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迴家之前,和瘌痢頭去風鈴街看了瞎子。今天他在,我有些激動。他坐在街旁邊,聽人來車往的聲音。我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他一定看不見我們。他要是發現我們一直在注意他,不知他會怎麽樣。瘌痢頭說,瞎子瘦了。我倒看不出來他瘦了。瘌痢頭是真的瘦了。看完瞎子,我們倆人野狗一般在赤板市的大街小巷遊蕩。天黑了,我才想到迴家。


    瘌痢頭勸我不要迴家,最好趁早離開赤板市。我這個時候不想離開,我覺得我還有事情要做。我堅持要迴家,瘌痢頭歎了口氣:“你還是要迴去送死?”我拍了拍他的頭說:“你也許聽錯了,她要殺我早就殺了,還會等到今天!”瘌痢頭知道說服不了我,他隻好淡淡地說:“我已經提醒過你了,你自己小心為好。”我說:“我迴家去,那你怎麽辦?”瘌痢頭像個大人似地冷笑了一聲:“我自有生存之道。你就不用擔心了。”他說完,轉身就走。我叫住了他,我把身上的錢全拿了出來,給了他:“你要是餓,就去買點東西吃。對了,你要注意一條狗,會咬人的狗,那天,我就被他咬了一口。”“你被狗咬了?”瘌痢頭瞪大了眼睛,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股火苗竄了起來。我點了點頭,我挽起褲管把被狗咬的傷口露給他看,那傷口盡管結疤了,但還是有點紅腫。


    瘌痢頭走後,我才迴家。


    我在往迴家走的路上,提防著那隻狗會突然從陰暗的街角朝我撲過來。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張血鈔票,還有那張模糊的血臉以及吊在梧桐樹上吐出長長舌頭的女孩。王胡子的餛飩店會不會像五月花超市那樣被一場大火燒掉?


    52


    肖愛紅在城市的夜色中走進了王記餛飩店。


    王胡子放下了剁骨頭的刀,他笑哈哈地對肖愛紅說:“肖先生,您來了,請坐,請坐。”王胡子顴骨上的兩塊肉抖動著,笑中有種虛假的成分,肖愛紅看在眼裏。


    肖愛紅對他說:“來碗小餛飩吧。”


    王胡子叫了聲:“好咧!”


    因為現在客人多。王胡子沒有和肖愛紅耍嘴皮子,他有許多活要幹。肖愛紅邊吃著餛飩邊想著他的恐怖小說。


    他腦海裏出現了這樣一幅景象,餛飩店裏空空蕩蕩的。隻有王胡子一個人坐在那裏抽著煙守株待兔。他的目光在門外的過客身上滑動著。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看見如花似玉的宋汀蘭走了進來。宋汀蘭麵帶微笑,那微笑好像一直掛在她的臉上,王胡子見到宋汀蘭的微笑就怦然心動了,她像是從畫中走下來的仙女。他想,隻要和她睡上一覺,自己就是死了也甘心了。他招唿著宋汀蘭。宋汀蘭微笑地坐在那裏,她要了一碗小餛飩,慢條絲理地吃著,她雖然微笑著,但眼中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鬱。王胡子坐在一角。他盯著宋汀蘭,眼中燃燒著欲火。他悄悄地站起來,繞到了宋汀蘭的身後,他伸出了雙手,他想緊緊地把宋汀蘭抱住,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幹咳。他看見自己的老婆範梅妹出現在眼前。


    肖愛紅抬頭看了看範梅妹,她在不停地包著餛飩,她麵無表情。肖愛紅想,也許範梅妹心中知道一些秘密。有關於王胡子和顧家的秘密。


    肖愛紅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接通了電話:“好的,你過來吧,我馬上迴家。”


    肖愛紅的臉上漾起了一股春風。


    53


    我迴到了家門口,我看到王胡子的餛飩店安然無恙,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或許五月花超市的大火本來就和那張血鈔票沒有關係,是我自己多心了。我正要進入家門,我看見了丁小慧。


    丁小慧走到我麵前,她關切地問我:“顧晨光,你沒事了吧?”


