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一寸一寸地爬上了蘇虞麵上那張鎮定從容的麵具。


    秦汜想起什麽, 又加了句:“噢,我忘了,三娘可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三娘連窯子都邁了呢。隻是,三娘的眼神兒未免也太好了些吧?”


    蘇虞咬牙,把話岔開:“王爺,太後召你去她宮中。”


    秦汜挑眉, 問:“何事?”


    蘇虞斂眸答:“三娘不知。”


    話落, 她又添了句:“太後原是命鄭九娘來這禦花園尋王爺,不料九娘半途家中有事, 隻得先行出宮迴府。恰巧三娘當時在場, 便委托三娘攬下這差事兒了。”


    秦汜聞言, 若有所思。


    須臾,他起身, 依舊是笑眯眯地道:“那便麻煩三娘帶路了。”


    蘇虞眼角微抽。


    他一個皇家人在皇宮裏還要讓她這外人帶路?


    蘇虞想著,忽然頓了下。


    思及此,她這才恍惚想起秦汜根本不是在這皇宮裏長大的,封王建府之後更是鮮少進宮。


    所以……才要把徐采薇安插進來嗎?做眼線?


    當年大梁初立, 大明宮初初建成的時候,秦汜九歲, 同徐妃共居一殿。


    不想立朝不出半年, 徐妃便死在了大安國寺, 而往後秦汜便一直寄居在嘉元帝的五弟安王的府上, 再未迴過宮。


    據言, 當年徐妃一屍兩命在朝中曾引起軒然大波,秦汜出宮守靈一遭就再也沒能迴宮。


    當年,自徐妃被擄出京至突厥,以威脅降服正對其展開猛烈攻擊的徐大將軍徐凜,再到徐凜戰死沙場,徐妃捧著徐凜的骨灰迴了京,這其中足足曆經了五個月。


    徐妃迴京後,自請出家,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曆朝曆代入佛入道的後宮妃子不在少數,隻是誰也不曾想到,徐妃在大安國寺中吃齋念佛的第四個月,竟被太醫診出了七個月的喜脈。


    舉朝嘩然。


    這道稚子開蒙的算術題朝中滿腹經綸的百官誰都會算。


    大家都心知肚明:徐妃腹中所懷子嗣非皇家血脈。


    那是個孽種。


    嘉元帝勃然大怒,立即下召賜死徐妃。


    隻是徐妃還來不及飲下那杯禦賜的毒酒,便三尺白綾了結了兩條性命。


    至此,諸人看秦汜的眼光便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當年徐妃迴京毅然出家,秦汜便總是尋機會出宮,偷偷地去看一看母親。


    其中一次,他無意間發現了那個“孽種”的存在。


    他指尖發顫,卻始終不言不語,獨自悄悄地期盼那個弟弟或是妹妹的出生。


    他極盼望這個新生命的誕生,這個與他至少有一半血脈相連的新生命。


    這世上與他同血脈的人,無一真真切切地關懷過他,以至於他總覺得自己太過多餘。


    秦汜在母親低頭撫摸日漸隆起的肚子時的目光中,看到了嫌棄、糾結與痛苦。


    想來又是一個多餘的生命。


    不知數年前,換作他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如此一般的目光。


    快出世吧。


    世人皆棄你,有兄長疼你。


    然他清楚地明白一旦有人知道了這個生命的存在,迎頭便是滅頂之災。


    這秘密保守住了四個月。母親在寺裏素是獨來獨往,還真無人注意到一個幼小的生命正在悄悄醞釀。


    隻是不料母親的一次暈倒,寺裏諸人恐慌,竟去宮中請來了太醫問診。


    脈一搭,走珠之勢無所遁形。


    事情敗露的時候,秦汜第一次嚐到無能為力的痛苦。


    他曾在夢裏與之相會的弟弟妹妹決計活不下去了,連帶他母親的性命都堪憂。甚至――


    連帶上他。


    九歲的秦汜竟預料到了朝中會有人提出滴血認親這一招。


    他覺得可笑。


    他當然是他那可敬的父皇的親兒子啊,不然何以母親如此冷待於他?


    一片吵鬧聲中,安王站了出來,把他帶迴了府。


    他言:你往後便住在五叔的府裏吧。


    這一住就是六年。直至秦汜十五歲那年封王,建了自己的府邸,才搬離了安王府。


    ……


    蘇虞心裏唏噓。


    這般想來,他還真不曾在這宮裏住過多長時日。倒還真不如她這個在宮裏住了近二十年的外人。


    蘇虞歎口氣,提步走在了他前麵。


    秦汜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可不一會兒,這一前一後就莫名其妙變成了並肩而行。


    蘇虞一麵走,一麵微仰頭看到秦汜的半張側臉。


    她好像忽然明白太後為何要命鄭月笙來這禦花園尋秦汜了。


    這不是正在給這兩個小年輕創造機會好好相處相處嗎?


    看來張太後還是如前世一般的心思,打算撮合這兩人。隻可惜鄭月笙是沒懂她的心思,還是壓根不滿意這門親事,說將這差事交給蘇虞便交了。


    依蘇虞看鄭月笙不至於傻裏傻氣瞧不出太後的心思。


    那麽便是後者了?她不樂意?


    莫不是還在惦記她那情郎。


    蘇虞忍不住又偏過頭,悄悄打量起秦汜。


    這人圍觀了一場鄭月笙的偷情戲,不至於還會對她毫無芥蒂、不計前嫌吧?


    蘇虞打量半天,也沒從秦汜那張一派從容與悠閑的臉上瞧出半分蛛絲馬跡。


    蘇虞心頭微歎,收迴了目光。


    剛轉過頭,身旁這人忽然冷不丁地問:“酒好喝嗎?”


    蘇虞噎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好喝。”


    秦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蘇虞攥了攥手裏的帕子。她突然擔憂起秦汜會不會把她挾持至偏僻無人處,質問她那張紙上的“姝”字。


    好在接下來便是一路無言,倒也相安無事。


    行至張太後寢宮,蘇虞在殿門口辭別了秦汜,獨自迴了自個兒的小殿。


    也不知張太後見了秦汜一人,而不見鄭月笙蹤影,會不會惱怒自己一番苦心做東流。


    這下有意思了,張太後極力撮合的這一對兒,各自瞧不上各自。


    鄭月笙八成是嫌秦汜放蕩太過,實非良人,秦汜隻怕也不想戴那綠帽。


    張太後這線怕是難牽呐。不過前世牽起來了倒也是真的,還牽成了一樁美事。


    那會兒子“晉王因喪妻遁入空門”的傳言都傳到她這太後的耳朵裏了,何況鄭月笙沒死的時候,晉王寵妻如寶也是出了名的。


    蘇虞搖搖頭不再想這些,自個兒都顧不過來了。


    她迴了自己的小殿,甫一進殿,滿殿的墨香。她歎口氣,繼續提筆抄起佛經。


    趕忙抄完出宮迴府去吧。這宮裏待得人心頭生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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