏,原本閑坐看戲的陳氏也是麵色微變。


    她也沒想到青姈竟如此強硬。


    陳未霜卻是侯府的客人,又是貴妃的內侄女,真鬧起來,她這個侯府主母都得給三分薄麵。今日周氏出門會客,隻有個衝喜來的擺設在院裏,原以為能憑陳未霜的魯莽撕開條縫隙,讓她探個究竟,誰知對方竟會亮出刀鋒。


    陳氏臉上笑容緩緩僵住。


    一個衝喜而來的落難孤女,哪有本事使得動仆婦護衛?定是得了戴庭安的默許撐腰。


    亦可見對方嚴防死守的決心。


    到這般地步,若鬧得更大,可就沒法收場了。


    陳氏終於起身,扶著丫鬟的手緩緩朝鐵山堂走過來。


    春光明媚的院門前,青姈薄衫垂落,麵色微寒,瞧見遠處走來的貴婦,唇邊浮起諷笑。


    她沒理會陳未霜,隻瞥向遠處。那位察覺後隨她看過去,見到陳氏的身影,膽氣更壯,隻等陳氏走近跟前,便紅著眼圈道:“姑姑,你怎麽來了?”


    “原想去那邊沉香榭散心,瞧見這動靜就過來看看,是怎麽了?”


    “我想看看表哥,她不讓,還讓人拔刀嚇唬我。”陳未霜忿忿指著青姈,積攢許久的不滿湧起來,目光就跟刀子似的,“姑姑你評評理,世上哪有這樣待客的。”


    陳氏扶著她肩膀微笑,緩聲道:“謝氏,這可有失待客之道。”


    “伯母恕罪。”青姈屈膝為禮。


    陳氏便勸和,“霜兒也是關心情切,她誠心來探望,看一眼都不成?這樣拔刀相向,叫人看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府裏多霸道呢。都到門前了,你便請她進去坐坐又何妨,以怨報德可不是好事。先把刀兵收了。”


    她說得溫和,華貴錦衣之上,那張臉神情卻頗嚴厲,暗藏責備。


    青姈迎視她目光,也擺出委屈的姿態來。


    “京城裏關心將軍傷情的總能有百來人,若誰都以此為由在門前胡鬧,還如何養病?開門於將軍無益,不開門則難免得罪親友,不如咱們以身作則,旁人便無話可說。倘若將軍日後好轉,再探視也不遲,何必在此關頭吵嚷添亂。您說是不是?”


    她說得客氣,卻絲毫沒有命人收刀的意思,眼底是濃濃的擔憂。


    陳氏半信半疑,卻也隻強闖無用,稍作權衡後,勉強扯出寬慰的笑容,“是這個道理。你也別太擔心,會好起來的。”


    “多謝伯母體諒。”


    陳未霜還欲再說,被陳氏輕扯了扯衣袖,扭頭就見姑母目光嚴厲,似有警告。她畢竟害怕長輩,就算滿臉的不高興,也隻好悻悻地閉嘴,被陳氏扯著,不情不願地走遠,一步三迴頭。


    ……


    姑侄倆走得老遠,青姈仍站在門前。


    正月將盡,這兩日天氣暖和,柔媚春光下有木棉漸放,迎春吐蕊。她在院裏悶了待個前晌,想著戴庭安那屋裏藥氣太重,悶坐對養病無益,便叫人取了剪子來,到附近折早開的花枝,給他床頭添點顏色。


    木棉太高,她夠不著,得讓護衛出手。


    迎春倒是好辦,她往假山旁走,隱約瞧見交錯橫斜的花枝後麵有一角檀色的衣裳,混在紙條間幾乎看不出來,不由低聲道:“是誰在那裏?”


