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捏著瓷瓶的手抖著, 吐納間喚了幾口氣,才壓下心中的那份震動。他曾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 骨肉血脈之間是有神明指引的。


    這話, 他今日信了。


    眼前的姑娘, 不知為何, 他就覺得是他的女兒。


    “五先生,可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芳年見他遲遲沒有動作,疑惑地問道。


    “沒…沒有。”


    他的聲音微顫, 終是鎮定下來,取出一瓶汁水, 勻在手心, 然後塗抹在她的臉上。他塗的極慢,仔細地描繪著她的麵容。


    沒錯,這眉骨,鼻梁,無一不極似他。她一定是他和姣月的孩子。


    瞬間,他心激蕩著,想立馬就問她, 她的母親是誰?


    但是, 旁邊坐著的七王爺眼神一直盯著他, 他知道,此時不是問話的好時機。再說, 她是傅家二房的嫡女, 若真是他的孩子, 必是有不為人道的隱情。


    那藥汁塗在臉上涼涼的,芳年覺得並無不適。老五又取來另一瓶,繼續塗抹。如此這般往複,一共用了三種藥水,塗抹了三層。


    然後他手中拿著一瓶褐色的藥膏,快速點抹在兩頰處。


    “王妃,您若是想扮成三十來歲的婦人,眼下就差不多了。若是想再年紀大些,少不得要受些罪。”老婦人臉有褶皺,要弄成褶皺的模樣,就不如現在這般簡單。


    芳年睜開眼,從他遞過來的小鏡中看到自己。雖然五官沒變,但膚色暗沉,還長著斑點,實在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婦人。


    她原本就是不什麽了不得的人物,認識她的人也不多,不過是想掩人耳目,出去走動走動。想著倒不必要非得扮得皺紋巴巴的婦人,覺得如此就差不多。


    “那就這樣吧。”


    老五把她需要用到的藥水放在一起,分別說了順序。另外還有一瓶藥水,是洗妝的。易容的藥水極為獨特,普通的水是化不了的。


    不過五種東西,並不難記。


    “多謝五先生。”


    “王妃客氣,若想弄得逼真些,少不得在脖頸還有手等處同樣塗上藥水。”


    “五先生提醒得是,我記下了。”芳年把藥水收好,用眼神看著一直沒有出聲的男人。


    元翼這才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緩緩起身。拂了一下並沒有弄皺的衣袍,送老五出門。


    一出屋子,轉過竹林,見四下無人,老五“撲咚”一聲跪下,“王爺,請您告訴某,王妃真的是傅家二房的嫡女嗎?”


    “五爺起來講話。”


    元翼把他扶起,兩人閃了幾下,身形隱在竹林中,外人瞧不真切。


    “是某太心急,實在是王妃長得跟某有些相似。王爺您是知道的,某說過,某的女兒或許還在世間。是以每每看到與某夫婦相似的姑娘,某都會懷疑。您的王妃長得似某,想必王爺你自己心中也有相同的疑惑。某請王爺如實相告,她是不是…真正的傅家人?”


    “五爺,本王可以告訴你,她不是傅家二房的姑娘。”


    老五眼睛一亮,麵露狂喜。世間最歡喜的事情莫過於骨肉還在,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的假麵皮都在抖,唇哆嗦著,渴盼地望著元翼。


    元翼看出老五想要問什麽,垂著眸,怕是要讓他失望了,“本王還可以告訴你,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雖然早就猜到是這個答案,老五聞言,還是忍不住搖搖欲墜,劇烈尖銳的痛傾刻間席卷全身。他眼裏的亮光黯淡下去,神色愴然。


    半晌,他朝元翼深深行一個大禮,“多謝王爺相告,煩請王爺告訴某,她…是怎麽死的?”


    “體虛難產而死,死後命人把她屍骨化灰,不留任何痕跡。她臨終前把孩子托付給傅家二夫人,囑咐她,若是孩子像她,則永遠關在後院,不許嫁人,不許出門。要是不像她,嫁人後不許生子。”


    老五身子一晃,極度悲慟,“姣月…”


    他蹲下身子,捂著胸口,無聲地流著淚。她該是多麽的痛苦,才會把孩子托付給別人,還留下那樣的遺命。


    是自己無能,沒有護住她。


    當年,他帶著姣月逃出國師府,為了那次出逃,他們計劃了許久。很快,國師發現後一路追來。他記得當時他們已坐在一艘船上,國師命人截住他們的船。


    姣月捂著肚子,聲泣淚下,告訴自己她不能被國師抓走,否則腹中的孩子就會淪到與她娘一樣的命運。


    想到姣月那一直被關著,瘋瘋癲癲的娘,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受那樣的罪。他心如刀絞,恨自己無能,恨國師喪心病狂。


    眼見著國師步步緊逼,萬般無奈之下,他們一起跳入水中。剛好水勢湍急,河流分支,兩人片刻間就被衝得老遠。


    他醒來後,連忙四下尋找,都沒有找到姣月的蹤跡。以國師的性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隻要一日找不到他們,就一日不會放棄。


    也是老天有眼,被他尋到一個與自己差不多身高的男屍,長相也有幾分相似。他把屍體稍加易容,故意丟棄在蘆葦叢中。


    國師很快找到那具男屍,那時天熱,屍體泡爛發臭,他隻看了一眼,就命人把屍體挫骨揚灰,然後快速離開,去尋找姣月。


    他當時就躲在遠遠的地方,要不是自從和姣月同房後功力大增,他也不可能逃過國師的耳目。本想過如法炮製,再弄一具女屍,但是很快就發現行不通。姣月與自己不一樣,那樣美絕人寰的長相世間少有,短時之內,連長得一兩分像的都找不到。