    我說:“沒事了,沒事了。”


    我見到丁小慧,就聞到了一股香味。


    我知道這股香味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我想摸摸她的頭發,可她說了聲什麽之後就飄忽而去。我站在那裏,看著丁小慧進了肖愛紅的家門。肖愛紅家裏窗戶上的窗簾都是緊閉的,我看不清裏麵的情景。我突然想到肖愛紅的老婆胡青雲好久沒有露麵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進了自己的家門。


    顧玉蓮做好了飯菜,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看著電視邊等我迴家。如果她等到新聞聯播結束,我要是沒有迴來,她就不會再繼續等下去了。她看見了我,眼中的火苗跳躍了一下,我覺得她今天和往常不一樣,顯得十分精神,白發梳得紋絲不亂。我想起了瘌痢頭的話:她要殺死你!


    我看著顧玉蓮,我真的不相信她會要我的命。


    顧玉蓮微笑地說:“孩子,你迴來了,我等你一天了,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


    我不知說什麽好,顧玉蓮在二十年來,的確為我操盡了心,我活著就是她的負擔,這一點也不假,如果沒有我,她一個人會過著輕鬆的日子。


    顧玉蓮站了起來,她走到我麵前:“孩子,我不會怪你的,你就是出去玩多久,你都會迴家的,是嗎?好了,你不用耽心了,今天不責備你,吃飯吧。我給你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肘子。還有油燜大蝦,紫菜雞蛋湯。”


    我聞到了那些東西的香味,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顧玉蓮的食物誘惑著我,顧玉蓮把我拉到了餐桌旁,讓我坐了下來。然後,她給我盛飯。我一句話也沒有,我端起了飯碗,我伸出了筷子,我正要夾一塊燒得很好的肘子肉。我的目光和顧玉蓮的目光相碰在一起,我的心收縮了一下,我收迴了筷子。瘌痢頭的話又在我腦海縈繞。她說她要毒死你,那散發著誘人香味的紅燒肘子和油燜大蝦有毒?或者那紫菜雞蛋湯裏有毒?或者毒就在我手中香噴噴的這碗大米飯裏麵?


    顧玉蓮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她的聲音也有些顫抖:“晨光,你今天怎麽啦?”


    我慌亂地躲避著她的目光:“沒什麽,沒什麽。”


    “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


    “那你吃飯呀。”


    “好的,吃。奶奶,我吃。你也吃呀。”


    顧玉蓮夾起了一塊肉,放進了自己的嘴巴,她的嘴巴蠕動著。我不敢看她的臉,她的臉像是撲了一層粉,白色的粉。我也夾了一塊肉,埋頭吃了起來。我想,我豁出去了。如果她要毒死我,我是無法逃脫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家裏的什麽食物有毒。顧玉蓮不停地往我碗裏頭夾菜。她每夾一下菜到我碗裏,我的心裏就顫抖一下。我很難預知吃完這頓飯之後,我會怎麽樣。


    54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丁小慧應該感謝五月花超市那場莫名奇妙的大火,雖然那場大火的迴憶讓她好幾天都從深夜中驚醒,但是大火給她提供了這悠閑的日子,她可以有時間和肖愛紅在一起。肖愛紅一直吸引著她。他身上有種讓她癡迷的東西。她弄不清楚那是什麽,也許是他小說中恐怖的力量。她不敢讓父母親知道自己愛著肖愛紅。她總是選擇一些時機進入肖愛紅的家裏。比如今天晚上,她父親丁大偉在公安局裏值夜班。


