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我看著瞎子站起來,我呆了,我張大了嘴巴。


    我從來沒見過瞎子站起來。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顧玉蓮在出租車裏緊緊地用她冰涼幹枯的手抓著我的手。她抓的勁很大,我的手都被她抓痛了,我試圖把手從她幹枯冰涼的魔爪中抽出來,但我無能為力。她一言不發,她的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出租車開進牡丹街我們家的前麵。


    92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陽光燦爛的日子並不意味著能給我帶來什麽好消息。比如說瘌痢頭會突然出現,或者說什麽別的好事。相反的,我的心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陷入了更深重的黑暗之中,事情越來越讓我迷茫,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控製著我,讓我無法在這個雨季逃脫。這個雨季沒有過去,根本就不會那麽快結束。


    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像是迴光返照一樣,就像是一個將死的人迴光返照一樣。


    出租車“嘎”地停了下來。


    顧玉蓮鬆開了她幹枯冰涼的手,她給司機付了錢後就下了車,我也下了車,她的神色蒼茫,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為什麽要把我從風鈴街上那個瞎子的身邊拉走。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問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什麽,因為我看到瞎子站起來的樣子像一個人,一個我見過的人。


    “迴家吧。”顧玉蓮對我說,她的語氣和她的手一樣冰冷。


    我就和她進入了家門。


    她正要關門時她看見了一張臉出現在她麵前。


    我也看見了那張臉。那張胡子拉茬的臉。他在門外對我祖母顧玉蓮說:“顧老太太,你知道麽?你隔壁的丁大偉的女兒丁小慧失蹤了。”


    顧玉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胡子你說什麽?”


    王胡子壓低著聲音,神秘地說:“顧老太太,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你隔壁的丁大偉的女兒丁小慧失蹤了。”


    我發現王胡子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掠來掠去。他一雙眼睛怎麽看都像賊一樣。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看我,好像我是個怪物。其實在他的眼裏,或者在牡丹街上的所有人眼裏,我就是個怪物。


    顧玉蓮遲疑了一下說:“王胡子,你別瞎嚼舌頭。你這個人就是喜歡嚼舌頭,你是不是因為餛飩店燒掉了,受了刺激,神經錯亂了,編出這麽一件事出來騙人逗樂呀?”


    王胡子一本正經地說:“顧老太太,我說的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了,是丁大偉的老婆說出來的,她說她的寶貝女兒失蹤了。”


    我還是發現王胡子的目光在我身上掠來掠去,像賊一樣。


    他在說什麽,丁小慧失蹤了?


    我的一股熱血頓時衝上腦門,我突然衝過去,拉開顧玉蓮,對著王胡子大吼了一聲:“你這個混蛋,你給我滾!滾!”


    王胡子轉身而去。


    他在過馬路時,他迴頭看了看我。他的目光裏充滿了邪惡,我想,如果丁小慧真的失蹤了,也可能和王胡子有關,他也許把丁小慧剁了,丁小慧的身骨被他扔進了下水道,說不定這個城市裏所有的失蹤的女孩都和他有關係。


    我覺得麵部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著。


    我猛勁地把家門關上了。


    顧玉蓮呆在一邊,她愣愣地看著我,在她驚愕的眼神中,我突然變得那麽陌生,似乎無法親近。她伸出了幹枯的手,她想像往常一樣摸一下我的臉,但她的手還沒有夠著我的臉,我就上樓了。


    我上樓的腳步很重。


    我今天沒有擔心樓梯會陷下去。


    王胡子在胡說。


    他在胡說!


    丁小慧不會失蹤,她一定不會失蹤的。我心裏吼著,我突然不想找到瘌痢頭和他一起離開赤板了,那對我刹那間變得毫無意義,我現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會突然改變一個人的想法。人的大腦就像天空一樣瞬息萬變。我要把丁小慧從這個城市裏找出來,把她帶到王胡子的身邊,告訴他:“你給我仔細看看,這是不是丁小慧?她怎麽會失蹤,怎麽會是失蹤呢?”但是如果真的是王胡子殺了丁小慧,那麽我到哪裏去找丁小慧呀?


