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琉森迴國, 夏盈光才聽說楊姐被樂團開除了。


    原因是在琉森的幾天,她把丈夫帶到主辦方給樂團安排的酒店, 跟自己住一個房間。


    實際上, 這件事本身不嚴重,甚至不值得一提。


    原因是因為一提首席要離開樂團了,副首席上去, 副首席的位置便空了下來,而她是很有力的競爭人選,甚至在之前, 總監已經找到了她, 隱晦地提了句, 說讓她當一提的副首席。


    她在這個時候違規, 跟她爭位置的人想把她擠出去是很容易的事。


    夏盈光一聽說, 就立刻去了總監辦公室。


    楊姐正在辦公室跟總監說什麽,夏盈光站在門外, 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見她聲音壓抑中帶著一點哭腔:“我在樂團工作了七年了, 剛畢業就來這裏!現在就因為一個剛進樂團不到兩個月的小丫頭要當副首席,就要開除我……”


    那個剛進團的“小丫頭”,是本市某個音樂教育家的女兒, 那音樂教育家有好幾個學生,都是現在著名的青年的鋼琴家。而他女兒還年紀尚小, 但已經拿過好幾個國際大獎了, 前途不可限量。


    那音樂教育家和總監是朋友, 此次他女兒來樂團,就是因為他們南愛受到琉森音樂節邀請的事傳了出去,一時名聲大噪。


    而總監還對朋友許諾:“我們現在也算是一個一流樂團了,不比國交差多少,她來我們這裏,我立刻讓她做副首席。”


    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小楊懷孕了。


    總監語重心長:“小楊,不要自己惡意揣測,樂團需要新鮮血液,你是團裏老人了,去哪裏發展都一樣……”


    夏盈光不知道自己現在進去是否合適,在她猶豫之間,辦公室裏已經吵了起來,總監甚至拍了桌子。


    這時夏盈光不再猶豫,敲門直接進入。


    總監臉色不太好,看見她倒是和緩了些:“小夏,你有什麽事?”


    楊姐一看夏盈光進來了,轉過臉去擦眼淚。


    夏盈光看了看她,走到她旁邊,無畏地對總監說:“楊姐那天違反樂團規定並不是有意的,都是我的原因。是因為我要執意出去住,楊姐一個人住酒店害怕,我便讓她叫她丈夫來陪她。”


    總監麵不改色:“這件事跟你沒關係!”


    夏盈光同樣不露怯,站得筆直,和他對視:“是因為我的過錯才導致她違規,那麽我的責任更大。”夏盈光知道她就要當一提的副主席了,但不知道裏麵還有其他的貓膩,她目光清亮,聲音迴響在放滿獎杯掛滿榮譽照的辦公室中:“如果一定要開除她,那也是先把我開除了。”


    楊姐站在她身後,一聽她這樣說,錯愕地拽她:“別亂說話!”


    總監頭疼地很,盯著夏盈光,不客氣地道:“跟你沒關係,出去。”


    他沒想到,夏盈光這個平日裏安安靜靜的小姑娘,居然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但這時候的夏盈光,出奇地固執,瘦小的身軀站在那張黑色辦公桌前,氣勢絲毫不弱:“總監,您要開除她,就先開除我。”


    “好哇,”總監不怒反笑,他認為夏盈光是在威脅自己,“以為自己上了個琉森舞台,就是個大鋼琴家了吧?我不信我們樂團沒了你就不行了。”


    相反,夏盈光還沒畢業,要想再進一個一流樂團,是很難的一件事,哪怕她的老師是張琴,而張琴現在在國交,平時國交的演出都是她做鋼琴伴奏,但一有國外的管弦樂團來交流,她就不行了,會換下她,請更出名的鋼琴家來伴奏。


    總監一字一句地道:“你要走便走,沒人攔你。”


    他說:“小夏,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不過小楊是一定要離開的。”


    楊姐拉著夏盈光細瘦的胳膊,輕輕一搖頭,說算了。


    夏盈光拍了拍她的手背,最後看了總監一眼,說:“總監,這段時間多謝您的栽培了。”說完,她轉身就出去了。


    總監沒想到她真敢走,氣笑了,在她身後道:“多少大學生,想進我們團都沒法進!你倒好!要不是當初你老師拜托我,我們團怎麽會收一個大一學生?”


    夏盈光聽得一頓,但並沒有理會。


    出去後,楊姐說:“總監平時是個大度的人,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氣量小成這樣。”她歉意地道:“對不起啊盈光,連累你了。”


    夏盈光說沒關係。


    她這幾天就要去學校辦手續,再次出國,去意大利米蘭,去斯卡拉劇院,跟隨伊拉裏奧大師學習,並參與歌劇《莎樂美》的演奏。


    這件事,她已經給李寅說好了,李寅思考了好一會兒,無意識地摩挲手上冰冷的戒指:“在國外排練?演出結束就迴來?”


