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善寺一處佛殿的正中,跪著一位年少的和尚。他敲著木魚, 嘴裏念念有詞。


    門外, 身著縵衣的慧法大師慢慢走進來。小和尚停下手中的動作, 朝後看去, 見到大師,起身,“方丈大師。”


    慧法大師目光如炬,望著他。他微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時辰已晚,你的師兄弟們都已就寢, 你為何還在做功課?”


    “迴大師,弟子凡心未淨,為俗事所困,無法排解。唯祈求佛祖,替弟子指一條明路。”


    “阿彌陀佛,入我佛門, 當摒棄凡塵俗事。你我在俗世中的身份,不過是往日雲煙。佛祖眼中無貴賤, 出身王侯將相之家,或是來自貧苦鄉野之地, 在佛祖看來,一視同仁, 皆是他的弟子。你之所求, 佛祖必會聽取, 為你清除雜念。”


    明覺苦笑,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但生在皇家,怎麽能是世間其它的人家能相提並論的。皇家中人,在骨血裏就有對權勢的渴望。


    何況他現在是父皇僅存的唯一子嗣,按繼位製,父皇退位後,承繼的理應是自己。


    “大師,弟子若是出生普通人家,倒還好說。”


    慧法大師微微一笑,“確實如此,但你應該謹記自己出家為僧的初衷。當時是如何入的佛門,你心中的願望佛祖有沒有替你達成?出家之人,戒嗔戒貪,佛祖隻護守信之人。”


    明覺琢磨著他的話,他說得沒錯。當初自己入寺,所求的不過是逃出一條生路。若是留在宮中,隻怕現在與皇兄弟們一樣,已化成一杯黃土,哪裏能在此煩惱是否要還俗。


    七王叔除閹賊,江山由他掌管,百姓自是心服口服。他不能懷有小人之心,去竊取他人打下來的江山。


    “弟子多謝大師教誨,大師一席話,令弟子豁然開朗。弟子決定永遠跟隨我佛,替死去的兄弟們超度亡魂。”


    “你與佛有緣,我此番點化你,亦是受佛祖之托。”


    “阿彌陀佛,弟子感謝佛祖。”


    慧法大師的目光轉為慈悲,欣慰地點頭,“許是你我之間境遇相似,所以佛祖才讓老納來點化你。即是佛中人,當知最大的憐憫是眾生平安。無論何人為帝,隻要造福蒼生,都值得你我為其祈福。”


    明覺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大師說他們境遇相似,難不大師也出身皇家。


    “大師與弟子遭遇相同?”


    “沒錯,許多前年,老衲還在俗世時,亦是一位皇子。入寺為僧,所求同是尋生路。求仁得仁,老衲問心無愧。家仇得報,餘生慰藉亡靈,永伴佛祖,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弟子受教了。”


    明覺說完,重新盤坐下來,手敲木魚,念起經來。


    此迴念經之音,少了浮躁之氣。慧法大師不由讚許點頭,不再打擾他,退出殿外。


    兩天後,京中人都知道太上皇所出的二皇子在孝善寺中出家,法號明覺。明覺師父決心已定,此生皈依佛門,替慘死的眾位皇兄弟們超度,為陛下祈福。


    消息傳到宮中,淑太妃冷冷一笑,盯著自己粉色的指甲看了半晌。吩咐宮女去請成玉喬,一顆棋子廢了,還有另一顆,不到最後,勝負難分。


    成玉喬好生納悶,不知道淑太妃請她做什麽。轉而想到自己最近與太上皇的事情,害怕淑太妃在處置她。她忐忑著,跟宮女去了淑太妃的住處。


    淑太妃笑著朝她招手,“成嬤嬤,你過來。”


    “不知淑太娘娘有什麽吩咐?”她忐忑的心好過一些,看淑太妃的表情,不像是要問她的罪。


    淑太妃打量著她,幾日不見,看著像是豐腴了一些。前段日子想必在遊公公手下吃了不少苦,現在都養迴來了。


    “本宮聽說你將太上皇侍候得不錯,特意有賞。”


    她拍了一下手,有宮女端上一碗湯藥,成玉喬聞到紅花的味道,臉色大變,“太妃…娘娘,您這是何意?”


    淑太妃一臉為難的樣子,憐憫道:“本宮也是無奈,前兩日皇後特意問起嬤嬤,得知嬤嬤現在是太上皇的房裏人,似乎有些不悅。”


    “她管得可真寬,哪有做弟媳的管大伯的房裏事?”