    失蹤在赤板市意味著什麽?


    赤板市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尤其是一個妙齡女郎的失蹤。我想,丁小慧的父親更應該知道意味著什麽。因為這幾年來困擾著赤板市民的少女失蹤案公安局並沒有偵破。赤板市少女失蹤事件的各種傳說讓我狂燥。我不相信丁小慧會和那些失蹤少女一樣一去不迴,無影無蹤。


    可是丁小慧真的失蹤了。整條牡丹街都在流傳著丁小慧失蹤的消息。人們仿佛又陷入了一種恐慌之中。人們很容易把以前的少女失蹤案聯係起來,讓人們不解的是,為什麽丁大偉的女兒也會失蹤?我一個人又走出了家門,我在牡丹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隻要聽到有人在談論丁小慧,我就會湊上去,大聲說:“你們胡說,丁小慧沒有失蹤,她一定是到哪裏去玩了,她會迴來的!”他們就會用莫測的目光看著我,然後走開,理也不理我就走開。我在陽光下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了什麽,我跑到了丁小慧門口的那棵梧桐樹下,呆呆地看著那個女孩坐過的樹枝,我心裏想,丁小慧會不會在深夜被女孩引誘出來呢?我眼前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情景,深夜,丁小慧也聽到了那笑聲,她走出了家門,來到了樹下,那個女孩把丁小慧抱起來,讓丁小慧的脖子套進了那個圈套……我想著想著,唿吸就急促起來,我喃喃地說:“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這時,我的祖母顧玉蓮來到了我麵前,他又把我拉迴了家。


    93


    肖愛紅被顧帆遠夫婦的煤氣中毒事件困擾著,也可以說,他被妻子胡青雲的日記本上敘述的事情困擾著,那應該都是同一件事情。肖愛紅在又一個黑夜來臨之前,他在書房裏找那把手術刀。他記不起來自己把手術刀放在哪兒了。他應該沒有把那把手術刀拿到別的地方去過的,他一直把手術刀放在書桌上的。


    他找不到那把手術刀,心裏空落落的。


    他是不是對胡青雲的日記本所敘述的事情注意力太集中了,以至於忘記了那把手術刀放哪裏去了。


    如果找不到,肖愛紅還是要去找那個當外科醫生的朋友,讓他一次性的多給自己幾把手術刀,免得遺失後又去找他要,這樣夠煩人的,盡管那個外科醫生不會說什麽。但他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的。


    他從書房下了樓,來到了廚房裏。


    他在廚房裏找那把手術刀,結果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


    他不可能把手術刀放在廚房裏的呀,這段時間沒有解剖兔子,沒有,真的沒有解剖兔子,最近的一次解剖兔子還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情了。他記得自己在那次解剖兔子之後,他把手術刀上的血跡洗幹淨了放迴書房裏的書桌上的了。他還記得自己還經常拿起那把手術刀把玩的,或者就在昨天夜裏他還動過那把手術刀。


    肖愛紅有個癖好,他喜歡解剖兔子。


    隔一段時間,他會去農貿市場買一隻活的兔子迴來。


    他把兔子的四腳用鐵釘釘在砧板上,然後活活地用手術刀剝下兔子的皮。他覺得這樣異常的刺激,特別是手術刀的刀片切入兔子皮的那一刹那間,他會激動萬分,刀片割開兔子皮的聲音細微而又清脆,還有一種肉感,還有兔子的掙紮,抽搐……一切都是那麽的刺激……那種刺激往往可以給他帶來靈感,創作的靈感。


    他最近真的沒有解剖過兔子。


    他那把手術刀究竟到哪裏去了。他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他的記憶力也在衰退了。


    記憶力的衰退是衰老的表現。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還富有彈性的皮膚,他告訴自己:“你還年富力強。”


