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庸常的生活,往往可以使我們說出某個時代的大致背景,簡略的雷同的特征,而內心的東西很難在語言中出現,成為具像的,具備觸摸質感的東西。也就是說,內心永遠都是一個秘密,它的細節將永遠難以真實展露,它隻屬於它某一固定的時間。而在時間當中,這種秘密的形成人為因素占據多數。小說乃至一切文藝作品的一個顯著功能,即是拒絕和找迴遺忘。由此,小說在過去、夢想和現實之間,扮演著挽救的、類似神靈的角色,它在更多的層麵叫我們找迴記憶,找迴生活的經驗和內心曾經的夢想,它的拒絕和拯救遺忘的功能隻有在文本當中,才顯得無比真實和無比強大。從這一方麵說,李西閩的長篇小說《血鈔票》雖然冠以驚心動魄恐怖小說名號,但其實質是對人在生活經驗、夢、潛意識乃至某種時刻臆想的重複和展現。而這種重複和展現,具有非常濃鬱的詭異、神秘和經驗主義色彩。一個男孩,一張血鈔票,在過往的時間裏重新撿起了那些已經消失的生活細節,在作家驚心動魄的敘述策略當中,對人的不同心性、欲望和本能進行了深入的開掘和展示,它所引領的,表麵看來已經超越了經驗範疇,但它又顯得無比真實,它具體在人們的生活、生命和靈魂當中。


    小說從血鈔票的出現開始,一個少年開始了它非凡、離奇的臆想和發現的超常生活。從隔壁父母死去的房間開始,在夢和潛意識的引領下進入,進而真實觸摸、由懵懂而明了,而清澈,一連串的詭秘事件在隔壁的房間發生,一張血鈔票的出現引發了一連串的災難:五月花超市、公共汽車和王記餛飩麵館先後失火,瞎子在街邊17年的聆聽和等待,瘌痢頭突然死亡又突然返迴,月亮的傍晚,偷情的草地,半夜的鋼琴聲和哭聲,警察丁大偉和作家肖愛紅的友誼,母親宋汀蘭的偷情,父親與胡青雲的婚外戀,17年前的煤氣中毒死亡事件,祖母顧玉蓮的異常心理,暗戀的丁小慧,親人之間的相互猜疑和戒備……小說在詭異氛圍濃厚的敘述當中,將閃爍在人性深處的恐懼、猜疑、欲望、本能和暴力天性一一真實地展現出來,尤其是少年顧晨光的莫名其妙的發現,使整部小說籠罩在一片灰暗的背景當中,仿佛一層始終揮遣不去的灰色幕紗,人心的陰暗構成了它的不可脫離的本質和真相。


    小說起初引入的一連串少女失蹤事件在顧晨光和血鈔票的背影裏暫時消匿,血鈔票的反複出現、半夜的鋼琴聲和哭泣聲構成了另外一條主線。即使在正常的生活當中,瘌痢頭的異常行為和神玄的說話無疑加重了小說的迷幻和詭秘色彩,而更有意味的是,瘌痢頭的所說的竟然比少年顧晨光的發現更具有先驗性。這相互唿應的話語氛圍,無疑使小說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更具有閱讀的潛質和引人思考的縫隙。而少年對丁小慧的暗戀乃至偷竊內褲,並多次一邊親吻一邊手淫,雖然丁小慧就在對麵樓上,這種可望不可及的現實,說出了人的另一種本能,也即生理欲望的不可遏製和它在某些時候與現實生活的巨大差距。


    在閱讀當中,我驀然發現,少年顧晨光母親宋汀蘭對父親顧帆遠的背叛看起來更像是情感的疏遠,父親與胡青雲的師生戀似乎出自感恩和仰慕,但性的愉悅在其中占據了相當的分量。肖愛紅的恐怖小說構思又引出了一連串的記憶和驚心動魄的事件,王胡子餛飩麵館的被燒,胡青雲的消失後而又在餛飩麵館對範梅妹的公然縱火,構成了小說情節中又一個懸念。當然,牡丹街長期的積水、下水道的淤積,顧晨光對下水道的異常感覺,乃至最後發現人骨,既是小說的隱喻意味所在,也是引領繼續閱讀的主要線索之一。小說《血鈔票》設置的一連串的秘密構成了閱讀的危險,也顯示了秘密本身所蘊涵的危險。貫穿的人,製造秘密的人在其中的地位得到了大幅度的彰顯。小說以這些秘密不斷向前推進,不僅是故事的一種引領,它更是要閱讀者從秘密深處發現和醒悟,在過往、現實乃至經驗的生活當中,它在告知:秘密的存在構成了生命乃至靈魂的某種危險。這種危險在災難和人的天性當中最為可怕,它實質上是對人性和生命本身的一種戕害。


    人為的災難對人心理的深重傷害,是小說的亮點所在。恐懼和暴力最終退居其次,丁小慧與年長自己20多歲的作家肖愛紅的肌膚之親,少女對性和恐怖小說作家的仰慕,肖愛紅把玩手術刀和解剖兔子,這種日常生活中的癖好本質上就是人的暴力天性的一種表現。而“血鈔票”突然在某一時候消失,瘌痢頭最終死亡和奶奶顧玉蓮經年給孫子顧晨光喂食砒霜,試圖阻止秘密被發現的行為,暴露了製造和掌握秘密者內心的殘暴本性,也即是人本身所隱含的殘暴本性。令人不寒而栗。而少年顧晨光在現實生活中的被鄙夷和所遭遇的冷漠,無疑是一種批判,是對人心當中的陰暗部分的觸摸和照耀。而胡青雲對顧晨光的溫情和照顧也隻是因為她深愛過他的父親。現實的殘酷性就在日常生活當中,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在這個地球上,我們確實隻能帶著痛苦的心情去愛,隻能在苦難中去愛,我們不能用別的方式去愛,也不知道還有其他方式的愛。”愛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種奢侈,尤其在像顧晨光——被認為是腦袋有問題的少年身上,愛成為了不寬容的隔離物和代名詞,構成了人天性中的某種不可消卻的大悲哀。


    加謬在《反抗的人》中說:“在整個曆史長河中,隻有一種崇拜,這就是對永恆的崇拜。這種崇拜是謊言。”活在自己製造的謊言和所謂的秘密當中,雖然過去的明朗和未來的迷蒙構成人生的兩極,但終極的世界總是昭然若揭,而小說模糊的背景,構成了一種更為廣闊境界,作家在敘述中展露的影像,連綿且深沉,並且具有非常真實的穿透力。“我們這些人的生命力大概是無比頑強的;您可曾對此感到驚訝。”(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欺淩的和被侮辱的》)。長篇小說《血鈔票》給了我們一個關照自身和內心的一種經驗和可能,雖然以肖愛紅在殺人、在人皮上進行寫作,顧玉蓮莫名其妙的死亡和少年顧晨光精神病發作結束——它所告知的經驗,它所揭示的災難性的秘密的危險,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我們本身所存在的恐怖、殘暴、不信任、相互憎惡和傷害的根源。


    (此文發表於《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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