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三十章


    傅昆有意探問,顏舜華卻不答,隻邀傅昆坐下品茶。


    傅昆隻得坐下。玉潤學什麽都巧,茶道也十分精通,煮水分茶,不一會兒便為傅昆奉上一杯清茶。茶色清冽,茶香悠遠,竟是京城慈孝寺的“善緣茶”。別聽這名字俗氣,近來在京城卻風靡一時,說是千金難求也不為過。


    傅昆笑道:“看來顏家妹妹不願迴京,卻也對京城的流行了若指掌,真是叫人吃驚。”他本就是風流少年,一笑之下眉眼更是明耀如星,讓人覺得彼此許是真正的知交好友。


    顏舜華什麽人都見過,倒是不會被傅昆那副皮囊所惑。她說道:“都是別人送的,我嚐著覺得還不錯。傅兄特意為我送酒來,我自然要拿出最好的茶來招待傅兄。”


    顏舜華年方七歲,說話卻老成得像個小大人,聽得傅昆心中發笑。這小的落落大方,對他沒有絲毫戒備,旁邊兩個年紀稍長的卻都警惕地看著他,仿佛他會耍什麽陰損計謀似的。


    傅昆說:“那就多謝顏家妹妹了。”他喝完一杯茶,說起自己的見解,“我聽別人迴稟,說我們抽中的沙田村倒也爭氣,村民們都是有誌氣的,願意配合君子社做事。若是換了不願配合的,我肯定就直接認輸了。”


    顏舜華訝然:“為什麽?”以傅公公的人脈和傅昆的本領,應當不是輕易退卻的人才是。


    “天助自助者,”傅昆淡淡道,“如果他們自己不想自救,反而坐在家裏等著好事從天而降,即使我們幫得了他們一次,也幫不了第二次——我們總不能幫他們一輩子。”


    顏舜華怔了怔,安靜地思考起傅昆的話來。她開食坊、收留孤兒、建學堂、建學習會,都是有計劃的,她需要給自己創造接觸更多人的機會,然後想辦法把他們都捆到一起,讓他們去做更多事。比如這一次的推廣新農具。


    天助自助者?


    顏舜華說:“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怎麽做呢?”她望著傅昆,“就像傅兄抽中的沙田村一樣,傅兄隻要看上幾眼,就知曉該怎麽帶他們走出困境。可是讓他們自己去想的話,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出來——就算想出來了,也不一定能像傅兄這樣輕而易舉地找到門路。”


    傅昆說:“所以呢?”


    顏舜華說:“所以很多人其實也是想自助的。若有傅兄這樣的人為他們指出明路,他們定然也願意去改變。”


    顏舜華目光灼灼,看得傅昆都快被她說動了。傅昆輕輕握住手中的扇子,眼底漫出不經心的笑意:“照你的意思,我該去指引指引他們?”他一折扇敲在顏舜華腦袋上,“顏家妹妹,你年紀這麽小,腦袋裏想的都是什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天下是你家天下,讓你天天這麽操心。”


    顏舜華捂住被敲的腦門,瞪傅昆。


    傅昆哈哈大笑,仿佛被顏舜華這一瞪眼給取悅了。他向來無利不早起,最不喜的就是那種迂腐老成、大義凜然的家夥。這小家夥倒是特別,她明明愛吃也愛玩,偏又每天都忙得連軸轉,倒不知她到底圖什麽。


    顏舜華說:“我沒操心。”


    顏舜華這樣說了,旁邊的沈雲初反而陷入深思。自從那次淋雨病了一場,顏舜華就與從前有些不同了。她行事還是那樣大膽,白日裏也還是到處玩耍,可她“玩”的那些事一件件都那麽不一般。如今迴頭一看,顏舜華似乎真的在做著各種準備。


    沈雲初也說不清顏舜華到底在為什麽做準備。


    傅昆睨了眼若有所思的沈雲初,眼底笑容更盛。他唇微微勾出一個愉悅的弧度:“很晚了,我就不打擾了,你們繼續玩吧。”他用扇子抵在顏舜華額頭上,“我呢,是永遠不可能像你這樣不求迴報、去為別人謀劃為別人奔走的,要是你有什麽有利可圖的事需要幫手,倒是可以找上我。”


    心思被人點破了,顏舜華卻沒太意外。她不慌不忙地說:“好。”


    傅昆又是一笑。他喜歡聰明人,也喜歡爽快人。他說:“作為日後友好往來的誠意,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父親那邊來了幾個小內侍,他們都在盯著沈家——這件事你應當是知道的吧?”