    可是,就在她離開家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讓她迷惑的事情。每次出去和肖愛紅幽會,她就要精心地打扮自己。這次也不例外。她先是洗了個澡,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洗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然後她就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打扮起來。她知道肖愛紅不喜歡濃妝,她就化了個淡妝。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微笑了,丁小慧覺得自己很美,她的臉紅了,羞澀的樣子。她的唇微微顫動了一下,想到肖愛紅甜蜜地親吻自己的時候,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幸福的迷醉。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笑聲,年輕女人的笑聲,她好像在夢中聽到過這樣的笑聲,可現在不是在做夢。笑聲好像是從她身後傳來的,她情不自禁地迴過了頭,她什麽也沒有看見。當她重新把臉對著鏡子的時候,她尖叫了一聲,她分明看到鏡子裏有一張模糊的臉。那張模糊的臉一刹那間就消失了。丁小慧的雙手捂著自己的胸脯,害怕自己的心跳出來。她稍微平靜了一會,然後對自己說:“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看肖愛紅的小說看多了產生的幻覺。”說完她又笑了,她決定不把這事告訴肖愛紅,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笑話她的。在她出門後,她又聽到了那笑聲,她迷惑了。


    丁小慧來到肖愛紅的家門口,她按了按門鈴,過了一會,門開了,丁小慧發現肖愛紅的臉有些泛紅。


    丁小慧想,難道他見到我也會害臊?


    她進入肖愛紅的客廳後,笑著問肖愛紅:“你的臉怎麽紅了?”


    肖愛紅沒有迴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把話題岔開了,他溫柔地問她:“你想喝點什麽?”


    丁小慧也不想再問了,她輕輕地說:“隨便吧,我喝什麽都可以的。”


    肖愛紅說:“紅酒怎麽樣?”


    丁小慧點了點頭。


    肖愛紅給丁小慧倒了杯紅酒。他的目光在她的胸脯上閃電般掠過,丁小慧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的心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她說:“我過來時,碰到了顧晨光。”


    “那個傻子?”肖愛紅坐在了丁小慧的對麵,他和丁小慧保持著一段距離。他說這話時有些輕描淡寫。


    “是的,我看他神色不對。”丁小慧說,“我有些耽心他會出什麽事情。”


    “他的確是一個讓人擔心的人。小慧,我總想,他會不會在某一個夜裏和顧老太太一起死去,而且,沒有人知道他們死了,他們的肉體在那棟樓裏腐爛掉了也沒有人知道。”肖愛紅的口氣有點冷,目光卻閃著某種光芒。


    丁小慧看著肖愛紅:“會這樣麽?”


    肖愛紅笑了笑:“說不準。”


    丁小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在家裏從來不喝酒的,她甚至聞到父親丁大偉的酒氣就會惡心,可她今天在肖愛紅家裏覺得這紅酒喝起來蠻舒服。丁小慧的目光裏醞釀著一種酒意,一種渴望,她是個內心敏感的人,她知道肖愛紅喜歡自己,從他的眼神中可以感覺得到,他要不是個有婦之夫,她早就對他發動進攻了,憑什麽非要男人主動。


    肖愛紅的目光和顧晨光以及王胡子的不一樣。顧晨光的目光有些癡呆,王胡子的目光充滿了淫欲,肖愛紅的目光裏有種水氣,彌漫著,讓她欲罷不能。


    肖愛紅這時站了起來,他靠著丁小慧坐了下來。


    丁小慧怦然心動,他難道聽得到我內心裏說的話?


    肖愛紅拉起了她的手,他撫摸著丁小慧的手說:“小慧,你的皮膚真好,飽滿而有彈性,細膩而又柔軟。”


    丁小慧覺得自己陷進了一個泥淖,巨大的泥潭,她不能自拔。她想抽出手來,但她沒有力氣了。肖愛紅的撫摸得寸進尺,從她的手一直到胸脯。又從她的胸脯到她的腰際……肖愛紅剝掉了丁小慧的衣裙。丁小慧的胴體完全的展示在他的麵前,猶如一條白魚。


    肖愛紅怔怔地看著丁小慧的肌膚時他喃喃地說:“太美了,太美了……”


    丁小慧在一種水氣中唿吸急促起來,她內心有隻豹子在衝撞著。她伸出了手拉住了肖愛紅。肖愛紅撲了上去,他親吻著了小慧的膚肚,雙手捏著丁小慧的豐乳。他說,小慧,你的皮膚真好。真好。比胡青雲的好……


    丁小慧突然一陣眩暈,胡青雲,胡青雲是誰?