    “理是這個理,可是她現在貴為皇後,最怕有損皇家的名聲。說到底,你是太監的對食,若是與太上皇折騰胡鬧還自罷了。總歸是一床錦被遮住,無人聲張。但要是結了孽果,那可如何是好?傳揚出去,陛下的臉還要不要?”


    成玉喬臉刷地白了,就因為她侍候過太監,連生皇子的資格都沒有。入宮時,她可是玉妃,這話怎麽沒有人說?


    淑太妃像是等她考慮,喝了一口茶水。


    “太妃娘娘,您可要救救奴婢啊!”


    成玉喬忍著屈辱跪下來,淑太妃與她說了這麽多,不像是狠心要絕她的子嗣。否則直接按著她灌藥,何必費如此多的唇舌。


    “歎,本宮也想幫你,可…皇子的生母是個太監的對食,這…哪裏能行?”


    她重重地歎氣,無奈是搖頭。看在成玉喬的眼裏,突然就明白她的用意。原來淑太妃才是心機最深的那個,她是要跟自己搶孩子!


    “娘娘…若是娘娘放過奴婢,將來奴婢的孩子就是娘娘的孩子,奴婢隻求娘娘,能不能讓奴婢做個乳母。您放心,奴婢決不會和孩子亂說什麽。”


    “本宮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呀,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莫要胡思亂想。這兒女緣份啊,今生還是不要惦記。”


    說完,她朝宮女使個眼色。那宮女上前,就要給成玉喬喂藥。


    “太妃娘娘…求您開恩,讓奴婢有孩子吧。奴婢隻想體會一下生兒育女的滋味,您放一萬個心,奴婢生完孩子後,決不再看一眼,交由娘娘撫養,娘娘您看可好?”


    “你這是何苦?罷了,本宮最聽不得人哭,索性做個好人。將來你若是生了孩子,本宮就受個累,替你養著。”


    “謝娘娘。”


    成玉喬心裏將她罵得要死,臉上還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樣子,越想越是慪得慌。


    等迴到太上皇的宮殿,太上皇剛睡醒,精神大好。


    “你愣著做什麽,還不快些上床。”


    她沒好氣地瞥他一眼,“臣妾可不願替別人做嫁衣,生了孩子給別人,受苦受累的卻是自己。”


    “你這是說什麽話,他以後就算是過繼給老七,那也是你的孩子。”


    “陛下?奴婢可不是怕陛下來搶,而是淑太妃娘娘,她…”


    太上皇猛地要坐起,扯到身上的傷,痛得低咒幾句,“你說那個賤人?成天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朕就說怪不得,老七把西宮的事情全交給她,原來兩人舊情難忘。這賤人怕是也知道老七不能人道的事,是想借著孩子名正言順地和老七在一起,這個賤人!”


    “陛下,您說什麽?淑太妃和現在的陛下有私情?”


    太上皇哼了一聲,“你以為當年朕為何要封一個破落戶家的喪婦長女為妃,要不是她與老七…她倒是聰明得很,進宮後不知怎麽巴上了國…閹賊,朕都不敢動她。”


    成玉喬的臉扭曲起來,怪不得。這淑太妃藏得可真夠深的,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想借著自己的孩子光明正大地站在陛下的身邊。


    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原是自己的想法,怎麽能容忍別人搶占先機?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


    一個太妃,敢覬覦叔子,傳揚出去隻怕是死路一條。


    但皇家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傳出去的,若是被姓傅三知道,恐怕有得好戲看。


    她心裏謀劃著,越想嘴角翹得越高。也不管太上皇急赤白臉要拉她上床的模樣,掙脫開後,收拾一下出去。


    監視她的宮女們看她端著衣服出去,隻道她是去給太上皇洗衣服,也沒有攔她。自打她成了侍候太上皇的人,太上皇一應吃喝拉撒都是她的事。


    她鬼鬼祟祟的,躲過別人的視線,悄悄溜出西宮。


    其它的宮殿僅有打掃的宮人,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她一路躲躲閃閃,避過巡視的宮中侍衛,到了永澤宮的殿前。


    宮人進去稟報芳年,芳年挑了一下眉。


    她讓宮人把人帶進來,自己倒是要看看,成玉喬到底還有什麽話說。前世裏,她一生都活在成玉喬的陰影之下,這一世,她已很少記起有這麽一位故人。


    想不到,兩人再次見麵,是在如此的情況之下。


    成玉喬低著頭,盯著光可鑒人的地板,實則心裏妒嫉得發瘋。


    “奴婢參見皇後娘娘。”


    “成嬤嬤,是嗎?”


