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繁霜,樹枝椏上落滿了雪,搖搖欲墜地,點點寒梅自那厚重的雪層裏倔強地探出腦袋。


    杳杳的喪鍾聲踩著承德八年的尾巴,乘著料峭的寒風晃晃悠悠地蕩進耳畔,徹徹底底地把京都剛剛冒出頭來的年味兒給撲熄了。


    紛飛的素幡似是融進了這銀裝素裹的大地間,又似是飄進了那霧靄空濛的天色裏,觸目的素色瞧著人心裏頭空落落的。


    忽而一曲挽歌拔地而起劃破靜謐,伴著悠長淒婉的歌聲,各色旌幟由一隊整齊的騎兵高舉著破空而來。金絲繡成的龍鳳扶搖而上,或翱翔或叱吒,為浩浩蕩蕩的儀仗隊開路。


    緊接著,無數或紅或黃的壽旗當空而過,掩映著一方由數十名穿淄色袍子的仆役穩穩抬著的靈柩。行進間,柩布上繡著的寶藍色鳳凰恣意地舒展著身姿,朵朵赤紅的牡丹在明黃色的綢緞上盛放。其後,兩隊騎兵手執矛、槍,嚴絲密合地守護著靈柩。


    再往後,一群著赭黃色僧衣的僧人一手舉著幢幡一手轉著念珠,嘴唇一翕一合,念念有詞。儀仗的末尾是身穿紫緋綠青圓領袍的文武百官,或掩麵,或垂淚,或歎息,一片愁雲慘淡。


    儀仗隊的尾巴逐漸消失在朦朧的天色裏,靈柩上方綴著的金雕球依舊穿破沉沉霧靄,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


    夜幕四合,清淩淩的月光潑灑進雪色裏,碰撞交融把夜色折騰得零零碎碎,不遠處屋脊六獸筒瓦紅牆的大安國寺的輪廓也明晰起來。


    行至刻著束腰浮雕蟠龍的須彌座經幢,秦淮揮手遣退了仆從,獨自穿過成排的羅漢鬆,繞過大雄寶殿,往寺廟深處走去。


    秦淮停在了在一處偏殿前,殿內的四方銅鎏金大龕前正跪著個人。


    那人一身雙十綾花的石青色襴衫,頭戴玉冠,脊背挺直,身影頎長瘦削,正閉著眼,手裏轉著一串鳳眼菩提子念珠。


    秦淮走上前,兀自在那人身旁的蒲團上跪下來。


    那人聞聲睜開眼,微側過頭,不期然便瞧見秦淮那身緙絲龍袞外罩著的素齊衰。他手裏的念珠頓了頓,便又闔了眼。


    秦淮也不惱他不敬,兀自微仰著頭,透過檀香嫋嫋的神龕看那佛像。許是天色太暗,那結跏趺坐著的釋迦牟尼佛與幼時記憶裏金光熠熠的模樣相去甚遠。


    說起來,這座佛堂真真是大起大落。


    本是大安國寺的正殿,恢宏氣派,香客絡繹。可父皇登基後大肆擴建佛寺道觀,大安國寺建起了一座新的大雄寶殿,這正殿就成了偏殿,漸漸地廢棄掉了。


    後來父皇駕崩,宣政殿上垂掛起一麵碧璽珠子串成的珠簾,珠簾後,是母親端莊的身姿和涼薄的眸光。母親是垂簾太後,尚且年幼的他成了流言中的傀儡皇帝。


    母親似是極偏愛這廢棄的偏殿,甫一執政便令人將之重新修繕。正殿偏殿一前一後成對立之勢,便把新修的偏殿稱作後殿。待修好了,她卻隻領著他去了一次,什麽也沒做,不焚香也不拜佛,隻靜靜地看。那次過後,她便再未踏足過這兒了。


    再後來,這座佛堂便又漸漸地荒了。直至如今——


    秦淮思及此,垂眸睨了眼身側入定之人。


    月光映亮了那人的半張側臉,鬢若刀裁,棱角分明。玉似的耳垂上蜿蜒著一條不長不短的疤,平添了幾分淩厲。


    秦淮看著那條疤,眯了眯眼。如今母親死了,這佛堂又被這人惦記起來,重又捯飭出了個樣子。


    母親其實是不信佛的,不光不信,還不敬。她說,那勞什子的佛祖慣隻會作壁上觀。


    她曾在佛前虔誠叩拜,苦苦起誓,隻求徐寶林能多存息三年。可徐寶林還是死了,死在了汩汩蜿蜒的血泊裏,隻留下個貓兒一般哭著的他。


    宮人們都說他是決計活不下去的,那麽小的一團兒,不比巴掌大多少,唿吸微弱幾不可聞。他被奶娘小心翼翼地洗淨了抱去見他的父皇,動作輕得好似捧著個漿糊粘成的碎瓷器。


    誰想嘉元帝隻瞥了他一眼,皺著眉擺了擺手。彈指間便給他判了死刑。


    裹著他的綢緞繈褓被奶娘攥出了褶子。


    聖人這是什麽意思?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能把聖心琢磨得透徹,她一個目不識丁的婦人能明白什麽?


