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茶肆中的客人方鬆了一口氣,恢複了方才的熱鬧來。


    那小二哥方從後邊出來,手裏沒有端著酒,卻端著一壺千目青頂,和一碟芙蓉玉麵酥,放到紫衣公子的桌上,吆喝道:“客官慢用咧——”


    那碧衫公子噗嗤一笑。


    小二哥見那碧衫公子笑他,撓撓頭道:“客官取笑我咧——”


    碧衫公子正色道:“沒得取笑。我隻是覺得你憨憨的,滿可愛的。”


    那小二哥驚恐地捂住了胸:“俺——俺喜歡的是女子!俺可不搞那時髦的!”


    碧衫公子聞言,氣得漲紅了臉:“誰——看上你了?休要胡說——”


    那小二哥聞言,方才放心地放下了手,閑聊道:“二位公子愛吃甜,卻讓我想起了本朝最有名的一位名門小姐。”


    “最有名?誰呀?”那位穿紫衣的公子一直沒有開口,此刻忽然出聲詢問道,聲音卻與他的做派全然不符,頗有幾分天真稚嫩。


    “就是國子監祭酒夏寒夏老爺的掌上明珠——夏醉生小姐啦!聽說這夏小姐最愛吃甜食,就是喝杯水也要舀上一勺蜂蜜呢!嘖嘖——也不怕蛀牙——”


    “愛吃甜,也不算什麽稀奇呀。”那紫衣公子道,臉上微微泛紅。


    “那小姐名氣大,當然不是因為她愛吃甜——她有個綽號,‘朽木美人’。要說她長得,那可真是漂亮極了,不說別的,就說有一年冬天的時候,這夏小姐在庭院中哭哭啼啼的,別人怎麽問她也不說原因,哭累了方抽抽噎噎地道:‘花全謝啦!’,誰知她這話一說完,庭院裏忽然鬱鬱蔥蔥,百花瘋長,霎時間百花齊放,開滿庭院,眾人大異,紛紛說是她的美貌打動了花神,才百花違令盛放。”


    “那確是真的。”碧衫公子輕輕道。


    “小二哥,你這話說得,跟你見過那小姐一樣。”紫衣公子笑道。


    “咱是市井小民,哪有機會見千金小姐呀?我也是聽說罷了。”那小二哥見兩位公子聽得興致勃勃,不由談興大發,接著道,“不過這小姐的笨拙卻和她的美貌一般程度,從小到大,那是讓夏老爺操碎了心:


    功課那是一塌糊塗,全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就針線還算過得去。可是姑娘家家的,卻愛鑽研一些稀奇古怪的暗器,任夏老爺請遍天下名師,琴棋書畫,是樣樣不通,一手字寫得跟泥鰍滾的一樣,不知氣歪了多少先生的鼻子。


    最後一個被她氣走的先生道:‘朽木不可雕也。令千金如此資質,怕是做什麽都做不好。還是早早嫁人算了。隻怕她連做媳婦都做不好呢。’那先生的話流傳出來,夏小姐便被人取了這麽個綽號。”


    那碧衫公子聽了這話,立刻滿麵怒容,眼看就要發作,卻忽聽一個聲音插進來道:“道聽途說,便是真的了麽?”


    那紫衣公子聽聞此言,手中的茶忽然潑了出來,他素白的手被茶湯濺上,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痛,隻是定定向發出聲音的人看去。


    隻見那人坐在角落,穿著一身素白如意雲紋錦衫,約莫二十歲左右,相貌俊雅,舉止脫俗,頗有“翩翩濁世我獨醒”之意,他舉杯獨酌,身邊卻無半分清冷之意,仿佛他麵前坐著許多朋友。隻是他一雙眼睛生著琉璃色的瞳仁,顯出幾分淡漠來。


    他身旁跟著一個穿著黑衣的清秀小廝,觀其氣度,嚴謹雅致,一望而知出自大家。


    “兄台此話怎講?”紫衣公子道。


    “她是良才美質,不是燒火之薪。”白衣公子淡淡道。


    “她是良才美質,不是燒火之薪?”紫衣公子喃喃道,他怔怔地瞅了白衣公子好一會兒,方低聲道:“那小姐如果聽到公子的話,心裏必定高興極了。”


    “一句話而已,又有什麽要緊了?”那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相逢即是有緣。在下可以與二位共飲一杯麽?”