    顏舜華一頓,點了點頭。


    傅昆說:“你們雖有提防,但也防不住他們的手段。他們已經發現了一點有趣的東西,”他淡笑起來,“你去和你姥爺說,當今聖上的心胸不算寬廣——你這樣說,你姥爺就會明白的。”


    顏舜華想要追問兩句,傅昆卻已帶著他的小廝轉身離去。


    傅昆沒頭沒尾的話落在顏舜華耳裏,卻如驚雷一般轟隆隆地響。


    傅昆是傅安義子。傅安是當今聖上派下來的監察史,傅昆能得知不少旁人不知道的東西並不奇怪。舅舅們相繼戰死陣前時,她還非常小,記得並不清楚。她一直認為那是因為通州積弱難保、因為北疆戰事兇險、因為海中風浪無情,聽了傅昆這話,她心中霎時出現了一個她從未想過、也從不願去想的可能性。


    傅昆說,當今聖上不是心胸寬廣之人。


    顏舜華心咚咚直跳。


    她一直知道她姥爺絕不僅僅是個掌廚的。如果不是因為與姥爺有舊,她當初迴京時顏家都已經敗落了,皇帝伯伯怎麽會對她那般寵愛,將她視若己出,允許她隨意出入禁宮?她與顧成晁的婚事,也是因為姥爺有先皇賜下的金令才得以成事。


    如果舅舅們的死不是意外——如果那是有人要沈家人死呢?


    顏舜華的心髒倏然揪緊。沈家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世如果並不是意外,那就隻有一個可能。


    把她當自己女兒疼愛的皇帝伯伯,要殺死看著她長大的舅舅們。


    原因可能不僅僅是舅舅們戰功累累、功高蓋主。還有傅昆剛才所說的“有趣的東西”——


    甚至連顧成晁對她的反感與提防,也許都和這“有趣的東西”有關。


    一點都不有趣!


    皇帝伯伯死後,她一直記著皇帝伯伯的囑托好好地守住風雨飄搖的大晉,沒少和顧成晁針鋒相對。在她心裏,皇帝伯伯是極好的長輩,她一直覺得皇帝伯伯也想當個明君,隻是太多人擋在前麵,讓他沒辦法按照心裏想的去做。


    如果那都是假的呢?


    如果那時的寵愛、那時的信任、那時的殷殷囑咐,都是假的呢?


    如果那個一直對她好的皇帝伯伯,是朝舅舅他們舉起刀的人呢?


    她比誰都清楚那個能把她抱在膝上哄她高興的君王手段有多狠辣,隻是那些手段從不曾落到她頭上,她才永遠視而不見。


    其實顧成晁就是像他。


    顏舜華臉色一變再變。人都是自私的,她也是,所以很多事擺在眼前,她卻總不願去相信、總不願去猜疑,仿佛隻要這樣捂住眼睛掩住耳朵,就真的看不見也聽不見。


    可如果這最糟糕的可能性成真的話,她如今所做的所有事不僅毫無用處,還會加快那一切的發生。


    顏舜華怔怔地出了神,突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顏舜華抬起頭,對上了沈雲初滿含擔憂的眼睛。她總是讓人擔心,總是讓所有人哄著她讓著她,陪著她走那些並不好走的路。即使她是錯的,他們也願意和她一起錯到最後。


    顏舜華一把抱緊沈雲初:“雲初哥哥,我為什麽總是這麽笨。”她的眼眶倏然紅了,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沈雲初感覺頸邊一片濡濕,心髒不由也跟著抽搐。顏舜華與傅昆的對話他一直在聽著,也發現了顏舜華所做的事並不是隨意而為。可看到顏舜華竟哭了,還是讓他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他們的晚晚向來不愛哭的,更何況還哭得這樣無措、這樣傷心。


    沈雲初牢牢地記住了傅昆那番話。他抱起顏舜華走出琴亭,邊往顏舜華的住處走邊說:“我們的晚晚怎麽會笨?我們的晚晚最聰明了。晚晚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就去找姥爺。”


    顏舜華環抱著沈雲初的脖子。若不是她那麽笨、那麽執拗,總是一意孤行,雲初表哥也不會為守通州而死。


    傅昆說的那番話雖然居心叵測,卻讓她猛地意識到自己即使重活一世,依然有許多不曾去正視的盲區。光靠她自己一個人,永遠是不夠周全的。


    顏舜華安靜下來。


    她由著沈雲初將自己放到床上,替自己蓋好薄被。


    在沈雲初要開口說話時,顏舜華猛地抓住了沈雲初的手。她說:“雲初哥哥,我有話要和你說。”


    沈雲初心頭一跳。


    不知為什麽,他不想顏舜華往下說——好像隻要顏舜華說了,很多事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這種感覺十分莫名,沈雲初卻無法將它壓下去。


    隻是她要說,他怎麽可能不聽?