    花枝晃了晃,探出個小腦袋。


    “嬸嬸。”四歲的小男孩長得白淨清秀,手裏攥著枝條,笑得靦腆。


    是長房的嫡長孫戴謙。


    這孩子生得清秀,性情卻頑皮,混熟後搗蛋起來,能給人氣得頭禿。他卻也很暖人,青姈前世有次懷念爹娘,背著人默默垂淚,小家夥不知是從哪裏竄出來的,捏著快化黏了的糖給她,跟溫暖的小太陽似的。


    青姈不由跟著笑了,上前蹲在他身旁,伸開手臂。


    小家夥有點遲疑,瞧著漂亮柔婉的臉蛋,卻仍靠了過來,任由青姈圈在懷裏。


    “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呀?”青姈問。


    戴謙看她胸口繡著蝴蝶,伸手摸了摸,“真好看,嬸嬸也好看。”


    這小嘴兒甜得,青姈微露笑意,“跟你的嬤嬤呢?”


    “她們以為我睡覺呢!”小家夥笑得得意,“我看祖母出來,還以為有好玩的。跟她捉迷藏,她都沒瞧見。路上還看到這個。”他藏在背後的手伸出來,攥著幾朵早開的野花,獻寶似的送到青姈麵前。


    青姈笑著接了,小家夥便提條件——


    “嬸嬸別告訴祖母,她知道我沒睡覺,要生氣的。”


    “好,那謙兒得早點迴去,免得嬤嬤找不到擔心你。”


    “嗯!”小家夥答得倒爽快,“叔叔呢,還沒好嗎?”


    “叔叔病著,得養好一陣子呢,等他痊愈了,便帶謙兒去見他,好不好?”


    “嗯,謙兒乖乖等著,等叔叔好了我再騎大馬!嬸嬸別傷心,我叔叔厲害著呢,不會有事。”戴謙人小鬼大,安慰完青姈,朝身後的徐嬤嬤做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青姈看他兔子般蹦蹦跳跳,頭頂是湛藍碧空,身旁是才抽了嫩芽的新綠柳枝,想著寒冬後春天悄然而至,再沉厚的冰雪終將消融,心裏忽然生出種生機盎然的輕快。


    陳家出事之後,她心裏已很久沒這麽輕快過了。


    剪好花枝,進屋裏插瓶時,連戴庭安都瞧見了她的笑容。


    “撿到寶貝啦?”他躺在床上,似乎百無聊賴。


    青姈搖著腦袋,“沒有啊,就是碰見了謙兒。”


    “那小家夥。”戴庭安低語,唇角也散漫挑起。


    青姈專心插花,白淨纖細的手指幾乎與乳白的瓷瓶同色,嫣紅盛開的木棉襯著她臉頰,無端在眉眼點染出幾許春意。柔嫩的唇邊微微勾起,難得見她露出這樣輕快的神色,眉眼專注暗藏期待,整個人都鮮活生動起來。


    戴庭安查她底細時,聽過她嬌麗冠絕的名聲。


    先前隻覺她眉眼極美,但性子沉靜柔韌,氣韻內斂,缺幾分這年齡應有的嬌憨。而今看來,是她彼時的滿腹苦楚,遮住了少女神采。


    戴庭安半睜著眼睛,等她端花瓶走過來時,才不動聲色地收斂目光。


    “我不喜歡這些。”他嫌棄。


    青姈枉顧反對,將木棉和迎春錯落擺開,耐心解釋道:“這屋裏全是藥味,沒病都能熏出幾分不適,擺點花進來有好處的。等過兩日再暖和點,我多開窗戶透透風,沒準兒將軍能恢複得快一些。”


    嘖,心緒變好,頂嘴都順溜起來了。


    戴庭安肆意馳騁慣了,聽她這麽一說,還真覺得屋裏頗為憋悶。


    遂抬抬眼皮,“這會兒就開,不冷。”


    青姈便將錦被給他蓋好,給屋裏透氣。


    開窗扇時想起戴謙來,不由偷瞄床上躺著的那位——倒是沒看出來,這位脾氣陰晴不定的皇太孫居然還會給侄兒騎大馬?