    奶娘低下頭盯著他那透著不正常潮紅的臉頰,心裏頭思緒萬千。扔不得,養不得,更不能讓他在自己的手裏死掉。縱是棄子,也好歹都是天家的血脈。


    隻還未待她思索出處理他的法子,有人猛地竄出來接過了這個燙手山芋。


    暗沉漆黑的夜色裏,奶娘借著稀薄的月光瞧清了來人。是虞昭容。


    她穿著一身銀絲月色裙,挽著一段泥銀披帛,梳著墮馬髻,斜簪了根雲雀紋銀步搖,薄薄的銀箔垂掛在如墨染的鬢邊,一舉一動間晃出一個個婉轉纏綿的弧圈。


    雖說發髻微亂,披帛的一小截都拖在了地上,卻依舊端的是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容。


    隻這美人是那在水一方的美人,任爾寤寐思服也可望而不可即。


    奶娘目送著那抹素色的影子消融在夜色裏,暗自心驚。這位若是肯對聖人多上幾分心,還有宮裏其他的夫人娘子什麽事兒?


    似是從那個月色迷蒙的夜晚起,宮中禮佛避世多日的虞昭容就不再是釋迦牟尼的信徒了。她所信的,隻有自己。


    悄無聲息地,她逐漸從一支香遠益清而不可褻玩的清蓮,蛻變成一朵恣意盛放的帶刺薔薇。大抵連她自己都認不清,這到底是涅槃還是沉淪。


    後來,白薔薇刺尖舔血的日子過久了,便又幻化成妖冶絕倫的赤薔薇。


    而他秦淮,終日偎依在柔軟芳香的花瓣裏,看著她踩著無數人的屍體將他高高托起,直至那九龍盤旋著的金鑾座。


    是了,無論是清蓮還是薔薇,都從未想過要去做那國色天香的牡丹。她要的是臨界於其上,任何人都無法再強迫她做不遂心的事。


    待一切喧囂靜止,所有硝煙落幕,她想做迴那濯清漣而不妖的蓮,卻發現那雙纖纖素手已染上了洗不淨的血汙。


    蓮出淤泥而不染。可那些肮髒的算計與血腥的廝殺從來都不是能拭淨的淤泥,早已根植於她的肌理,溶進了她的骨血。


    她索性徹徹底底地做著血薔薇,披荊斬棘,遇神殺神,遇佛弑佛,給尚且年幼的他撕扯開一條敞亮平坦的帝王路。


    她說,倘若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真的有眼,就該把她這個惡事做盡了的人給收了去。


    這世上大抵是沒有什麽現世報的。她活著的時候萬萬人之上,死了依舊風光無限。倘若有,就應在他的身上罷。縱是惡貫滿盈,她也終究是他的母親。


    ***


    天色泛白,熹微晨光依稀透進肅穆靜謐的大安國寺,一百零八顆菩提子念珠已經轉了百八十圈。


    那人終於停下動作,啞著聲音道:“陛下該擺駕迴宮了,莫誤了早朝的時辰。”


    秦淮聞言,目光微涼,“太後仙逝,朕停朝三日又何妨?”


    那人複又摩挲起手裏的念珠,歎了口氣,不疾不徐道:“今兒個是陛下頭一遭親政,莫負了她托付給您的江山。”


    那人頓了頓,又道:“再晚些時辰,坊市一開,您這一身行頭就不好迴去了。”


    秦淮默了半晌,站起身來移步出了殿。


    天際不知何時又飄起雪來,凜冽的寒意爭先恐後地往骨頭縫裏鑽。徹夜守在殿外的仆從見他出來忙迎上來替他打傘,又給他披上玄色如意雲紋的鬥篷。


    待係好鬥篷,他迴頭望了眼雪絮裏朦朧起來的佛堂。


    雪下得越發緊了,須臾間便已看不出那筒瓦本身的顏色了。陣陣寒風掠過,秦淮攏了攏衣襟收迴了目光。


    身旁的宦官捏著嗓子畢恭畢敬地提議:“陛下,雪厚了易濕鞋,不若乘禦輦吧?”


    “不必。”


    秦淮自顧自往前走,黑緞繡金絲的長筒靴踩在雪地上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出了寺門,未走幾步,他又停下來迴頭望了一眼。目光淩厲得似是能穿透層層樓閣和綿綿雪霧,直刺往後殿裏的那個人。


    末了,他轉頭吩咐道:“傳朕口諭,即日起若無朕令,嚴禁閑雜人等踏足大安國寺後殿,擾了修行之人的清淨。”


    宦官低眉斂目地諾諾應“是”。


    秦淮頓了頓,淡淡地加了句:“違者,當斬。”


    那話語輕飄飄的,不一會兒就隨風而逝了,一旁宦官的心卻沉甸甸的,重得不知該往哪兒擱。


    聖人年紀輕輕的,倒把那已薨的素來手段狠厲的蘇太後學了個六七分,這般的威嚴可與那些個渾說的傀儡皇帝有如雲泥之別,往後這天下怕是得牢牢的攥在他手心裏的。


    想著,那宦官神色舉止間越發的溫順恭敬起來。


    忽而有不知輕重的雪籽子被風吹得暈頭轉向,一股腦撞上秦淮的脖頸,又滑落進衣領,一瞬便融化了。


    涼意一片,竟像極了她臨去前伸手撫上他臉頰的溫度。


    他禁不住喉頭哽咽起來,疾步離去,把漫天雪色裏巍峨屹立著的大安國寺遠遠地扔在了背後。


    那佛堂便賞了那人罷。她身上罪孽太多,有個人替她贖贖罪總歸是好的。至少能讓她的黃泉路走得穩些,少點波折。


    無論——


    這個贖罪之人心裏頭存了什麽不該有的肮髒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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