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芳年睡到迷糊時, 就感覺旁邊的床鋪一沉。她心裏一個激靈,睜開眼來,就看到元翼望過來的眼神。


    他已經脫了外袍,發冠已去, 一身明黃的中衣, 身子半懸著, 未進被窩。室內的燈未熄, 映得他清俊的臉更加如暖玉。他眸色深沉, 像有星火在裏麵閃動,灼灼地看著她。


    “陛下。”


    他按住她將起的身子,“躺著吧。”


    “陛下事情忙完了?”


    “朝中的事情理得差不多,但還有許多事情, 不能急於一時。眼見著進了三九,京外挨餓受凍的人還有許多。朕已命左相南下,視查民情, 酌情處理。”


    元朝朝綱亂了幾十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在短時間內就理清朝內的事務,十分的吃力。加上今年災民多, 先安撫民心為重。曹左相是他的心腹, 知道該怎麽做。


    她想起今年的年景, 憂心起來。陛下此時登基, 接手的可是千瘡百孔的江山, 哪裏都是漏洞,各處都需要填補。


    自打她重生以來,所有的事情都偏離前世的記憶。她已經有許久沒有去想前世的事情 ,努力地迴憶著,憶起明年似乎是個不錯的年頭。要是風調雨順,百姓們耕作一年,許是能混個溫飽。


    “陛下莫要憂心,若是明年天空作美,地裏頭有些收成,百姓們想來能緩上一緩。”


    “隻好做如此想,朕心裏有數。你今日都做了些什麽?將軍府裏都布置好了,隻待你住進去。”


    芳年眼神閃了一下,“陛下,為何要我住進去?”


    “這是伍將軍的意思,亦合朕的心意。伍將軍想風光嫁女,朕想隆重迎娶皇後,必不會讓你像上次那樣委屈。”


    原來如此,芳年心裏豁然一鬆。


    “陛下既然要娶妻,那聘禮什麽的可不能少。”她之前進府時多麽狼狽,想想那時候的自己,心裏想的都是如何從王府裏刮些銀子。現在可算是逮著機,還不得好好補迴來。


    男人如玉的臉蕩起一抹笑意,“你要什麽聘禮,朕都應許。”


    經曆過這麽多事情,她將身外之物看得並不重,方才不過是與他玩笑,倒不是真的在爭什麽聘禮。若說她現在最在意的,恐怕唯他一人。


    “我要的最貴重,就看陛下願不願意。我要陛下以自己為聘,以後陛下您就是我的私產。陛下您可同意?”


    他眼一眯,望著她含笑的眸子,話語雖是玩笑的,眼神卻不能騙人。她是認真的,認真的要自己給她一個許諾。


    “朕答應,從今往後,朕可就是皇後一人的私產。”


    她翻身坐起,感動得輕捶他,“您說的,我會當真的。”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置在胸前,“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哪裏會有誑語,皇後大可放心。”


    語氣冷清,字字重如山。


    她一下子伏了他的身上,緊緊地抱著他。


    “陛下,有你這句話,我覺得此生無憾。”


    老天爺讓她重活一世,果然是為彌補她的。前世的孤獨淒涼,不得夫君歡心,在後宅裏熬幹心血,從未體會男女之情,這一世都補全了。


    他反手抱著她,一個旋翻,把人壓在身上。


    少年夫妻,初嚐情滋味。前些日子事情太多,他們已多日未曾親熱。眼下大事已了,同床共枕,情潮暗動。


    燭火搖曳間,是女子飄落在地的小衣,伴隨著嬌嬌的吟聲,一室生春。


    次日醒來時,芳年隨手往身邊一摸,被窩裏已經冰冷,自然是空無一人的。她卷起被子,往外麵挪動,頭枕在他枕過的地方,聞著他留下來的氣息,閉著眼睛深深地嗅著。


    不一會兒,三喜進來服會她更衣。


    待收拾妥當,白嬤嬤來請示,是否要擺早膳。下人都是精怪的,現在他們的主子貴為天子,玄機院的這位極有可能就是將來的皇後。白嬤嬤哪能放過在皇後娘娘麵前示好的機會,連請示擺膳這樣的事情都親自過來。