    ……


    自從對陳未霜拔刀相向後,鐵山堂門前清淨了很多。


    陳氏縱時常關懷,也隻是照例派仆婦來問問,不到院裏打攪。青姈偶爾會親自接待東院的管事嬤嬤,卻仍守著禁令,不越門檻半步。老侯爺知道這場刺殺涉及肅王和朝堂重案,放任戴庭安如此,陳氏更無話可說。


    關於戴庭安的病情狀況,便悉數由青姈的嘴傳出去。


    戴庭安對此頗為滿意。


    魏鳴辦事迴來後,仍十分忙碌,於是照顧戴庭安起居的事便都落到了青姈身上。


    換藥擦洗有郎中和隨從,她除了照顧用飯,便是夜裏偶爾倒點茶水。


    入了二月鶯飛草長,甬道旁和牆根漸漸生了新綠,戴庭安的傷勢卻似乎沒什麽起色——除了偶爾起來吃飯,餘下的時間他多半閉門躺著,也不許人進去打攪。不過氣色卻比青姈剛進門時好了很多,說話也沒最初那麽虛弱。


    老侯爺雖擔憂孫兒身子骨,卻也以身作則,從不來打攪,隻召青姈去問話。


    青姈不太捏得準對他該如何稟報,總是每日清晨去給周氏請安後,或問問周氏的意思,或由周氏親自帶著過去,一切安穩無虞。


    這天晚上有點熱,戴庭安要了熱水擦洗身子。


    照常是隨從抬進浴房,他自己動手,最後剩滿地水漬,青姈帶著劉嫂收拾。


    氣溫漸暖,幹活兒也累,青姈忙活完時出了層細汗,隻好迴廂房沐浴。劉嫂心裏過意不去,便說她學過按摩筋骨的手法,可幫青姈舒緩疲累。主仆相處一陣後漸漸熟絡,青姈沒客氣,套上中衣趴在榻上,任由劉嫂揉了兩炷香的功夫,渾身鬆快。


    她滿身愜意,到正屋的次間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沉酣,醒來時滿屋安靜。


    天光還很暗,也不知是什麽時辰,青姈睜著眼睛躺了好半天都沒半點睡意,怕翻來覆去的磨蹭錦被會吵到戴庭安,也不敢動彈——那人久在軍旅,便是在自家床榻上也睡得不深,自是少吵他得好。


    青姈仰麵朝天,假裝自己是木頭人。


    好半晌,仍然睡不著,腿腳都躺得有點僵硬,索性披了中衣,到夜半通風的那扇窗戶跟前看星星。


    窗戶開在堂屋門邊上,混著草香味道的夜風送進來,吹到兩邊次間,不會凍著人,也不至於憋悶。青姈探頭往裏瞧了一眼,隔著長垂的簾帳,看到戴庭安睡得香甜。


    她趿著珠鞋,沒敢發出半點動靜,趴在窗檻,看漆黑天幕裏的星辰,屋簷下樹影搖動。夜風有點清寒,卻能提神醒腦,她裹緊披風想著心事,不知站了多久,忽然聽見東次間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是貓走在房梁,卻又深淺不同。


    青姈心中詫異,探頭看向裏麵。


    一看之下,心中大驚——


    戴庭安竟下地了!


    身材挺拔的男人隻穿著件素色寢衣,不知是何時起身下地,正一瘸一拐地往內室走。


    青姈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手臂收緊時,蹭在門板輕響。


    原本瘸著走路的男人驟然頓住,循聲看過來。


    次間外烏漆墨黑,隔在堂屋與次間的紗屏上繪著錦繡山河,有顆腦袋從紗屏後探出來,披散的青絲被窗口的風撩動,隻露出清麗如春日桃花的眉眼。她不知是何時站到那裏的,鬼魅般沒半點動靜生息,忽然探出腦袋,令人猝不及防。


    四目相對,青姈滿目驚愕,戴庭安清冷峻漠。


    有片刻安靜,青姈不自覺地抬起手,輕輕捂住能吞下鵪鶉蛋的嘴巴。


    戴庭安僵硬的身體動了動,就勢靠在櫃旁,沉聲道:“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青姈:怕怕的呢


    晚上還有一更哈~


    蟹蟹kenosha的地雷,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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