    肖愛紅很快就進入了丁小慧。不一會,丁小慧就**起來,丁小慧的腦海一片空白,她在波滔洶湧的海麵上起伏著震蕩著。她已經迷失了自我。


    55


    顧玉蓮穿著那件紅色的旗袍,我覺得有些異常。她進入我的房間時,我正在想著窗外會不會突然落下一場大雨。我已經在這個樓裏聞到了腐朽的氣味,我不知道什麽東西在發爛。顧玉蓮像個影子一樣。她今天顯得飄忽,我從床上坐起來。看著站立在我床前的顧玉蓮。


    “你為什麽不去看電視?”我問她,我問得很奇怪。


    顧玉蓮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你希望我去看電視麽?”


    我點了點頭。我有很多問題要考慮。我現在對一切都無頭無緒的。許多發生的或者還未發生的事情在困擾著我,我不希望顧玉蓮站在我麵前,她應該迴到樓下的客廳裏去看她的電視,或者迴她的房間裏去沉睡。


    顧玉蓮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臉:“孩子,你應該原諒我,我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是為了你好。你現在也許恨我,但你以後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你父母親是死了,死於17年前的一次煤氣中毒。他們的死,對我來說是沉重的打擊。孩子,你應該原諒我。”


    我木然地看著顧玉蓮,我要原諒她什麽,或者恨她什麽?


    顧玉蓮說完就轉身走了。


    她今天下樓梯的聲音很輕。


    我從床頭底下摸出了那把鑰匙,我是不是應該進入那個房間裏去?不,在顧玉蓮沒有沉睡之前,我不會打開那個房間。我有種渴望,我渴望再從那窗戶中掉下去,我渴望了解更多的東西。我相信我穿越那個黑洞之後看到的東西都是真實的。


    在這個夜晚,我還有種耽心,那就是耽心王胡子的餛飩店會不會著火。隱隱約約的,我感覺到那張血鈔票在這個深夜裏飄動著,那模糊的血臉也在深夜裏飄動著,還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有許多火苗伴隨著血鈔票和血臉在牡丹街上竄來竄去,我似乎可以聽見血鈔票上血液流動的聲音在窗外的大街上迴蕩。這個夜晚異常的沉悶。我希望雨下下來。這個夜晚要是下場雨,那麽就可以阻止那張血鈔票,阻止那些在牡丹街上竄來竄去的火苗。


    我突然覺得肚子有些痛。


    難道顧玉蓮真的像瘌痢頭說的那樣在飯菜裏下了毒。我的神經一下繃緊了。如果顧玉蓮真的那樣做了,我會死麽?死是怎麽樣的。死刺激麽?快樂麽?我變得煩燥。我沒有聽到樓下電視的聲音。我不知道顧玉蓮在樓下幹什麽,她不會是在等著我死吧?


    我的腦袋裏十分混亂。


    我肚子的疼痛消失後,我還沒有死。我又一次對瘌痢頭產生了懷疑。如果說瘌痢頭的話是騙我的,那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挑撥我和顧玉蓮的關係對他有什麽好處?我睜著雙眼,想著許多許多問題,夜深了,我還沒有睡著覺,我的尿又憋得難受起來。


    我在橘紅色的光中走下了樓,我下樓的腳步很輕。顧玉蓮已經不在客廳裏看電視了,她臥室的門關著。她也許沉睡過去了。


    我尿完尿,走到了顧玉蓮房間的門口,我把耳朵貼在門縫上。我在聽著裏麵的動靜。裏麵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聽了一會就放棄了,我本想證實一下瘌痢頭的話的。我上了樓。我決定進那個房間裏去。我不想在夢境中進入一個房間,我要在我清醒的時候進入那個房間。


    我打開了那扇緊閉的門。


    我開了燈。


    房間裏的擺設和往常一樣。


    我來到窗門前,拉開了窗簾,我沒有發現那張血鈔票,它也許還在王胡子的抽屜裏。我拉上了窗簾,我看著牆上的掛鍾,我有種衝動,我想讓那鍾的指針重新走動起來,我不想讓它永遠停留在12點整。我端來了一張椅子,我站在椅子上,雙手伸向了那個掛鍾,我剛接觸到掛鍾,雙手就觸電般的閃開了。這個掛鍾有種巨大的排斥力,把我的手給震開了。


