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廚房裏充滿了濃鬱的中藥氣味,那種苦澀的氣味從廚房裏溢出來,充滿了客廳,然後又向樓上飄散而去,煤氣灶在熬著中藥,藍色的火苗讓陶罐裏的藥湯翻滾著。顧玉蓮把丁大偉送出了門,迴到了廚房裏。她的內心十分不安,聽丁大偉的口氣,丁小慧的失蹤似乎和顧晨光有關係,那個暴風雨之夜,顧晨光真的出去過?她怎麽沒有留意到他出去呢,那個暴風雨之夜,她顧玉蓮也一夜未眠。


    顧玉蓮覺得顧晨光越來越不正常了。


    他仿佛知道了她內心的那個秘密。當他第一眼看到顧晨光和那個瞎子在一起時,她就覺得顧晨光變成了一個危險人物。表麵上,他是她的孫子,實際上,顧玉蓮對他也有了提防。顧玉蓮心中十分的後悔,她不是後悔把他養大,而是後悔沒有很早地告知顧晨光真相。


    她覺得是自己殺了顧帆遠夫婦。


    宋汀蘭的出軌讓顧玉蓮心碎,她為兒子心碎,兒子蒙在鼓裏,就是宋汀蘭向他提出離婚,他也還不知道宋汀蘭已經投進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顧玉蓮幾次想對兒子說這個事,但她又不願意看到兒子傷心,與其說讓他傷心,還不如隱瞞這個事實,她不相信宋汀蘭會親口說出那無恥的事情。


    顧玉蓮本著一顆息事寧人的心勸過宋汀蘭,讓她迴心轉意,懸崖勒馬,以家庭為重,建立一個家庭並不容易,但她通情達理的勸說是無效的。


    她發動好友街道的幹部郭阿姨對宋汀蘭發動思想攻勢也無濟於事。她沒料到媳婦宋汀蘭的心那麽鐵,比男人的心還鐵。顧玉蓮經常在夢中用剪刀剪斷了宋汀蘭的喉管,在現實中,她沒有停止過一刻希望宋汀蘭迴心轉意。


    她甚至去找過那個男人。


    她在他的家裏,流著淚給他跪下了,讓他饒了宋汀蘭,放過宋汀蘭,不要破壞一個本來很美好的家庭。那個男人還算通情達理,沒有像在河邊的梧桐樹下那樣要兇狠地掐死她。男人扶起了顧玉蓮:“伯母,你迴去吧,我和宋汀蘭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她不和我好了,我也算了,一切取決於宋汀蘭。”顧玉蓮離開了他的家,她知道,一切取決於宋汀蘭,她還要做宋汀蘭的工作,她企圖用真情來感化宋汀蘭,但顧玉蓮失敗了,在這個問題上,宋汀蘭是鐵了心的。


    顧玉蓮發現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之後,她就產生了對宋汀蘭怨毒的心理。她在表麵上沒有表現出什麽來,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待宋汀蘭,但內心卻有了一個惡毒的想法。宋汀蘭沒有對這個看上去慈愛的老太太設防,她甚至有些同情這個她叫她為婆婆的老女人,她認為顧玉蓮是無辜的,一切事情因顧帆遠而起,也可以說是因胡青雲而起。


    顧玉蓮在宋汀蘭的兒子顧帆遠提出離婚後,她感覺到了兒子的痛苦,母子連心,兒子的疼痛就是她的疼痛。在一個深夜,她終於下了狠心,她決定致宋汀蘭於死地。


    要謀殺一個人太容易了。


    但是要不露痕跡的謀殺一個人,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別忘了顧玉蓮是中醫的世家,她會用藥,而且很精,況且,她還是中醫院的藥劑師,她要讓宋汀蘭死,隻有在中藥上打主意了。


    顧玉蓮是一個奇怪的老太太,她對中藥的癡迷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沒有人見過顧玉蓮吃過西藥看過西醫的。包括她的孩子們,她用中藥讓全家平安。