    就在這時,肖愛紅聽到了電話的聲音。


    他趕緊從廚房裏走到客廳裏,接了一個電話,他在接電話時,他的目光落在牆上的斯蒂芬·金的巨幅照片上,斯蒂芬·金手上捧著的那個眼鏡蛇蛇頭讓他的心莫名奇妙地抖了一下。恐怖的根源是什麽,他邊接電話,心裏邊出現了這個問題。


    電話是丁大偉打來的。丁大偉的聲音十分焦燥,他不知道丁大偉發生了什麽事情。


    丁大偉讓他到老地方去喝酒,現在就去,丁大偉說他煩透了心,想找個人喝酒說說話,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肖愛紅。


    肖愛紅放下電話,沉默了一會。他的眼神有些迷離。


    他是不是在決定去不去,抑或還在想著那把不知遺失在何處的手術刀,或者是關於恐怖的那個問題?


    都不是,他隻是覺得自己要沉默一會,什麽都不想地沉默一會,這樣有利於健康,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這應該是一種放鬆。人如果都能有效地放鬆自己,那麽恐懼從何而來?


    肖愛紅微笑了一下。


    約摸沉默了5分鍾,肖愛紅才站起來。


    他去臥室裏換衣服。


    他換上了一件白襯衣,穿上了一條卡嘰布的西褲。褲子是米黃色的,他喜歡穿米黃色的褲子。他走到門口,想起來那條紅色的領帶,他還是係上了那條紅色的領帶,然後在鏡子上照了照。自己抿著嘴對自己微微一笑之後,才離開了家。在家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


    他上了車,對司機說了些什麽,司機就開動了車。


    出租車路過王記餛飩店時,他看到王胡子站在店門口看著他。還朝他友好地招了一下手,他不知道王胡子招那一下手是什麽意思。王胡子餛飩店看來裝修得很快,沒幾天就可以重新開業了。看來王胡子還是有錢,這世界上有錢什麽事情都好辦。


    出租車朝他經常和丁大偉一起喝酒的小酒館駛去。


    這時天已經黑了,街燈開始執行它在夜晚發光的任務。


    晴了一天的天空有烏雲從四麵八方漫上來了。


    94


    丁大偉已經在那裏等著肖愛紅了。


    他還是坐在他們經常坐的那個老位置上。丁大偉已經要了酒,先一個人就著花生米喝上了。


    肖愛紅坐下來後就問他:“丁兄,今天你怎麽啦?在電話裏火急火燎的讓我來,我還沒到你就一個人先喝上了。”


    丁大偉歎了一口氣,端起一杯酒,自顧自地喝了下去。


    丁大偉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吐出了一個字:“煩。”


    “煩也不能一個人喝悶酒呀,來,我先點上幾個菜,陪你好好喝。好好嘮,有什麽煩心事都借著酒氣揮發掉,揮發掉了就好了,啥事都沒了。”肖愛紅輕描淡寫地說。說完,他就把服務員叫了過來,開始點菜了。


    他點完了菜,丁大偉才說:“事情可沒那麽簡單,說揮發就揮發了,還是一個煩字呀!”


    肖愛紅給自己滿上一杯酒。


    他舉起杯對丁大偉說:“煩什麽煩,來,幹了這杯酒再說你的什麽煩心事吧!”


    丁大偉也舉起了杯:“好,幹了這杯再說。”


    肖愛紅喝下了那杯酒,今天,酒咋那麽嗆,不太好入口。也許今天不是喝酒的日子。丁大偉的神情十分焦慮的樣子,他的臉色鐵青,兩眼血紅,好像吃過死孩子的狼一樣。


    “丁兄,你有什麽煩心事就說吧,讓我聽聽,看看我能不能幫你什麽忙。”


    “哎,估計你也沒辦法!”


    “你說,是什麽事情呀,別光說沒有辦法呀。你說都沒有說,你怎麽知道我無能為力呢?”


    “連我這個當警察的都沒有辦法,你一個寫字的作家還能有什麽辦法呀!”


    “你快說是什麽事呀?急死人了。說出來讓我聽聽呀。這年頭不一定你警察辦不成的事情我們小老百姓就辦不成,快說,說,別扯來扯去了。”


    “哎,小慧她,她——”


    “小慧怎麽著了?”