    芳年淡淡一笑,讓三喜出去迴話。


    早膳自是豐盛的,都按照她的喜好來。用過早飯後,她正要站起來消食,就聽安總管在外詢問。


    “娘娘,大將軍已到前廳,要見娘娘。”


    她現在雖未封後,但王妃是不能再叫了。索性王妃娘娘也是娘娘,現在府中下人全部稱她為娘娘。


    聽到安總管的話,芳年一愣,她的生父來了?雖說是見過五先生的,但那時候並不知是自己的生父,沒有過多的在意。


    對於生父,或許是因為之前見過,說是陌生也談不上,但她原本有父親,且傅家那個父親自小疼愛她。猛然間,多出一個父親,倒真有些不太習慣。


    她扶著三喜的手,隨安總管前去。


    老五在前廳中,有些坐立不安,不知女兒會怎麽想自己,會不會接受自己?桌上茶壺中的水都被他喝掉一半,還是覺得口幹舌燥。


    等下女兒來了要怎麽說,總不能冒然地就讓她叫自己父親,萬一她不認怎麽辦?


    思緒糾結中,芳年已到了他的跟前。


    她離在三步外,看著坐著的男子。老五現在已恢複了本來的麵目,她先是一怔,不知他是誰。他緊張地站起來,與她相互看著。她皺著眉,轉而想到他之前的樣子,怪不得總覺得哪裏不對,原是那張臉太過木然,像假的一樣。


    現在想想,五先生精通改頭換麵,怕是用了什麽易容之術吧。


    而他現在的長相,確實與自己有些相似。所謂血脈相連,不用多問,她就信了他是自己的生父。


    父女倆麵麵相對著,沒有人先開口。老五心中糾結,張了幾下口,都沒有發出聲來。叫娘娘吧,太生份,叫名字,又怕不妥當。


    左右為難著,加之心情激動,他的身體竟微微有些顫抖。


    芳年後知後覺的想起來,怪不得當初陛下離開時,把自己托付給五先生。原來他是自己的生父,確實沒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


    “父…親。”


    老五先是一愣,爾後心裏湧起想哭的酸楚,帶著陌生的歡喜,重重地應了一聲。


    “芳…兒,陛下有沒有向你提起過…父親…想接你迴將軍府裏。”


    他期期艾艾地說著,生怕女兒露出不喜的神色。好在女兒臉上一直帶著笑,並不抗拒。為人父母者,都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女長大成親。見芳年半天沒有迴話,忙補充道:“為父想著,讓你從將軍府裏出嫁,不知你可願意?”


    芳年笑了一下,自己畢竟是活過一世的人,自然比別人更能理解長輩的心情,她點了一下頭,


    “一切都聽父親的安排。”


    “好,好。”老五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搓著手。


    安總管已備好了車,三喜候在外麵,見自家主子出來,忙上前相扶。老五走在前麵,手握成拳,放置在胸前。


    箱籠什麽的,先簡單收拾了幾個,其它的東西,過後再慢慢送到將軍府。


    將軍府是原來的國師府,芳年不明白父親為何半點不忌諱。等進了將軍府裏,她才問出心中的疑惑。


    老五麵上現出懷念之色,帶著她來到一個院子,還未進門,就聞到滿鼻的梅香。推開門,入目雅致幹淨,地上片葉都無,滿院遍種臘梅,清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


    “此處是你娘的院子。”


    老五輕聲地開口,就算他不說,芳年亦猜出來。


    是因為這是娘長大的地方,所以父親才會住進來。對於她來說,這裏僅是國師的住所,必定是陰森晦氣的。但對父親來說,這裏是他和母親生活過多年地方,處處都有他們的迴憶。


    “父親,我娘她是什麽樣的人?”


