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秦汜和蘇虞, 蘇遒轉身迴正堂。堂內,眾人皆散去, 獨獨剩了蘇庭一人候著, 有些坐不住的模樣。


    蘇遒甫一進內, 蘇庭便問道:“父親命兒子留下可有何事?”


    蘇遒瞥他一眼, 知他急著迴他自個兒的院子裏和妻子溫存, 但眼下這形勢,有些話不得不說個明白。他不緊不慢地坐下來, 輕歎口氣,看著蘇庭道:“如今你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 這般急急躁躁可不成。”


    蘇庭聞言, 悶頭喝了一杯茶, 冷靜了些, 收迴被喜意衝散的神思。他問:“父親是在憂慮此次出征?”


    蘇遒微微頷首。蘇庭沉默下來。


    半晌, 蘇遒道:“我雖已想好對敵之策, 可上了戰場生死由天,加之夭夭所言……不得不憂啊。”


    蘇庭看著父親,心裏頭複雜難言。這是父親頭一次在出征前滿腔憂思, 束手束腳。往日哪次出征與分別不是意氣風發,戰無不勝的模樣?


    又或許父親隻是斂去了躊躇與憂思, 隻給尚年幼的兒子看到他英雄壯誌的樣子, 隻給柔弱的妻子看到他信心滿滿的模樣。眼下父親不再去藏這些了, 因為母親已安眠地下, 因為——


    他兒子已經長大了。


    蘇遒頓了頓, 繼續道:“倘若我真如夭夭所言戰死沙場,這個家就要靠你扛了。”


    堂內寂靜一片,蘇庭清晰地聽出父親言語間視死如歸的決絕和沉甸甸的信任。


    外頭夜幕正一點點地沉下來,堂內盡是燭火鋪成的昏色。蘇庭恍然間意識到,有些東西伴著落日餘暉正一點點被夜色吞噬,而那夜幕似是壓在了他的肩上,沉重非常。


    蘇庭費力地挺直了脊背,啞著嗓子道:“兒子明白。”


    蘇遒手裏摩挲著一把樣式老舊的匕首,半晌,他將匕首遞給了蘇庭,道:“這是你母親在我第一次上戰場時贈予我的,這麽些年來從未離身,今日便交給你了。”


    蘇庭雙手捧著接過。


    蘇遒道:“我明日便上書聖人此戰過後便解甲歸田。若勝了,平安歸京,我便帶著你祖母迴江南。還是江南的氣候好啊,你祖母年事已高,迴鄉裏享享福也是好的。至於京城這邊,我知你心有抱負,憑你的本事,不靠身家勢力,也能平步青雲。安安心心做你的文官,成家立業,照顧好妻兒,也要多多照拂夭夭。”


    蘇庭一字不落地凝神聽著,唿吸不自覺地加重。


    蘇遒又道:“若敗了,扶靈迴京。一為負了眾望,敗給了突厥。想來那時人已死兵已收,聖人也沒了威脅,若還念著幾分舊情,爾等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該如何便如何,莫要貪念舊日繁盛。二為夭夭所言,‘畏罪自殺’,死後一身汙名。切記萬不可魯莽,以退為進。我已給朝中幾位舊友打過招唿,局勢不會差到夭夭所言那般。若京城委實容不下蘇家人了,當舍便舍,離了這罪惡之源便是。”


    蘇庭應下了。


    蘇遒歎口氣,道:“從今日起,你要好好想想何為為人臣,為人夫,為人父,為人孫,為人兄。就算我此去平安歸來,往後不久,蘇家也要靠你撐起來了。”


    “兒子,明白。”


    ……


    邊關告急,大軍三日後便整頓離京。主將為寶刀未老的寧國公蘇遒,副將為朝中新秀梁品,太子監軍一同北上。蘇遒領著先鋒部隊快馬加鞭趕往邊關,梁品則率領主力軍緊隨其後,太子則落在最後,負責後勤軍需。


    蘇遒出征那日清晨,蘇虞和秦汜候在灞柳岸,送他一程。


    這時節柳葉盡是枯黃之色,蘇虞擇來擇去,挑了根高處的,尚殘存了些綠意,央秦汜替她摘了下來。


    蘇遒下了馬,一身盔甲,英氣逼人。其身後大軍仍浩浩蕩蕩前行著。


    蘇虞把柳條遞給他,道:“一路平安。”她記得深刻,往年父親出征時,母親也是折柳送之,言語也不多,迴迴都隻道一句“一路平安”,倒靈驗得很。如今母親去了,便由她接手這折柳送別的重任吧。


    蘇遒有些發怔地接過那柳條,他下意識便接了句:“等我戰勝歸來。”


    蘇虞淺淺地笑了起來。


    蘇遒神思一陣恍惚,這丫頭長得越發地肖似其母了。


    畫扇啊畫扇,這是我第一次沒了你的祝願上戰場,你可要在地下好好保佑我蘇家平平安安,等我戰勝歸來……


    蘇遒將柳條妥善收好,預備上馬啟程。


    蘇虞斂了笑,忽然察覺一道灼熱的目光。她意有所感地偏頭看去,瞧見正禦馬而來騎兵陣中,一個頗熟悉的身影。


    是一身甲胄的衛霄。


    蘇虞微皺眉。衛霄所屬禁軍,何以會隨父親出征?不等她細看,衛霄的目光便已移開了,卻又似乎隻偏移了寸許,目光所指乃是——


    她身旁一直靜立的秦汜。


    蘇虞微側過頭,發現秦汜也正盯著衛霄。她扯了扯秦汜的袖子,秦汜恍若不覺。蘇虞這才察覺到這二人之間的火.藥味。


    她眉頭未鬆,轉而去問蘇遒:“父親,衛霄何以在您軍中?”


    蘇遒正調整馬鞍,聞言偏頭道:“那孩子自己找上門來的,執意如此,說是要親手扶衛戍之靈迴京。”他說著歎口氣,道,“倒也是個可憐的,衛戍一死,衛家也垮得差不多了。”


    蘇虞自小和衛霄青梅竹馬地長大,蘇遒想起之前還曾動過心思把夭夭許給衛家,心裏唏噓。他偏頭看一眼軍陣,隻瞧得見衛霄的一個背影了,他又轉而看了眼秦汜。


    此二人自他看來之時,便各自迴頭偏離了目光,一派平靜。


    蘇遒收迴目光,瞧著天色已亮了個透徹,翻身上馬。他迴頭深深看一眼蘇虞後,禦馬急奔追大軍而去。


    蘇虞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失了神。


    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見了,耳中隻餘陣陣揮之不去的馬蹄聲。


    她能做的都做了,父親心中自有一片天。就算他日父親再也做不成大梁的將軍,他也永遠都是蘇之一姓的將軍,更是長長久久的,西北水深火熱之中苦苦掙紮的黎民蒼生心裏惦記並敬重的將軍。


    永遠的將軍。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這太平天下,乾坤朗朗,卻不見青山之下埋了多少英雄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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