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接近尾聲的時候, 秦汜出宮去了墓地。


    舉國上下都知曉今日是太後的壽辰,卻無人知曉今日也是徐妃的忌日。大抵還有人記得的,可那天下之主不願有人記住她的死, 又有誰敢提起她的忌日呢?


    秦汜如往年一般,在壽宴上言笑晏晏,推杯換盞,到了夜裏再偷偷去墓地給母親上柱香。等從墓地裏迴來, 再去大安國寺裏去喝點小酒。


    在母親上吊自盡的廢廟裏, 有母親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東西,數十壇母親親手釀的酒。


    他每年這時候便去那廟裏靜靜地坐上一宿, 喝掉一整壇酒, 奢侈地想念一些人和一些事。


    也不知那廟裏藏的酒還能夠他喝幾載。他時而舍不得喝一口, 時而又想把它們全潑掉毀個幹淨。


    生母徐妃是秦汜心裏的一塊痂。


    這傷口流過血,化過膿, 如今結了痂,痂底下的肉是否長好了,大抵也隻有秦汜自個兒清楚。


    徐妃不姓徐,這一點秦汜是知道的。


    他曾無意間看見過母親給那所謂的外祖父徐凜寫的信, 落款是沈姝。


    姓沈名姝。


    ***


    沈姝家中排行第二,上頭有個早夭的兄長, 下頭有個小了十來歲的妹妹。父親是一縣的父母官, 母親早逝, 父親在她八歲那年續了弦。繼母進門的第二年便生了一個女兒, 再往後肚子就沒動靜了。


    父親盼兒子盼了好些年, 最終仍是沒能如願,但他對兩個女兒也是疼愛有加,對她這個聰明伶俐、頗有才氣的長女更是細心栽培。


    隻可惜父親沒有料到,在他城破身死之後,他的繼妻會卷走他的家產,帶著自己嫡親的女兒跑了,把沈姝一個人丟在兵荒馬亂、哀殍遍野的城中。


    天下大亂的這一年,沈姝十二歲。叛軍兵臨城下,父親負隅頑抗,最終慘遭叛軍殺害。


    按說,若是換做沈姝,她一定打開城門迎叛軍進城,百姓也能少些流離苦楚。大周朝早已大勢已去,叛軍起義是民心所向。


    可父親是死板的讀書人,腦子一根筋,認定了他這官是大周皇帝禦封的,他就得盡忠職守。


    父親死的那天,沈姝就有預感他大抵是要去殉國了,有些後悔沒能在那天他出門前同他再多說幾句話。


    父親前腳剛出門,繼母就卷走家財帶著妹妹跑了,沈姝隻搶迴來幾件母親生前的首飾。


    不多時,就傳來父親被叛軍首領徐將軍的副將殺害的消息。


    這一年,也是沈姝第一次見到徐凜的那一年。


    十二歲的孤女沈姝在兵荒馬亂裏遇見了二十三歲的將軍徐凜。


    這一點秦汜也是知道的,母親死後,他在母親鎖好的木匣子裏翻到了一匣子未曾寄出去的信。


    他甚至知道,母親沈姝和徐凜初初見麵之時,沈姝正拿簪子戳瞎了徐凜副將的眼睛。


    十二歲就沒了家、徹底失侍失怙的沈姝什麽都做得出來。


    徐凜勃然大怒。他把沈姝和那個受傷的副將都關了起來。


    副將未聽從他的命令擅自殺了縣令,自是罪不可恕,這小丫頭行了兇,自然也是關起來妥當。


    隻是沒想到他把沈姝關起來了,也沒關住她為父報仇的決心。


    沈姝把副將毒死了。


    她在潛伏進軍營刺殺副將之前,就把自己的乳母安插進軍營的夥房給叛軍將士們做飯。


    十二歲的沈姝能有這般驚人的心智和手段,也無怪乎她的兒子秦汜九歲就能看著自己的母親慘死而隱忍不發。


    秦汜有時候想不明白,為何母親能為外祖父義無反顧地去複仇,卻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


    後來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大抵因為――


    他姓秦,而不姓徐。


    ***


    夜色愈發濃重,清冷的月光潑灑下來,照在少女瑩白的臉頰上。


    蘇虞微微仰頭。那雙盈盈杏眼,氤氳著將秦汜望住,眼眶微紅。


    秦汜微皺著眉看她。這姑娘今晚是被他嚇著了嗎?