    沈雲初坐到床邊,溫聲說道:“說吧,我聽著。”


    顏舜華說:“我做了一個夢,”她抓緊沈雲初的手,“夢見我死了。”


    沈雲初心中一緊。


    顏舜華開了話頭,便低聲往下說。


    她死了,雲初表哥死了,舅舅他們也不在了,那麽多那麽多的人都死在她眼前,他們都沒機會看到安穩太平的盛世,到最後眼前都是一片絕望。


    顏舜華指節微微泛白:“那時我一直不敢往迴看,我怕往迴看了,就再也走不下去了。其實隻要我迴過頭看一看,就會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是我太沒用了,雲初哥哥,都是我太沒用了對不對?”


    沈雲初既震驚又心疼。他用力迴握顏舜華的手。他手掌中的小手兒還那麽小,她才七歲而已。


    要是她年前真的迴了京城,那麽她就會一個人麵對那麽多的風風雨雨。他們的晚晚才七歲,怎麽可能分辨得出詭譎的人心!她又怎麽會知道,對她好的不一定是真的為她好——她又怎麽會知道,有些蜜語甜言裏藏著鋒利的刀刃——她又怎麽會知道,世事推人走,既已身陷局中,很多事哪怕她再不願意也得去做——


    他遠在通州,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做不到。


    幸好他把顏家的人趕走了。


    沈雲初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自己的這個決定。


    沈雲初柔聲說:“你沒有錯,那時你根本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怎麽能說是你沒用?你已盡力保全能保全的人,盡力保全能保全的疆土,晚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緊緊地抓穩顏舜華的手,“而且,那都是夢而已。你上次見了他,一點都不喜歡他,對吧?你不會再喜歡他,不會再嫁給他,不會再想當皇後。晚晚,那是夢,我們都還活著。”


    顏舜華一頓,點點頭。


    沈雲初說:“明天我們去見姥爺。”他輕聲安撫,“睡吧,我們明天早些出發。”


    顏舜華哭了一場,又說了那麽多話,心裏感覺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心情一放鬆,困意也席卷而至,她依言閉上眼睛,竟很快睡著了。


    顏舜華睡得香沉,沈雲初卻毫無睡意。顏舜華所說的“夢”那麽清晰,他光是聽她說起,便覺得那些事都來到了眼前。


    他的晚晚會愛上一個不愛她的人,並且嫁給了那個人。他的晚晚過得不好,那個人讓她傷心了,紛亂的時局也讓她處處受困。他隻能守在通州,守著搖搖欲墜的北疆,連在她身邊抱抱她、安慰她都做不到。


    沈雲初捏緊拳頭。


    他沒有迴房,而是去牽了馬,出了莊園,一直西行。


    他來到了沈家的別莊。


    沈老太爺也沒睡。


    沈老太爺坐在燈下看花,神色仿佛很專注,又仿佛正出神。


    聽到腳步聲,沈老太爺抬起頭,望向難得失了冷靜的孫兒。他說:“怎麽了?遇到了什麽事嗎?”


    沈雲初重重地往地上一跪。


    沈老太爺說:“你這是做什麽?”


    沈雲初說:“爺爺,請你把我們家的一切都告訴我。”


    沈雲初何等聰明,怎麽會聽不出傅昆話裏的深意?傅昆說得很明白了,那幾個內侍發現了沈家一些秘事,這些秘事會讓沈家受到當今聖上的猜疑——甚至讓沈家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而顏舜華所說的“夢”,恰好能印證這一點!


    沈雲初仰頭望著頭發雪白的沈老太爺:“就算您不告訴我們,我們也不可能因此而避開禍患——爺爺,即使要死,我也想死得明明白白。”


    沈老太爺猛地站了起來,語氣帶上了幾分嚴厲與慍怒:“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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