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的老婆婆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在那個男女平均壽命三十多歲的年代,也算得是長壽之人。


    年紀大了,她這腿腳早就沒那麽利索了。


    尤其她還裹的小腳,裹小腳的人,走路肯定不如正常人穩當。


    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蹣跚地走在村子裏的小道上。


    這外頭不光冰天雪地的,還下著鵝毛大雪。


    地麵呲溜滑,她這裹過的小腳,本來走路也不穩當,走得老費勁了。


    老太太頂風冒雪,邊走邊罵:


    “一個個吃飯沒見少吃過一口,可讓辦點啥事兒,都左推右攔,笨笨卡卡的不著調。


    這一個個小癟羔子,完犢子呀,將來指定也沒啥大出息!


    指望他們這些人,還不如指望門口那大黃狗。


    冰天雪地的,還得我這老太婆,老天拔地的跑出來給他們找人!”


    結果,一個不留神,腳底下一滑,“啪嘰”,一頭就摔到旁邊雪堆裏頭去了。


    下大雪天,怕自己家當院子裏雪滿了,出門不方便,家家戶戶都把院子裏的雪,給掃到院子外頭,堆到那路兩旁。


    雪一直下,溫度還低,雪堆就越來越大。


    這老太太一頭紮進去,整個人都陷進雪堆裏去了,外頭就剩倆小腳丫紮撒著,擱那嘎達直撲騰。


    老太太口鼻裏進的全是雪,想喊救命都喊不出來。


    兩隻手緊著劃拉,想從雪堆裏頭拱出來,可憐她年老體衰,沒那力氣。


    加上剛才在家裏氣了一下子,心直突突,估摸著是心髒病犯了。


    老太太在這雪堆裏紮著,就期盼著能有個過路人,搭救她一把。


    可東北那三九天多冷啊,大人小孩兒沒事兒都在炕上貓冬。


    一天基本上就能吃兩頓飯,那飯稀得都快看不見米粒了。


    貓冬不幹活,吃啥三頓飯,吃啥幹飯呢,有稀的喝都不錯了。


    有那更窮的,兩天吃一頓飯的都有。


    熬過去,春天野菜啥的下來,隨便扯兩把嚼吧嚼吧,咋也不至於餓死。


    熬不過去這個冬天的,那可就再見不到明年春天了。


    所以大家夥吃完飯,基本能不動彈就不動彈。


    活動的時候體力消耗得快呀,老實躺炕上眯著,多少能餓得慢點。


    過去老百姓太窮了,除了地主老財,能穿得暖和點。


    普通老百姓都穿得破衣嘍嗖的,棉襖棉褲裏頭沒幾兩棉花,根本就不抗凍,沒緊要事兒,誰出來瞎溜達啊。


    即便是那些出來耍錢推牌九的人,那也是捂著耳朵跑得飛快,趕緊跑到地方,好上熱炕頭暖和著。


    其實老太太躺的這雪堆,離她們自己家還真就不太遠。


    這不,她兒子推完牌九,趕著迴家吃飯,正好路過這雪堆。


    邊走還邊唱呢:“一呀更二裏呀,啊小白菜地裏黃啊——吃了多少鹽呢,啊啊——”


    大雪拋天的,他邊唱邊打眼四處撒摸,還真就讓他看見老太太露在外頭的小腳丫子了。


    但天冷,他肚子裏頭沒食,餓得咕咕叫喚,直眼暈,也沒細看,隻是嘴裏嘟囔一句:


    “咦,這誰把鞋扔這兒了?


    真是不當家不知菜米貴呀,忒不會過日子了。


    這要是撿迴去拆吧拆吧,沒準還夠給小孩子做一雙鞋呢。”


    有心想把鞋撿迴去,再一想,天太冷,凍得手都伸不出來,這要是撿鞋,還得上雪堆裏扒拉。


    算了,等迴家吃口熱乎飯,讓兒媳婦趙蘭出來把鞋撿迴去吧。


    洗吧洗吧,拆了給大孫女小芝麻做鞋子穿。


    說起來大孫女小芝麻可真沒啥像樣的衣裳鞋襪。


    這大冷的天,還穿著單鞋片子,連雙棉鞋都沒有,腳丫子都凍爛了。


    他根本就沒認出來雪堆上這雙鞋,是他親娘腳上穿的。


    實在是過去裹了小腳的老太太們,大都穿的這種灰不灰黑不黑的小布鞋,丁點大,瞅起來,真沒啥區別。


    所以這貨打眼看完就直接就跑家去了。


    老太太在雪堆裏聽見兒子嘟囔的話,心裏頭這個急呀。


    但她嘴裏說不出來話,隻能在心裏想著,你倒是趕緊過來拿鞋呀!


    拿鞋你不就能知道你親娘我在雪堆裏紮著了麽,也好救我出去呀!


    她還在這兒拚命蹬腿,想引起注意。


    結果她兒子著急迴家吃飯,早跑沒影子了。


    可憐老太太等了好半天,也再沒等到人來搭救她。


    過去那東北多冷啊,零下二三十度,老太太年老體弱不說,因為窮,穿的那棉襖棉褲也就絮了一層薄薄的棉花,這能禁凍麽。


    沒多大會兒,就這麽活活被凍死了。


    臨死前老太太這個恨呢:


    恨錢二等人,無理取鬧,跑到自己家吆五喝六地耀武揚威,不行好事兒;


    恨大孫媳婦趙蘭,出去找人,結果影兒無蹤;


    恨二孫媳婦不聽自己使喚,說啥也不肯出去找人去,不然自己不能夠在這大雪天裏出門,一頭紮雪堆裏出不來;


    恨自己的那兒媳婦四姨,沒事兒就知道幫襯娘家親戚,結果幫襯出來丫崽子這麽一個白眼狼,給家裏惹來這麽多討公道的人;


    還恨她那好大兒,眼睛不好使喚,但凡他能過來撿鞋,也就能發現自己紮雪堆裏出不去了,把自己救出來,自己也就不至於在這兒凍得要死;


    再恨家裏那兩個大孫子,大雪拋天的不在家裏炕頭上蹲著,非得出去瞎嘚瑟,耍錢不著家,不然自己能出來找人麽;


    再接下來恨重孫女小芝麻、重孫子大蛋、二蛋······


    反正家裏的人都讓這老太太恨了個遍。


    恨完了,老太太又再一想,歎口氣,唉,其實論起來,他們也是各有各的難處啊。


    罷了罷了,自己這麽大歲數了,重孫子都有的人了,早也活夠本了。


    死就死了吧,就是可惜,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藏在米缸裏頭的私房錢,兒子媳婦他們能不能發現得了。


    要是發現不了,那可別便宜了耗子呀。


    那可是自己的棺材本,正經能置辦一套像樣的裝老衣裳呢。


    又想到自己早晨吃飯,特意給重孫子大蛋,偷偷省下來一塊苞米麵大餅子。


    也不知道這孩子能不能自己找來吃,苞米麵大餅子可別放壞了,白瞎糧食呀······


    老太太就這麽東想西想的,想著想著,思緒也亂了,意識漸漸的隨風飄散,朦朦朧朧間,仿佛看見她娘,微笑著對她喊:


    “三丫頭,來娘這裏,跟娘走吧,娘來接你來了!”


    老太太嘴一咧,臉上帶了甜甜地笑容,呲開沒牙的嘴,無聲地喊了一聲:


    “娘,娘你來接我家去了,三丫頭好想你呀,娘——”


    人也隨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唉,竟然就這麽沒了,活生生被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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