    “榮幸之至。”紫衣公子欣然道,“小二哥,相煩再添壺茶,再來三碟子芙蓉玉麵酥!”


    那白衣公子啞然失笑,卻是什麽都沒說,隻是在黑衣小廝的攙扶下在他們對麵坐下。


    待小二哥上好茶點,紫衣公子道:“不說這位夏小姐了。小二哥,我且問你,這茶肆再往前走,可是通往無願村麽?”


    “曖——公子您這可是問對人了。那無願村離小人的故鄉很近,隻是偏僻曲折,不好進去。那村子從來荒無人煙,近來卻少說也有千人打聽它的位置,真是怪事。”小二哥一邊斟茶一邊道。


    “小二哥,你把路指給我們,少不了你的好處。”碧衫公子道。


    小二哥憨憨笑了,於是如此這般,如此那般,描述了一番無願村的位置,末了又道:“二位公子此去無願村一定要多加小心啊。這幾日去往無願村的路上群雄畢至,龍爭虎鬥,二位如此文弱,怕是可能吃虧啊。”


    紫衣公子微微一笑,正要答言,那白衣公子已開了口:“在下也正想到那無願村去。不如和二位結伴同行,在下武藝雖低,但護佑二位想來還是夠的。”


    “那便有勞公子了。”紫衣公子微笑道,“小弟姓夏,單名一個離字,離去的離,另一位是小弟的表弟,夏別。”


    “在下花思酒。”白衣公子亦報上名來。


    “如此,小弟便要喚聲花大哥了。”夏離含笑道,“花大哥,方才你為什麽說那夏小姐是良才美質?我每每聽說那夏小姐闖下的禍事,被世人傳為笑柄,卻從沒聽過大哥這樣的話。”


    “很久以前,我曾見過夏小姐織就的“百鳥朝鳳裙”,燦爛輝煌,纖毫畢現,現盛景於一裙之上,可見那夏小姐心思之巧、誌向之高。但這些都還是其次。”花思酒道。


    “哦?那什麽重要?”


    “那百鳥朝鳳裙,需要用一百種鳥的羽毛,其中最珍貴的,當屬仙八色鶇的。這世上隻有一隻仙八色鶇,它樣貌昳麗,身上的羽毛共有八種顏色,是鳥中的絕世美女。若是采它的羽毛製成百鳥裙,這世上唯一的一隻仙八色鶇,就要滅絕了。”


    “那百鳥朝鳳裙,是聖上令她為花朝公主做的,她總不能違抗聖旨。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夏離輕輕道。


    “不錯,她自然不能違抗聖旨。她終於還是做好了那件百鳥朝鳳裙,獻給了公主。那裙上碧彩閃爍,有一百種鳥的圖案。花朝公主喜歡得不得了。”


    “可惜了那隻仙八色鶇。”


    “不可惜。”


    “哦?”


    “我曾見過那隻仙八色鶇,果然美麗,不似凡間之鳥。那是在見過那件百鳥朝鳳裙之後的事了。”


    “哦?”


    “那隻仙八色鶇還活著。”


    夏離突然不說話了。


    “那夏小姐不願世上唯一的一隻仙八色鶇滅絕,竟用其他鳥兒的羽毛冒充,再用胭脂一類的染料染色,騙過了花朝公主。”


    “這夏小姐不要命了,若是被發現,她那顆朽木腦袋,也就不用要了。委實是個傻瓜。”


    “她不是傻瓜。她才華橫溢,有慈悲之心,在下是很佩服她的。”


    夏離撿起一塊芙蓉玉麵酥,蘸了滿滿的蜂蜜,遞到花思酒手裏,道:“生平得一知己足矣。那小姐也算是無憾了。”


    花思酒無奈地吃了一口手中的芙蓉玉麵酥,將剩下的不動聲色地遞給了身旁的小廝,道:“洗墨,你近來似乎手腕又細了些。多吃點補補。”