    我看了看上麵蒙著厚厚灰塵的掛鍾,心裏有點不舒服。


    我又把手伸了過去。這一次,沒感覺到什麽阻力,就順利地取下了掛鍾。我把它翻過來,我要擰緊它的發條。讓它重新走起來,我有些懷疑這個掛鍾是不是壞的,事實證明它是好的。經過我的努力,它又“滴答滴答”的走了起來。我把掛鍾掛迴了原處。


    我從椅子上下來,把椅子搬迴了原處。


    我滿意地看著恢複了正常工作的掛鍾,覺得這陰森森的房間裏有了一種生氣,我相信,我父母親沒有死之前,那個掛鍾就和現在一樣工作著。


    幹完了這件事,我想起了那個木箱,床底下的木箱,在我的夢中咯吱作響的木箱。我要拉出床底下那個木箱,那個油著紅漆的木箱。我要看看裏麵裝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我趴在了地上,我的手伸了進去。床底下好像有冷風吹出來。我的手一下子冰涼,我似乎又聽到了木箱咯吱的響聲。我的手抓住了那個木箱,我拖了一下,很沉。我使了使勁,我一隻手是拖不動它的,我得想個法子,否則我沒有辦法把它拖出來。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我在房間裏東張西望。


    這時,我聞到了一股香氣。我知道,這香氣是從床上雙人枕頭下的玫瑰花上散發出來的。那朵枯萎的玫瑰花不知道為什麽還能散發出香氣來迷惑我的靈魂。


    燈突然滅了,我被黑暗罩住了。我的唿吸困難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女人的哭聲從黑暗的深處傳來,飄渺而又清晰。我的全身顫抖起來,我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一聲連著一聲的尖叫。


    我不知道我的尖叫聲顧玉蓮聽到沒有。我不知道我在尖叫的時候,老鼠們四處奔逃的尖叫聲是不是出現了,和我的尖叫聲融合在一起?


    直到我失去知覺,顧玉蓮也沒有出現。


    56


    肖愛紅看著躺在一旁的丁小慧。


    他的手放在丁小慧的背上,撫摸著丁小慧的皮膚。他又一次說:“多好的皮膚呀。”肖愛紅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光芒。他們做完愛後,好像退潮的海灘,有點平靜,他們都像海灘上留下的泡沫。丁小慧說:“你真的愛我麽?”


    肖愛紅還是撫摸著她細膩的皮膚說:“真的。”


    丁小慧想問他胡青雲到哪裏去了,但她沒問。她不在乎那個女人的存在與否。她和自己沒有關係,丁小慧想,自己隻要能經常和肖愛紅在一起就可以了,她不在乎什麽名分和婚姻的關係。她不認為那一紙婚書能承諾和保證什麽。


    丁小慧爬起來,用胳膊勾住肖愛紅的脖子,輕輕吻了一下肖愛紅的嘴唇,肖愛紅的嘴唇有些燙人。


    她輕輕地說:“我愛你!”


    肖愛紅摟住了她的腰肢:“如果我們永遠這樣有多好。”


    丁小慧說:“隻要你願意,我就永遠和你在一起。”


    肖愛紅說:“可一切是那麽容易消逝,包括生命。”


    丁小慧說:“哪怕活著一天,我也愛你一天。可是——”


    肖愛紅用鼻子碰了碰丁小慧的鼻子:“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是不是在想我妻子胡青雲?”