    他沒理由攔住夏盈光,不讓她高飛,但李寅始終不想放走她,夏盈光越飛越高,這讓他很不安,似乎自己親手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再也拴不住她了。


    夏盈光對楊姐說:“你小提琴拉這麽好,一定會有更好的機會的。”她想了想說,“楊姐,你去國交麵試吧?我老師在那裏,她說國交很好,機會很多,艾森巴赫經常去國交做客座指揮。”


    楊姐搖搖頭,繼而輕輕一笑,低頭道:“因為工作,我跟老公結婚幾年都沒要孩子,現在想休息休息,等孩子生下來,再去找找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不瞞你說,總監不開除我,可能這個孩子我就不要了……現在我反而鬆了口氣。”


    夏盈光才知道這件事,愣了愣,楊姐說:“等孩子生下來,我再請你來吃滿月宴。不過,盈光,你現在也被我連累開除了,你怎麽辦?”


    “不礙事的,”她笑彎了眼,“我才讀大二,時間還很長的。”


    楊姐直直地看著她,說了句:“你真是好看,心態也好。”


    “不過時間啊,可不長。別人說舞蹈演員吃青春飯,各行各業都是這樣,我們做音樂也是,年紀大了還沒有出頭,基本就沒有機會了。你天賦高,人又漂亮,趁著這幾年努力一把,過幾年再迴頭看咱們這樂團,就不值得一提了。”


    夏盈光在樂團工作了近十個月,江南劇院對她來說是有迴憶的,這段時光能讓她迴憶一輩子——彈鋼琴讓她感到由衷的快樂,同事也好,指揮也都很好。


    往日排練的曲子像昨日一般還曆曆在目著。


    她沒什麽東西要收拾,當天她沒找到周陽人,便直接迴去了。她給李寅說了這件事,李寅聽她為同事出頭跟總監嗆,居然誇她做得好。


    過幾日的演出,夏盈光買了票進來,看見昔日同事在劇院舞台上表演,周陽雖然矮,但他站在指揮台上時,氣勢無人可匹。


    散場後,夏盈光讓李寅先迴車上去等自己,她去了後台,同事們有的跟她說話,有的沒有,認為夏盈光都被開除了,就跟他們不是一路人了。


    但許多人,知道她為楊姐挺身而出的事,還是認為她很有骨氣,雖然結局不太美好,兩個人都被踢出去了……


    周陽收拾好東西,跟夏盈光一塊出去,說:“那天我不在,但是聽說了,真沒想到是你幹出來的。”


    夏盈光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的脾氣跟著李寅變大了。


    周陽說:“人一輩子走走停停,是很正常的事,你也不必過於介懷。我現在年紀大了,但正是一個指揮當打的年齡,香港管弦樂團邀請了我,我或許下個月也要離開了。”


    他扭頭看向夏盈光:“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去香港發展?你學校那邊好說,我認識你們校長,我給你去說。”


    夏盈光這才說出《莎樂美》歌劇的事。


    她隻給李寅一個人說了,沒告訴任何人。


    周陽起初極度詫異,同為指揮家,他當然知道斯卡拉的音樂總監伊拉裏奧是多麽厲害的大人物,過後很快釋懷,或許老天爺,本身是很眷顧這個女孩子的。


    他們一同下了電梯,周陽道:“有了好機會,就要好好把握,不過伊拉裏奧是指揮家,雖然是鋼琴家出身的指揮家,但拜他為師不太合適,不過他的太太,應該說是前妻,反倒是個很厲害的鋼琴家。對了,我給你講過小澤征爾的故事嗎……”


    兩人站在音樂廳樓下說了會兒話,直到李寅的車開到路邊,這段對話才結束。


    夏盈光發自內心地感謝周陽,認為他給了自己很大的鼓勵和幫助。


    她一坐上車,李寅便伸出長臂將她摟住,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抓不住夏盈光了,或許有朝一日,他真的抓不住她了,也再也不能將她這樣抱著,所以李寅將手臂收得很緊很緊。


    他把下巴抵在夏盈光雪白的後頸上。眼瞳深得像是無底的深淵:“準備什麽時候走?斯卡拉的郵件發來了嗎?下周去學校辦手續?”


    夏盈光一一迴答問題,說周一就去辦手續。


    李寅頓了頓,他固然是要陪夏盈光去的,但不可能一直在國外待著,他沒法丟下工作不管。


    幾個月的分離,對他來說是很難忍耐的,但不是不能忍,他怕就怕,這幾個月的訓練,會讓夏盈光擁有更多的機會,站上更大的舞台,畢竟她是如此的有天賦,那些洋佬又不是傻子,怎麽會發現不了這麽一顆耀眼的明珠。


    李寅怕,怕她再也不會迴來了,再也不會留在自己身邊了。


    他抱著她,聲音沉著:“盈光,你答應我,一定要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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