    “小慧她失蹤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


    “小慧她失蹤了——”


    “啊!這怎麽可能呢?前兩天,她還到我那裏去找書看,說五月花超市沒那麽快裝修好,她休息得很無聊。我還給她找了幾本好看的小說,我告訴她,無聊時,看看書,日子就打發過去了。我還說,如果她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寫寫東西玩玩。她還答應我試試的,怎麽突然就失蹤了。”


    “我也納悶呀,怎麽就失蹤了。就是下暴雨的那個晚上,她媽說她一不留神就讓小慧溜出去了,溜出去後就再沒有迴來過,都幾天了,你說這事鬧得!她媽成天和我吵鬧和我要人,別看我是個警察,可我一點線索都沒有,我到哪裏去找她呀。這丫頭以前不這樣的,她媽說就是近來老是晚上不辭而別,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她是不是戀愛了?”


    “我沒聽說呀,她從來沒和我們說她自己的事情。她媽到她的房間裏想找些什麽東西,什麽東西也沒找到。按理說她戀愛總會留下一些什麽線索吧,比如日記,比如一些她對象送的小禮物,可是什麽也沒有。”


    “這就真的難辦了。”


    “是呀,我怕又是一個無頭案。你知道的,這幾年來,已經有7名少女失蹤了,到現在那些少女失蹤案都無法告破,什麽線索也沒有。如果丁小慧真的是失蹤了,那麽她是赤板市第8個失蹤的少女。我們失職呀,那麽多案子無法告破,現在,事情找到我自己頭上來了。這可是如何是好!”


    “丁兄,你可別著急上火,事情總會有眉目的。”


    “不急不上火,是不可能的,我這牙痛病看來是好不了了。”


    “你還是少喝點酒吧。”


    “不行,不喝酒更煩。”


    “你有沒有在牡丹街調查過,看那個暴風雨之夜有沒有人見到小慧的行蹤?”


    “查過,我和牡丹街派出所的同誌們都去查過。我們還在赤板日報上登了尋人啟事,現在還沒有人和我們聯係。派出所的同誌在調查時,有人說,那個暴風雨之夜看見王胡子一直坐在他燒掉的餛飩店裏抽悶煙。”


    “那你問過他什麽麽?”


    “下午,我去找過他。我問他那天晚上幾點鍾離開餛飩店的,他說一個晚上都沒有離開。那我問他見到小慧出門沒有,他說沒有。他說,那天,他的心情十分不好。天上又是打雷又是刮風又是下猛雨的,他沒有心思去注視街麵。他隻是在那裏抽悶煙。”


    “他是那麽說的麽?”


    “是的。”


    “我想起來一件事——”


    “什麽事?”


    “和王胡子有關的事情。”


    “什麽?和王胡子有關的事情,那你還等著什麽,快說呀!”


    “那天天剛亮,下了一夜的暴風雨,這時的雨小了下來,我就拉開了窗簾,我想打開窗戶透透氣,你知道我是夜貓子,都在晚上寫作。有時一寫就寫到天亮。我一拉開窗簾,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王胡子。”


    “是的,我看到了王胡子。”


    “他在幹什麽?”


    “他和顧玉蓮的孫子顧晨光正在顧玉蓮的樓下說著什麽。他們全身都濕透了,不像是剛剛出門站在那裏的,因為那時雨已經很小了。他們一定是在雨中很長時間了,具體多長時間,我不知道,也沒有去證實過。”


    “他們在說什麽?”


    “我聽不到,但他們真的在說著什麽,他們說完後就各自迴去了。王胡子在穿過積水的街道時,還不住地迴頭看著顧晨光。看樣子他有什麽事情信不過顧晨光,他們好像是在一起幹了什麽事情。”


    “你說的全是真的?”


    “我發誓!”


    “王胡子這家夥騙了我!”


    “是麽?”