    宋汀蘭生完孩子後,因為不小心,落下了頭痛病。她的頭痛病隻要一犯,顧玉蓮就會給她熬藥,吃了一副藥後,果然見效,但宋汀蘭並不喜歡中藥,她聞不慣那種氣味。她總是吃了一兩副藥後就停下來,不堅持吃藥,她的頭痛病也就斷不了根,顧玉蓮的藥再好也沒有用。


    就在那場煤氣中毒事件發生的前半個月,宋汀蘭的頭疼病又犯了。


    她疼得床上打滾,顧玉蓮上了樓,進了她的房間,顧玉蓮看到宋汀蘭痛苦的樣子,她和善地對宋汀蘭說:“汀蘭,你忍著點,我去給你熬藥。”宋汀蘭痛苦地說:“婆婆,我的頭要裂了,你救救我吧。”


    顧玉蓮下樓熬藥去了,這種頭痛病的藥,家裏是常備的,不用去藥店抓。她把孫子顧晨光放在了客廳裏的沙發上,交代他別下地亂跑,以免摔傷了,顧晨光很乖的樣子,他坐在沙發上,看著麵目和善的顧玉蓮。


    藥熬好了之後,顧玉蓮往中藥裏加上少許白色的粉末。


    顧玉蓮把湯藥端到了宋汀蘭的床頭。


    宋汀蘭哼哼唧唧的,再漂亮的人,隻要有病了,都會變樣的。


    顧玉蓮對披頭散發臉色蒼白的宋汀蘭說:“汀蘭,把這藥喝了吧,喝了就好了。”


    宋汀蘭說:“謝謝婆婆。”


    宋汀蘭說完就端起藥湯喝了起來,這中藥相當的苦,她知道這是好藥。是顧家祖傳的秘方,良藥苦口這道理一點也不假。


    宋汀蘭邊喝邊皺著眉頭。


    顧玉蓮微笑地看著宋汀蘭喝藥,好像她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還是一對好婆媳。顧晨光不知什麽時候也上了樓,他也許是爬上來的,因為他上樓梯還是有障礙的。那時他才3歲,他站在門邊,看著母親宋汀蘭皺眉頭,他也學母親的樣子皺眉頭。


    顧玉蓮發現了顧晨光,她過去抱起了他,口裏說:“小祖宗,你是怎麽上樓的,一下沒看住你你就上來了。”


    宋汀蘭看著兒子,她笑了笑。


    她喝藥的樣子也舒展了些。也許是兒子顧晨光給了她內心的歡樂。


    顧玉蓮抱著顧晨光坐在了宋汀蘭麵前。


    顧玉蓮說:“汀蘭,我看這迴就把病治斷根算了,多吃幾副藥,這樣對你有好處。我知道你遲早要走,我和帆遠都留不住你,我不能讓你把病根帶到別人家裏去,我一次性給你治好也算對得起你,你也沒有在我們顧家白呆一場。”


    宋汀蘭聽了她的話,心裏十分的感動,她的淚花閃爍。


    於是,宋汀蘭吃中藥的日子就開始了。


    每次熬完中藥,顧玉蓮就會偷偷的在藥裏麵放上一點白色的粉末。她心裏很清楚,吃了這中藥之後,宋汀蘭頭痛病慢慢地好了,她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了,宋汀蘭越來越覺得自己渾身無力,想吐,有時迷迷糊糊的雲裏霧裏,不知自己在何方,失去方向感。


    顧玉蓮表麵上關愛的笑著,但她內心卻在說:“宋汀蘭你死期不遠了。”


    她在宋汀蘭喝的中藥裏放的是砒霜。


    她每次少量的放下去,慢慢地給宋汀蘭造成一種慢性中毒死亡的現象,那時誰也沒有辦法查出她的死因。


    顧玉蓮沒想到自己的計劃還沒有實施完畢,宋汀蘭就煤氣中毒死了,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顧帆遠也死了,成了宋汀蘭的殉葬品,這難道是報應。