    何況以國師對姣月的重視,想要瞞天過海,幾乎沒有可能。國師知道他會易容之術,他的師父之前就是國師的心腹。


    後來,他改頭換麵,尋找了多年。一次次滿懷希望,一次次失望而歸。


    他知道,國師一直沒有放棄,也在尋找姣月。最後,他一邊找著,一邊暗中實施自己的計劃。


    十八年了,他本以為他的女兒一定是隨姣月一起赴了黃泉。老天開眼,她不僅活著,而且都已長到十七歲,還嫁了人。


    許多之後,他直起身體。那假麵皮還是木然的樣子,但他的眼裏,泛著血色。


    “多謝王爺,某想知道,王妃她…”


    他一開口,元翼就知他想問什麽,“她不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傅二爺夫婦的親生女兒。傅二爺夫婦二人視她為掌珠,極為疼愛。”


    “那就好,那就好…”老五喃喃,女兒沒受過苦,這是他一輩子以來聽過的,最令人歡喜的話。


    他多年的顛沛流離,心力憔悴,所有受過的苦痛煎熬,都是值得的。


    “某懇請王爺,不要告訴她,就讓她一輩子都不要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老五說完,就要再次跪下。


    這如何使得,元翼忙托住他,阻止他跪下,“使不得,五爺給本王下跪,於禮不合。她是本王的妻子,本王與五爺一樣,會盡力讓她生活無憂。”


    “好,王爺,以後凡有差遣,某願為王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本王不需要五爺去送命,五爺是活在暗處之人,國師暫沒有注意到你。而本王則不同,假使有一天,本王遭了難。還請五爺莫要再惦記報仇一事,火速帶她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安穩地過完下輩子。”


    “王爺…”


    元翼伸手製止他的話,自從猜出老五是她的生父,他心裏就有了計較。若是隻有他自己一人,他或許會如父皇所願,無欲無求地過一輩子,最好能熬死國師。


    但如今,他想嚐盡人間煙火,想與自己的妻子一起逍遙自在地生活。可是國師就是懸在他們頭上的那把刀,稍不注意就會砸下來,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與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為強。他與國師,遲早會狹路相逢,兵刃相見。到那時,生死不知。倘若他功虧一簣,為免國師牽連到她,把她托付給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他怕如傅二爺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根本就護不住她。而五爺,無論是從哪方麵來講,都是最好的人選。


    老五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略有些動容。女兒能得王爺如此真心相護,他深感欣慰,抱拳行禮道,“請王爺放心,在某心中,世間萬事,亦無一件比她重要。必以命相護,護她一生無虞。”


    “好,有五爺這句話,本王就放心了。”元翼抬了一下眼,像是看著遠方,“五爺,你現在可以告訴本王,為什麽她的生母要留那樣的遺言?”


    老五也疑惑著,姣月說過,國師是會害他們的孩子。他當初並不是很相信,他一直以為,國師把姣月當成親生女兒,不願養女嫁給一個侍衛,所以姣月才會想和他一起逃離國師府。


    他曾提議過去正式向國師提親,被姣月阻止了。姣月當時慘白無血色的臉,他記得清清楚楚。


    姣月的害怕讓他不安,他問過,姣月什麽都不說。


    自從宛月進宮後被國師娶為夫人,他就知道,姣月說的是真的。國師養著姣月,絕不是當做養女那麽簡單。他猜著,會不會是因為姣月有能令人功力大增的體質,而這體質應是由母體帶給孩子的,所以國師才會娶宛月。


    但是後來他仔細想過,否認了這個想法。


    國師若真是用她們來練功,為何不與姣月的母親同房,而且遲遲沒有動姣月?從國師對他的大意上來看,像是根本沒料到他的功力會增加數倍。


    所以國師,養著她們,應是有其它的用處。


    “這個…某也不知。但是某知道,當年姣月的娘,就是被國師一直關在密室的。某那時候是侍衛頭領,偷偷帶姣月去見過一次。不知那次她們說過什麽,自那以後,姣月就變了,天天求某帶她逃離國師府。”


    “姣月的娘?”


    “王爺,她也死了。”


    自姣月見過她娘後,她那瘋瘋癲癲的娘就咬舌自盡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棘手。恐怕這天下除了國師,很難有第二個人知道她們究竟是什麽人,怎麽會有那麽奇特的體質。


    “王爺…”老五像是想起什麽,疑惑地看著他,“某想問,您和王妃…圓房了嗎?”


    若是兩人已經圓過房,或許王爺會和他當年一樣,功力突然大增。到時候真要對上國師,也能有些勝算。


    元翼的臉一沉,眼神冰冷。就算老五是他王妃的生父,他也不喜別人窺探他的事情。


    “王爺,您莫要誤會,某不是好奇你們夫婦的閨房之事。而是當年某夫婦同床後,功力一夜之間突飛猛進。若非如此,某與姣月逃不出國師府。”老五忙解釋著,神情有些尷尬。這七王爺,算起來應是他的女婿。翁婿之間,討論男女之事,確實不太妥當。


    但事關重大,隻好權宜行事。


    看王爺動怒的模樣,兩人似乎還未曾圓房。老五不解著,王妃雖不如姣月貌美,卻也是花容月貌。聽王爺話裏話外的意思,對她十分愛重,怎麽會到現在還沒有成事?


    “此事,本王記下。”元翼收斂起剛才散發出的冷意,淡淡地說道。


    “如此,某就告辭了。”


    老五拱手辭行,眼神癡癡地看著木屋的方向,戀戀不舍地離開。


    屋內的芳年暗自納悶,不過是送個人,怎麽去了那麽久?她已用那洗妝藥水洗過,恢複自己原本的麵貌。


    左等右等,都不見人迴來,終是有些坐不住,走到門口。


    就見男人迎著寒風,疾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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