    “這很明顯,他對我說的是他一個晚上到天亮都沒有離開過餛飩店。”


    “他為什麽要騙你呢?”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這裏麵一定有什麽鬼。以前,那些少女失蹤後,我們在排查時也查過王胡子,因為他有嫖娼的在案記錄,這樣的人往往有可能襲擊一些女性,尤其是一些在夜晚獨自迴家的少女。結果他被否定掉了,可那天晚上,他一定有鬼!”


    “那顧晨光呢?”


    “顧晨光?這問題就有些複雜了。他怎麽會和王胡子在一起?他是個腦袋有問題的人,他做出一些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性,他在小時候就想過對小慧耍流氓,難道小慧的失蹤和顧晨光也有關係?”


    “這可難說。你知道他前段時間被狗咬的事情麽?”


    “知道,小慧和我說過,她說顧晨光救了她,要不是顧晨光勇敢地撲上去,那麽咬的就是小慧。小慧還挺感激他的,說她以往瞧不起他是個錯誤,她還說顧晨光雖然傻,但也是有許多優點的。”


    “你考慮過一個問題沒有。”


    “什麽問題?”


    “為什麽那麽巧,小慧要被狗咬了,顧晨光就神奇地出現了?”


    “這——你的意思是說,顧晨光一直跟著小慧。”


    “對,他一直在跟著小慧。他跟著小慧的目的是什麽,他雖說傻,但他也是個有性能力的青年呀。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不知你是怎麽考慮的。”


    “你說的有道理。小慧她——”


    95


    我和顧玉蓮迴家後,我們就沒有說什麽話。我發現她今天的臉色蒼白中有種泛青,很是難看,她往常在我臉上摸一下的幹枯的手指有些顫抖。她說她很難受到要去躺一會。她一躺就躺到晚上也沒起來。我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覺得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了,我才想起顧玉蓮怎麽沒有叫我吃飯。我下了樓,沒有在廚房裏發現顧玉蓮,我推開了顧玉蓮虛掩的房門。


    顧玉蓮房間裏開著橘紅色的夜燈。


    她躺在床上,衣服沒有脫,她的身上蓋著一條很薄的毛巾被。橘紅色的燈光把她蒼白的臉也變成了橘紅色,這樣看上去她那張還算好看的臉有了些暖色。


    “進來吧!”顧玉蓮把手抬起來,揮了一下。


    我進了臥房。


    顧玉蓮見我來到了她的床邊,她用幹枯的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這裏很痛。”


    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指的地方。那地方全是堅硬的骨頭。


    顧玉蓮的樣子十分的可憐,我心中有種隱痛。


    我對她說:“奶奶,你怎麽啦?”


    顧玉蓮有氣無力地說:“看來,我快要死了。”


    我的眼睛酸酸的:“奶奶,你不會死的。”


    顧玉蓮笑了。她笑得和往常一樣,我看不出這是一個將要死去的人的笑容,郭阿姨快死時的笑就透著一種陰冷。顧玉蓮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她餓不餓。


    我問她:“奶奶,你餓麽?”


    顧玉蓮點了點頭。


    我說:“奶奶,我去下麵條給你吃。你等著,我去下麵給你吃。”


    顧玉蓮又點了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她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像是凝固了一樣。


    我走出了顧玉蓮的房間,走出了橘紅色的光亮。


    我在家裏幾乎不做飯,每頓飯顧玉蓮都給我準備得好好的。我也不會做飯,但我知道下麵條,我見過顧玉蓮做飯,我覺得下麵條是最簡單的事情,所以有時顧玉蓮不在家,我餓了就會自己下麵條吃,餓極了就會感覺什麽東西都好吃,我做的麵條我自己感覺自然的不錯。


    下麵條不用多長時間。我很快就下好了麵條。我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端到顧玉蓮床頭時,顧玉蓮睜開了眼。她坐了起來,接過了那碗麵條。我看著她吃麵條的樣子小心翼翼的,我突然說:“奶奶,你放心地吃吧,這麵條沒有下毒。”