    “迴娘娘,正是奴婢。奴婢求見娘娘,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稟報。”


    芳年感興趣地輕笑一聲,“且說來聽聽。”


    成玉喬半抬著頭,像是看了一下周圍。芳年越發覺得好笑,揮手讓宮女退下去,隻留下萬嬤嬤和三喜。


    “說吧,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本宮。”


    “娘娘,奴婢無意之中聽到一些事情,雖然有些拿不準。但別人常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事關陛下的名聲,奴婢少不得要鬥膽揭露某些人見不得光的心思。”


    和陛下有關,芳年正起臉色,眉目冷淡。


    “你說吧。”


    “娘娘,以前奴婢還是玉妃時,曾偶爾聽人提及,淑太妃娘娘對陛下的行蹤十分的關心。前兩天,無意之中從太上皇口中得知,淑太妃與陛下在進宮之前就是認識的。奴婢左思右想,害怕淑太妃會做出什麽丟皇家臉麵的事情,故而大著膽子來稟報娘娘。”


    芳年剛冷下來的臉色,瞬間冰凍,盯著成玉喬。


    “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句知道就完事了?成玉喬有些不甘心,但是再多的話,從她嘴裏出去,恐怕也落不下好。不由得心裏暗罵傅三是個蠢貨,沒用的東西,連有人想搶自己的男人都聽不出來。


    芳年命人送她出去,勒令她此話不許再講,否則按宮規處置。


    殿內隻餘主仆三人,芳年冷聲問萬嬤嬤:“嬤嬤可記得淑太妃進宮時的光景?”


    “老奴那時候在浣衣局,不曾親眼見過。但聽人議論過,說淑太妃父母雙亡,一直寄養在舅父家中。而她的舅父,就是十王妃的父親,十王妃的父親當年隻是一名守城小官。至於淑太妃是如何入陛下的眼,又是如何封的妃,老奴就不知情了。”


    “守城小官?”芳年細喃著,一個小官的外甥女一進宮就封妃,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太上皇是荒唐,但他是怎麽看淑太妃的?


    若是選秀,淑太妃身份不夠。若是太上皇出宮偶遇,一見傾心,更說不過去。據她所知,太上皇從來沒有出過宮,再者淑太妃的長相並不讓人驚豔。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以陛下齷齪的心思,怕是不知從哪裏聽到淑太妃與陛下交好,於是為了滿足自己扭曲的快意,才把淑太妃弄進宮中。


    她相信陛下,以陛下的心機,若是中意淑太妃,淑太妃就不可能成為太上皇的妃子。


    但淑太妃呢?


    女人的心思深如海,表麵笑語嫣嫣的人,實則在背地裏暗捅刀子,這樣的事情也不少見。淑太妃要真對陛下藏著其它的心思,必定會有所行動。


    她想起淑太妃的模樣,表麵無害,要麽是真的心懷坦蕩,要麽就是城府極深。她沉思著,連有人走到跟前都沒有發現。


    一抬頭,看到明黃的身影,而萬嬤嬤和三喜已退到殿外。


    “想什麽事情如此入神,連朕進來都不知道?”


    “在想陛下。”


    男人的眼神望過來,她極少說這種俏皮的話,頭迴聽到,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


    “陛下,過幾日我想召誠親王妃進宮說話,順便見見她的孩子。”


    “嗯,你看著安排吧。”


    “我知道了,自上次一別,多日未見她,不知她如今可好?聽說淑太妃自小寄養在她娘家,想必表姐妹倆的感情是十分好的。我也做個好人,到時候讓淑太妃過來說話。”


    元翼嗯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


    芳年留意到,自己提到淑太妃時,他的臉色沒有絲毫波瀾。放心的同時,暗自唾棄自己。


    分明是神女有心,襄王無意。


    以陛下的性子,真要在乎淑太妃,必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入宮。


    她低頭笑著,大著膽子去拉他的手。


    “陛下,我們去禦花園裏走走吧。”


    元翼自會同意,夫妻二人相攜離開。臨到門口,芳年漫不經心地迴了一下頭,深深地看一眼萬嬤嬤。


    萬嬤嬤先是不解,轉而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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