    洗墨苦著臉接過了。


    “不知夏弟此去無願村,也是為了那百年一見的‘無願草’麽?”這裏花思酒忽然問道。


    “不瞞大哥,小弟正是慕名而來。”


    “那無願草究竟是什麽樣的寶貝?引得各路英雄紛紛而至?”一直坐在夏離旁邊的那位滿臉胡子的客人忽然問道。原來他一人喝茶無聊,夏離他們的聲音又不小,早被他們的談話吸引了。


    夏離看了一眼這大胡子,隻見他麵目黝黑,打扮樸素,顯是附近鄉紳的門客,隻會一些三腳貓的功夫,倒也不以為意,道:“傳說,極西之地,有一個村莊,叫做無願村。這無願村卻有一樣奇處:地上長不出一根草來,村裏開的花上也沒有一片葉子。村中卻是開滿了異花,四季不敗,即使是寒冬臘月,也是花團錦簇,如雲蒸霞蔚。每隔百年,異寶‘無願草’都會降生在無願村中。”


    “嗬!還有這麽神奇的地方呢?那找到了‘無願草’,又有什麽用呢?”那大胡子搖著頭,顯是並不相信夏離講的話。


    “找到無願草的人,便可以實現任何願望。”夏離道。


    “哈哈哈哈!”那大胡子笑得直錘桌子,“小兄弟,此等無稽之談,你也相信啊?我看你年紀輕輕,定是被人騙了,還是快快迴家,繼承家業去吧!不必去找這什麽勞什子的草強?”


    夏離見那大胡子不信他的話,不由氣得麵紗都飄起了一角。


    “我也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異寶。”花思酒忽然道。


    那大胡子吹著胡子道:“這等傳聞,定是編出來糊弄三歲小孩的,你們也信?不說別的,就說這名字編得就不對,若是真的可以實現任何願望,那它應該叫許願草,怎麽叫什麽‘無願草’?”


    “傳說,隻有沒有願望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無願草。”花思酒答道。


    “胡說!胡說!這世上哪有沒有願望的人?就算是有——他還要無願草幹啥?這些傳聞真是亂七八槽,不過腦子,也不知道是哪個腦殘作者想出來的,也有人看他編的故事,真是可笑!我看你們一個個長的倒是挺好看的,怎麽智商就跟不上顏值呢?我說,你們快……”那大胡子正慷慨激昂地說著,茶肆中忽然匆匆走進一個矮小客人,那矮客人一眼看到這胡須客,劈手便揪住了他的胡子,一邊把他往門外扯,一邊道:“大胡子,你老婆就要生了,你還在這閑逛!還不快跟我迴去!”


    那大胡子被人揪住了他的要害,掙紮不得,隻得歪著身子,跟著那矮個,急急去了。


    這裏夏離見他走了,才歎了口氣,道:“這大胡子真是吵鬧。”


    花思酒卻是不以為意,道:“不知夏弟是為了什麽來尋找無願草?”


    “小弟生平夙願,是想得到一隻北國雪域的冰絲天蠶。”夏離答道。


    “聽聞冰絲天蠶是古籍中記載的神物,生長在北國雪域,至今沒有人見過。傳說冰絲天蠶以冰為食,吐絲時身體是透明的,甚至可以看到冰蠶絲在它體內形成的過程。吐出的絲堅韌不斷,水火不浸,用冰蠶絲做的衣裳,輕盈華美,刀槍不入,是所有喜歡製衣的人夢寐以求的‘天之材’。難道夏弟喜歡製衣麽?”花思酒道。


    “花大哥,你真是聰明得緊。我曾經有幸聽過《霓裳羽衣曲》,歌可裂石,對大唐盛世很是向往,從此立誌做出‘霓裳羽衣’,以此報答那個令小弟得聞仙樂的姑娘。”夏離道。


    “《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所做,是大唐歌舞的最高峰,可惜安史之亂後貴妃逝去,曲在人亡,玄宗很是傷心,於是毀去了此曲;南宋李後主和大周後費了若般心力,補齊了大部分樂曲;可惜李後主郎豔獨絕,卻沒有治國的韜略,亡國城破之時下令焚毀此曲,《霓裳羽衣曲》就此失傳了。夏弟竟有機會再次聽到此曲,亦是十分幸運了。”花思酒道。


    “大哥真是什麽都知道。這世上會有什麽東西是大哥得不到的呢?還要去找無願草?”夏離道。


    “世上沒有人能盡如己願。我也有無法實現的願望。”花思酒低聲道。


    “大哥,你這麽聰明,將來一定能實現的!”