    他微歎口氣。


    也是,雖說膽識過人,可到底不過是一半大的小姑娘罷了。


    哪個未出閣的嬌娘子被他那般刀架著脖子嚇上一嚇還能如她一般鎮定冷靜的?沒當場哭出來就是好的。


    然,那馬球場小池塘邊似是在預示未來朝堂局勢的字跡,還有她急欲探尋采薇身份的舉動,著實可疑了些。


    秦汜想著,暗暗叮囑自己可不能被她這楚楚可憐的樣子給騙了。


    他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脖頸處的傷口,血水凝固成一層薄薄的痂。


    這丫頭可真狠。


    秦汜想起他母親戳瞎殺父仇人的眼珠子時,用的兇器也是發髻上的簪子。


    他以後可得防著點女人的這玩意兒,太具危險性了。


    可年少的沈姝是因為家破人亡報仇心切所以狠,眼前這姑娘衣食無憂,蜜罐子裏長大的――寧國公府上下有多寵這個小娘子京城裏人盡皆知,她是怎麽狠得起來的呢?


    秦汜蹙了蹙眉。


    蘇虞看著他抬手摸了摸脖頸,也想起她適才的“英勇”,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咬了咬唇,啟唇道:“……王爺趕緊迴府上些藥吧,可別留了疤。”


    他那般講究的人,連耳朵上的疤都要費盡心思遮起來……


    秦汜哼笑一聲,問:“三娘叫住孤,便是為了言此?”


    蘇虞不言,兀自睜著滴溜溜的眼珠子看著他。


    秦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微微避開她的目光,眼睛一轉又對上她的視線。


    他嘴角微微勾起,暗笑自己竟被一小姑娘看得不好意思了。


    蘇虞忽然出聲:“你別笑。”


    秦汜挑眉,微微斂了笑意,轉而又笑意更甚。


    這丫頭好大的膽子,不用敬稱也就罷了,適才還直接喊他的名字。


    奇怪的是,他不知為何竟未覺得有何不妥。


    她喊他的名諱喊得如此自然,像是已經這般喊過無數遍了。


    他活了近二十年,身邊諸人除了父親和祖母,哪個不是“王爺”“王爺”的喚他,他聽習慣了,旁人也喚習慣了,可這所謂的敬稱中真的有敬意嗎?


    隻怕不見得。


    但這姑娘命令意味的語氣是怎麽迴事兒?他笑不笑礙著她了?


    秦汜正欲開口,蘇虞出聲打斷了他。


    “三娘失禮了,還望王爺勿怪。”


    她收迴了目光。


    適才不知怎地一時衝動喊了他一聲,沒想到他還真的停下來了。


    ……她隻是想喊他一聲而已,並無什麽想說的話,她也沒什麽話能和這人說。


    就此別過吧。


    蘇虞個子比秦汜要低一個頭,她此刻微微低著頭,秦汜隻看得見她的發頂。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宮中小樹林裏,這烏黑如緞的三千青絲瞬時傾瀉下來的樣子。


    他正想著,那青絲竟真的忽然間傾瀉而下。


    秦汜微微一怔。


    蘇虞察覺到頭上的簪子滑落,伸手去扶的時候已經遲了,頭發一下子全散落下來。


    她抬頭瞪了秦汜一眼。


    這人綰的什麽頭發?威脅警告一番各退一步就是了,幹嘛要給她綰頭發?


    她瞪的這一眼,落到秦汜眼裏就多了幾分含羞帶怒的意味。


    秦汜嘴角的笑意愈發地濃了。


    美人披頭散發,含羞帶怒,真真是美得別有一番滋味。


    秦汜俯身去撿掉落在地的簪子,將之撿起,遞還給她。


    蘇虞沒有接,任由秦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自顧自拔掉頭上的一根僅做點綴用的珠釵,草草把頭發綰了起來。


    虧得今日參加太後壽宴多配了幾隻珠釵。


    她綰好發,微微福了福身子,道:“三娘告辭。”


    秦汜輕“哎”了一聲,手依舊停在半空中沒動。


    蘇虞看了看他手裏的那簪子,微抬起頭,道:“這簪子上頭鑲的是點兒從海上舶來的稀奇玩意兒,不過想來王爺您也看不上,您拿去賣了換些銀子,權當三娘還您的酒錢。”


    正好她身上沒帶銀錢,便拿這簪子抵了吧。


    這才是真正的一筆勾銷。


    蘇虞說完,轉身頭也不迴地走了。


    隻留秦汜一人拿著簪子在原地發愣。


    還他的……酒錢?


    酒?!


    秦汜猛然想起他此行的目的――


    迴府換身衣裳,再如往年一般在寺裏獨坐飲酒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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