    顧玉蓮說:“傻孩子,我怎麽會懷疑你下毒呢,太燙了呀。你自己也去吃吧,我看你也餓壞了吧。”


    我點了點頭,就退出了她的房間。


    我來到廚房時,聽到顧玉蓮大聲說:“晨光,你煤氣開關關好了吧!”我大聲迴答:“關好了奶奶,你放心吧。”顧玉蓮今天對我做的事情都不放心,我隱隱約約感到了什麽。我顧不了那麽多了,我撈出一碗麵狼吞虎咽起來,一不小心,一根滾燙的麵條沒有經過我嘴巴的處理就滑下了喉嚨,我燙得呲牙咧嘴。


    我吃完麵條就聽到了敲門聲。


    是誰在敲我家的門?


    96


    顧玉蓮在房間裏大聲說:“晨光,去問問是誰。如果是不認識的人千萬別開門。”顧玉蓮說的這些我懂,我曆來都是這樣做的,這是一個行之有效的好辦法,可以避免很多麻煩。我知道許多入室搶劫案都是為不明真相的人開門後得逞的。


    我來到了門邊,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是誰?”


    “顧晨光,開門吧,我是丁大偉。”門外的聲音十分洪亮,但有點沙啞。


    丁大偉!我的心抽緊了一下,我從小到大,最怕的人就是這個叫丁大偉的人,不僅僅因為他是警察,更重要的是他是丁小慧的父親。我就是在房間裏拿著丁小慧的內褲自慰完事之後,有時會想,如果丁大偉闖進來,我就完了,我對著丁小慧的內褲自慰就好像是在強暴丁小慧的肉體,我知道強暴一個女人是犯法的,要受到嚴懲的。


    我不敢開門,甚至連話也不敢說了。


    我的兩腿有點打顫,尿急的感覺又出現了。


    “顧晨光,開開門好麽,我有事找你。”丁大偉的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一點,“你別怕,打開門吧,讓我進來,咱們好好說話。”


    我想往廁所裏奔跑。


    但我跑不了,我的雙腳生了根一樣。我為什麽會老是出現這種狀況呢,在這個讓人厭惡的雨季?我不會給他開門的,不會,我弄不清他要幹什麽。如果他在我房間裏搜查到一條粘滿我精液的丁小慧的內褲,他一定會把我抓去槍斃的。


    我真的害怕丁大偉,我沒想到他會在這樣的一個晚上給我製造一個難題,讓我給他開門。


    我一聲不吭。


    我的身體靠在了門上。


    如果不靠在門上,說不定我會癱倒下去,是門支撐了我的身體。


    他不去找丁小慧,來找我幹什麽呢?


    我不解。


    這時,顧玉蓮在她的房間裏又大聲說:“晨光,是誰呀?你開門了麽?”我沒有迴答顧玉蓮。我靠在門上,心裏發虛。我不知道此刻丁小慧在哪裏。如果她突然出現在丁大偉麵前,那丁大偉也許就不會再想進我的門了,我十分清楚,他是想問我丁小慧的情況。


    丁大偉在門外又說話了:“顧晨光,你開門好麽,我就和你說一句話就走。”


    我還是沒有說話。我仿佛聽見有人說:“不要給他開門,不要!”


    這時,我看見顧玉蓮出來了。


    我飛快地上了樓,我進了房間之後把門反鎖上了。


    顧玉蓮給丁大偉開了門。丁大偉和顧玉蓮談了一會後就走了。他沒有上樓來找我。我手中拿著丁小慧的內褲,不知道要藏到哪裏才安全,要是丁大偉進入我的房間,搜出了丁小慧的內褲,那我就真的完了。