    這裏二人相聊正歡,小茶肆中,忽然又闖進了一群不速之客。


    這些人穿著翻領對襟窄袖滾邊石青褂,腰間皆帶著金刀,身材精悍,麵無表情,竟是一群訓練有素的侍衛!


    一個石青褂上額外繡著暗雲花紋的人似乎是他們的首領,眼上一道刀疤,顯得精明強悍,道:“仔細搜查,不能放跑了一個!而現在,摸摸你們的脖子。”


    侍衛們皆摸不著頭腦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熱麽?”刀疤男問道。


    “熱得很,甚至有點太熱了。”一個侍衛迴答道。


    “很好。”刀疤男擠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微笑,道:“仔細搜查,但絕不能傷著了那個人,知道麽?要是傷著了那個人,你們的脖子,就會凉得很了。我敢保證,會跟夏天泡在井裏的西瓜,一樣凉。聽明白了麽?”


    “聽明白了!”侍衛們齊聲答道。


    “很好。開始搜查!”那刀疤男一聲令下,侍衛們立刻分散開來,一桌一桌地搜查起來,逐個端詳著客人的臉,有個漂亮姑娘甚至被掐了一把臉。


    他們似是在找什麽人,眼看就要搜到夏離這桌了。


    夏離放在桌上的手似是在顫抖著,茶都有些晃了出來,甚至可以聽到茶水在杯中“咣當”的晃蕩聲。


    正在這時,夏離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被一隻溫潤修長的手連著茶盞一起握住了,他的手指溫暖可靠,甚至令夏離燥熱不安的心也跟著平穩下來。


    花思酒輕聲道:“夏弟,沒事。”


    花思酒忽然喚過小二道:“小二哥,我剛剛似乎掉了十兩紋銀在外邊,你去幫我找找?”


    “好咧——客官。”小二哥答應著去了。


    小二哥去不多時,外邊忽然傳來了馬嘶聲,然後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是‘踢雪烏騅’的聲音!快追!”刀疤男衝了出去。


    剩下的侍衛立刻一窩蜂地衝了出去。uu看書 ww.kansu


    聽得他們去得遠了,花思酒低聲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這就啟程吧。”


    夏離答應一聲,在桌上丟下幾點碎銀,和夏別正要出去,忽然見小二哥走了進來。


    花思酒卻將一錠銀子放在了小二哥手上,微笑道:“小二哥,辛苦你了,那銀子我已找到了。”


    夏離詫異道:“這是——?”


    小二哥痛快道:“公子剛剛叫我找銀子,卻在我手心上寫了兩個字‘放馬’,我小二機靈得很,自然明白公子的意思啦!隨便放跑了馬廄裏的一匹馬,把那些老爺引開啦!”


    “啊——剛剛真的是烏騅的聲音!”夏別慘叫著跑了出去。


    夏離也正要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向小二哥道:“小二哥,你不是說——你沒有機會見千金小姐麽?”


    夏離忽然摘下了白紗鬥笠,一瞬間,小二哥隻覺自己連唿吸都停滯了。


    鬥笠下露出了一張秀美絕俗的臉。


    他的肌膚白得像雪,讓小二想起了掌櫃的前些日子特地從江南帶迴的吳鹽;他的眼睛瀲灩,盛滿了楚楚動人的風情,讓小二想起了有一次他隨掌櫃的去西湖遊玩,夜色籠罩,他站在船上,月亮躺在水裏,一湖的漾漾清輝;他的嘴唇紅潤,讓小二想起了小時候院子裏種的樹上,他總用長竹竿去夠的、那一顆娘專門留給他的、最紅最大的棗子。


    等小二哥恢複唿吸的時候,夏離、夏別、花思酒、洗墨都已經去了,小二呆呆地握著手中的銀子,忽然覺得那銀子也沒什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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