    顧玉蓮多年來一直認為他們的煤氣中毒和自己有關。


    她臨走時是燒過開水的,一定是自己煤氣沒關好,造成了煤氣的泄漏,導致了正在午睡的顧帆遠和宋汀蘭的死亡。


    她一生都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


    她隱隱約約地感到,她的危險已經出現,她最大的危險就是顧晨光,她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喂養大的顧晨光,他會要了她的老命,他是她最大的危險,其實,她早就知道的。


    她看著熱氣騰騰的藥罐,心裏升起一種複雜的感受,如今長大了的顧晨光也許知道了他不應該知道的真相。顧玉蓮歎了口氣,她拿出來一個小紙包,往藥罐裏倒進了白色的粉末。


    103


    我昏睡過去了,我覺得很冷,我掉進了一個冰窟。


    我覺得冥冥中有人在唿喚我,那聲音很熟悉,但我就是不知道她是誰,我穿過一片黑暗,來到了一片橘紅色的光中,似乎很嘈雜,有許多人在說話,他們不知道在說什麽,我見不到人影,有一個人大聲說話,我終於聽清楚了,他說:“很多耗子在奔跑,在吱吱亂叫——”那說這話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不一會,聲音都消失了,就我一個人站在橘紅色的光中,我覺得很冷,我很孤獨,很無助。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有一個影子從我眼前掠過,那影子速度太快了,我沒能夠捕捉得到。


    又一個聲音傳過來:“請跟我來。”


    我朝那個聲音追尋過去,我看到了一個人,她站在橘紅色的光中,她的背後有一個孩子。她背著孩子往一個冒著熱氣的碗裏放入了白色的粉末,然後調勻後,她就轉過了身,讓那孩子喝。


    那個孩子就是3歲時的我,我想阻止他不要喝那碗湯藥,但我無能為力,我是一個飄忽的影子,一點力量一點能力都沒有的飄忽的影子。


    顧玉蓮果真要毒死我,她在我3歲的那年就要毒死我,我看到了,我終於看到了,她明明要毒死我,還為什麽要把我養大,讓我承受更大的痛苦。我將要崩潰!


    我聞到了濃鬱的中藥的氣味。


    我說:“我不要喝,這裏麵有毒。”


    我覺得喉嚨裏熱乎乎的在流動著什麽,


    我聞到了中藥濃鬱的氣味。


    我大聲說:“不要——”


    我睜開了眼,看到了顧玉蓮蒼白微笑的臉。她的手裏端著一碗湯藥,她的另一隻手拿著勺子,她在我沉睡的時候給我喂藥。她說:“孩子,乖,還有幾口就喝完了,你喝完了病就好了。”


    這話我從小到大聽了多少遍了?


    我一手拍掉了她手中的碗,碗掉在樓板上碎了。


    我大聲說:“我不要喝,不要。我不要喝毒藥。”


    顧玉蓮呆立在那裏,她的眼神變得空洞無物。我突然看到一個孩子一次一次地喝著放了毒藥的中藥,他的身體慢慢地萎縮,最後變成了一具骷髏……顧玉蓮麵對著這具骷髏笑了,她伸出幹枯而又冰涼的手摸了一下骷髏的額頭說:“孩子,我愛你——”


    我受不了了,我承認我受不了。


    顧玉蓮是伸出了她顫抖的手在我的臉上摸了下,她幹枯的手冰涼而又幹涼。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冒了出來。


    我翻身下床,我跪在了顧玉蓮的麵前,我抱著她的大腿,枯槁的大腿,我哭喊道:“奶奶,你別毒死我,你別毒死我,你別讓丁大偉把我抓走,我沒錯,我什麽也沒做,奶奶你別毒死我——”


    顧玉蓮癱了下來。


    她抱住我,大聲地哭了出來。


    她哭喊著:“孩子,我不會毒死你的,我從來就不想去毒死誰。孩子,我的好孩子——”


    她把內心的恐懼哭喊出來了麽?


    而我內心的恐懼得到緩解了麽?