    丁小慧的內褲是絕對不能藏在我的房間裏了。


    我想到了我父母親顧帆遠和宋汀蘭的房間。


    97


    十二點整。


    晚上的十二點整。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候女人的哭聲和老鼠的尖叫聲會不會突然響起來。我悄無聲息地下了樓,我來到了顧玉蓮的房間門口,我輕輕地推開了門,我看到顧玉蓮躺在橘紅色的光中,她在沉睡,還發出輕微的鼾聲。這夜靜極了,別說是她的鼾聲,就是一根頭發掉在地上也許都能聽得見。顧玉蓮的那雙幹枯的手放在胸前。我真想過去把她的手拿下來,她曾經和我說過,睡覺時手不能放在胸口,那樣會做噩夢的。我看她睡得沉實,才輕輕地關上了她的房門。


    在關門的時候,我發現她床頭櫃上放著一碗麵條,那是我煮給她吃的麵條,她竟然沒有吃。


    我上了樓。我在自己的房間裏拿出了丁小慧的內褲,然後來到了我父母親的房間裏。我相信此時沒有人知道我進入了這個房間。一進我父母親的房間,我就把門反鎖上了。我開了燈,一團白光罩住了我。


    牆上的掛鍾的指針一動不動,指針還是指到12點整。


    我看那掛鍾時,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刺了我的眼睛一下。


    我眨巴著眼睛把目光從那掛鍾上移開了。


    我應該把丁小慧的內褲藏到一個他們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環視著這個房間,我應該把內褲藏到哪裏?我在房間裏不停地來迴走動著,我的確找不到一個地方。突然,我想起了床底下那個木箱,我要把它藏在這個木箱裏如何。


    可那個木箱死沉死沉的,我怎麽也拖不動它。


    我得想辦法。


    我如果把床板掀起來,我就可以打開這個箱子了。我內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我像是有了一種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不但讓我可以把丁小慧的內褲藏在這個木箱裏,我還可以知道這個沉重的大木箱裏究竟裝的是什麽東西。我要不是真的傻到了極點,以前怎麽沒想到這個辦法呢,顧玉蓮說我很小的時候是個聰敏的孩子。


    房間裏很寧靜,隻有我自己的影子在動。


    我聽不到別的聲音。我隻能聽到我挪動席夢思和床板的聲音。在挪開床板的刹那,我聽見了那種熟悉的哭聲,女人的哭聲,然後那個木箱突然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我驚跳起來,看著床下的那個木箱。那個木箱被一把沉重的鐵鎖鎖著。木箱裏傳來奇怪的咯吱聲,混雜著女人飄渺的哭聲。我想尖叫,可是我怕驚動顧玉蓮,怕被她發現丁小慧的那條內褲。我伸出手試圖去碰那把鎖,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如果我打開木箱,會不會有一隻幹枯冰涼的手從木箱裏伸出來,摸我的臉一下呢?


    我的心中顫抖了一下。


    當我的手觸碰到那把鎖時,哭聲和那奇怪的咯吱聲突然消失了,在寂靜的深夜裏,我隻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聲。


    我沒法打開那把鎖,顧玉蓮會把鎖的鑰匙藏在哪兒呢?


    我把床板和席夢思複原了。大床和原先一模一樣。


    那朵幹枯的玫瑰是否還在床上的雙人枕頭底下。


    我伸手要去掀開那個雙人枕頭。


    就在我的手剛要接觸到雙人枕頭時,我突然聽到了一串鋼琴的聲音,像是有一隻手快速地在琴鍵上重重的摸了一遍。


    我猛地一迴頭,那聲音觸動了我的腦神經。


    我看到那塊蓋著鋼琴的白布飄了起來。


    白布朝我罩了過來,有一種力量把我撲倒在床上。


    那灰塵味濃鬱的白布把我裹了起來。


    越裹越緊,我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我想大聲尖叫,但我的喉嚨裏像是被人堵上了一塊軟軟的東西,我無法尖叫出來。


    我在這個時候是一個溺水的人。


    窒息感讓我陷入了黑暗。


    冥冥中,我聞到了一種香味,這房間裏的香味,好像有一個人在叫著我的名字。然後我就聽到了那飄渺的歌聲,那歌聲引導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穿行。


    我心裏很清楚,這種飄渺的歌聲會把我帶到一個地方去的。


    這迴我看到的又是什麽?


    其實我已經什麽都不願意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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