    “你娘是天下最溫柔善良的女人,也是天下最美麗的女子。”老五呢喃著,手慢慢探進懷中,取出那幅小像。


    芳年看著他遞過來的小像,雙手接過。


    他說得沒錯,以生母的容貌,確實能當得起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她前世今生加起來幾十年,都沒有見過能與之媲美的人。


    “你娘自小長於此…”


    芳年望著他,他沒下後麵的話,到底沒有再說。前塵往事隨風散,國師已死,唯一能懷念親人的地方,僅剩下國師府。就算是生前再多憎恨,如今都已煙消雲散。


    他接過女兒還迴的小像,小心慎重地重新收好貼身而放。那滿滿的珍視,令芳姐不免鼻頭一酸,忙低頭掩飾。


    一路跟著他,朝屋子走去。


    屋內擺設精雅,纖塵不染,就連多寶閣上玉瓶都光潔得如剛放上去一般,一看就是有人常常打掃的。


    南邊擺著琴架,她輕輕拔弄一下,琴弦發出悅耳的聲音。琴是好琴,且是千金難求的珍品。北邊是茶桌,桌上還擺放著一套茶具,光潔如新,仿佛主人從不曾離開過。


    她垂著眸子,憶起國師提起生母時的情緒,那分明是極為看重的人,才想著死了以後都能見到。或許,生母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走進內室,掀開珠簾,珠簾用珍珠串成,最底下墜著的是紅色的寶石。珍珠個頭很大,顆顆飽滿,大小相同,單是收集這麽多的珍珠,恐怕都得費盡千金。


    雕花刻鳳的拔步床,就連帳鉤都是純金鑄造的鳳鳥。更別說地上毯子,全是用金線織成。


    她一步步地走進去,內室很大,東麵是一排大衣櫥。輕輕地打開,裏麵各色的衣裙琳琅滿目,栩栩如新。


    若不是知道生母已去世多年,恐怕她都要以為屋內的主人一直都在。


    老五已經坐到床邊,摸著上麵滑如絲的錦被,不知在想些什麽。


    “父親…娘生前一直住在這裏嗎?”


    “是,她一直住在這裏。”


    老五起身,像是歎氣,然後對芳年露出一個笑意。許是他多年未曾展顏,笑得十分別扭。


    “府裏空院子多,為父替你收拾了一間最大的。你放心住下,院子沒有住過別人。”


    他死人見多了,並不忌諱什麽,隻是怕女兒一個姑娘家,不太願意住在府裏。木公公在世時,府裏就兩個主子,有的是空院子。後來姣月走了,府裏就更加空蕩。


    說起來也怪,芳年先是在王府,覺得王府怕是京中最荒涼的府邸。現在來到將軍府,覺得將軍府更荒涼。


    好在離宮中僅一牆之隔,將來迴娘家倒也容易。


    老五領她到她要住的院子,一看就知道是新收拾的,家具什麽的都換了新的,連窗紗都是粉色的,許是還怕她膈應吧。


    其實比起一般的女子,她不僅膽子大,而且並不忌諱這些。一個活到七十歲的老婦,哪裏還會怕那些。


    試問京中哪個府邸,不是轉手多次,不知住過些什麽人,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裏麵。要真是忌諱,首當其衝的應該是皇家。


    一座宮殿內,曾有多少的亡魂。仔細計較,恐怕世上最陰森的地方就是宮裏,曆經幾朝,莫說是宮女太監,就是宮妃都不知死過多少。


    她神色平靜地進去,老五在後麵鬆了一口氣。


    他一個男人,也不知姑娘家喜歡什麽,不過是多問,拉著右相問了半天,還拖著一起去逛街。可憐兩個大男人,不僅逛家具鋪子,還逛布料鋪子,最後還逛了首飾鋪子。


    “你看布置可還喜歡,要是不滿意,為父派人去換。”


    “不用,父親,已經很好了。”家具什麽的,一看就是名貴木料,雖是急著買做好的,但做工都十分的講究。


    三喜早已把她的日常用物歸置好,迎了出來。老五見女兒身邊就一個丫頭,皺了皺眉。女兒將來可是皇後,身邊哪能就隻有一個大丫頭。


    他想了想,是應該買一些下人。不說給女兒陪嫁,就是他現在住著,總不能像以前一樣,獨來獨往。


    以後女兒省親,同僚來訪,都得有下人忙活著。


    “芳兒…為父想著,你是不是該買幾個丫頭?”


    芳年看一眼三喜,三喜亦愣住,隨即兩人都想到,確實是要添人了。隻不過買人不比買東西,非得好生挑選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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