    我們倆摟抱在一起大哭著。


    多年來,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我,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生下了顧帆遠,結果是我害死了他。還有宋汀蘭,不是她的錯,是我害死了她。她生下了顧晨光,她又拋下了他,他不是我的孫子,我把所有的恨遷怒在他的身上,我經常給他喝有毒的中藥,我不想讓他死,我隻是發泄,我要讓他生不如死。他原本不是一個傻子,他在一次摔下樓後就傻了,他記不得摔傷前的一切事情了。我不相信他有一天會醒來。會記憶起一切,像個正常的孩子,我不相信。我內心痛苦難以自拔時,我就要在他的藥湯裏下點砒霜。我知道,這樣能夠控製他,讓他永遠傻著,永遠不知道真相。我不要他醒來,他醒來就是我的危險,他知道一切真相後,會用同樣的辦法對付我,我要讓他沉睡,沉睡在記憶之中。他不是我的孫子,他是個野種,他和我相依為命,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相依的人,他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個幸福的人……孩子,我不會讓你死去。有一天我會死去。我死去那天,顧晨光一定會站在我的屍體前哈哈大笑,他開心地活下來了,沒有人再會踐踏他的生命,用一種叫砒霜的毒藥控製他的生命。讓他喪失記憶和思維,他會在晨光中醒來,醒來……


    顧玉蓮,你在說什麽,我什麽也聽不見。我隻祈求你,不要毒死我,我會和你相依為命,你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親人。隻有你用幹枯的冰涼的手摸我火熱的臉。


    104


    瘌痢頭這次真的死了。


    我很憂傷,顧玉蓮沒有毒死我。我們的關係在那一場抱頭痛哭之後得到了緩解。這並不證明這個雨季的所有事情都煙消雲散,還有更深重的恐懼在等待著我。但我已經不怕了,該來的就來吧。


    瘌痢頭的屍體再次出現在電視新聞上,是顧玉蓮發現了這條新聞。她讓我下樓來看,我看到了瘌瘌頭的屍體。他全身血肉模糊地躺在河邊的那棵梧桐樹下,他身邊是一條血肉模糊的狗,那條狗就是咬我的那條瘋狗。我突然記起一件事,就是那天我和瘌痢頭分手時,我給他看了被狗咬傷的傷口,我聽他說了聲:“晨光,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找到那條狗打死他為你報仇!”


    我十分的驚愕和悲傷。


    難道他這些日子一直在追蹤那條瘋狗。


    他把瘋狗追到了那棵梧桐樹下,和狗展開了殊死的搏鬥。最後兩敗俱傷,雙雙死亡。


    新聞在繼續播放著:“根據屍檢,屍體死亡時間約在一個月前,這具屍體居然在河邊擱置了一個月,無人發現。市環衛係統表示,將進一步……”


    一個月前?我明明在幾天前還和瘌痢頭在一起。一個月前,那是我看見瘌痢頭死在火車出軌事故的時候。難道瘌痢頭早已經死了。他迴來是為了提醒我,提醒我這個對他而言唯一的朋友。我閉上了雙眼。


    我不願意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小屍體。


    我對顧玉蓮說,把他的骨灰領迴來,安放在某個地方。顧玉蓮同意了我的提議。


    瘌痢頭的友誼讓我痛心。


    丁小慧的失蹤同樣讓我痛心。


    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危險在向我臨近。


    我在一個雨天走出了家門。我來到剛重新開業的王胡子餛飩店的外麵,我望著那個下水道的生鐵鑄成的蓋子,我敢肯定,這下水道蓋子一定被人動過,我看得出來。


    我斷定這裏麵一定有什麽秘密。


    而我奶奶顧玉蓮也還有秘密。她還向我隱瞞著什麽,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還有那張血鈔票,是不是還在某個地方等待著顧晨光?我想我和那張血鈔票一樣,是個不祥的人,和我有過關係的人都死了。比如顧帆遠宋汀蘭郭阿姨,瘌痢頭……在這個雨季裏,丁小慧和我有過短暫的接觸,她也失蹤了,那麽,下一個要死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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