    丁小慧點了點頭。


    肖愛紅笑了:“其實,她離開我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她去了美國。她的姑媽在美國,你也知道。我現在住的這棟樓,就是她姑媽留給她的。她姑媽死了,她就去美國繼承遺產了。她要我和她一起出去,我沒答應她。我出國能有什麽用?我的讀者在中國,我的根也在中國。她也許不會再迴來了……唉,不說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丁小慧緊緊地摟住了肖愛紅的脖子,肖愛紅感覺到有一條蛇纏住了自己的脖子,讓他想起牆上掛的斯蒂芬·金手中的那條蛇。他有些透不過氣來,空氣沉悶極了。肖愛紅也死死抱住了丁小慧,他心裏喊了一聲:“青雲——”


    丁小慧自然沒聽到他內心的一聲唿喚,丁小慧想,此時,就是和肖愛紅死在一起,她也不會有什麽怨言。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聽到了尖叫的聲音。


    好像有一個人在黑夜的荒野被追殺時發出的尖叫,他們聽到尖叫聲後就相應鬆開了手。


    “是顧晨光的聲音。那個傻子,他又怎麽啦?”肖愛紅說。


    “不知道。”丁小慧怔在那裏,她好像在分辨尖叫聲的方位。


    尖叫聲不一會就消失了。


    他們穿好了衣服後,肖愛紅把丁小慧領到了他的書房,肖愛紅的書房裏有股印度香的味道。他寫作時,要點燃印度香,印度香的功能是消毒提神。肖愛紅在這個夜裏拉開了窗簾。對麵樓上的那個房間一片漆黑。肖愛紅指了指那個房間說:“顧晨光的尖叫聲好像是從那個房間裏發出來的,就是他父母親住過的那個房間。”


    “他會不會有什麽事。”丁小慧說,她說話的聲音很輕。


    肖愛紅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他摟住了她:“別害怕,有我呢?”


    丁小慧說:“你還是把窗簾拉上吧。”


    肖愛紅拉上了窗簾,他抱住了丁小慧。丁小慧這時說:“我想迴家。”


    肖愛紅說:“好吧,我送你。”


    肖愛紅剛把丁小慧送出門。他們就看到對麵王胡子餛飩店的大火。王記餛飩店的大火燒紅了肖愛紅的雙眼,他看著那大火,什麽也沒有說,他也沒有任何的行動,他像是在觀看一場電影。丁小慧倒是驚叫了一聲:“天哪——”不一會,他們就聽到了消防車的警報聲,還有從王胡子記餛飩店的大火傳來的嘈雜的聲音。他們還看到王胡子在拚命地張羅著救火,他的老婆範梅妹則在一旁手足無措地哭泣。這場大火對王胡子夫妻倆來說,是一場災難。


    57


    我進入了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我是個溺水的人,我的尖叫聲不會吸引任何人來救我,連從小把我養育大的顧玉蓮也沒有來救我,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我最親的人,但現在,她是最讓我恐懼的人。她不但不會來救我,她有可能像瘌痢頭說的那樣要殺了我。


    我窒息了。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雙手在黑暗中飛舞。我什麽也抓不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黑暗中死一般寂靜,掛鍾的“滴答”聲也被寂靜吞沒了。我的滅頂之災難道真的是中了顧玉蓮在飯菜裏下的毒。可她也吃了那些飯菜,難怪她穿上了那麽鮮豔的旗袍,就是為了要和我同歸於盡麽?


    就在我覺得已將要死去時,我看到了一股橘紅色的光,那飄渺的歌聲從橘紅色的光中傳來,我跟隨著歌聲朝橘紅色的光飄去。我的唿吸漸漸地平和起來,我驚訝地看見到一個情景。


    在我們家的客廳裏,宋汀蘭手中抱著一個孩子,我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孩子的目光有些銳利。在宋汀蘭和她對麵站著的老女人身上劃來劃去。那個老女人就是顧玉蓮。


    那個時候,她的頭發沒有完全白掉。我看到宋汀蘭和顧玉蓮在爭吵著什麽我聽不到聲音,我像是在看一場無聲的電影。她們吵得很厲害,如果宋汀蘭手上沒有抱著孩子。我很難預料她們會不會扭打在一起,宋汀蘭吵了一會後,就退讓了,顯然,她很生氣。她氣唿唿地抱著孩子上樓去了。我看見顧玉蓮站在那裏,她氣得渾身發抖,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她的眼中充滿了怨毒的光芒。她喃喃地說了聲什麽,然後朝廚房裏走去,我跟在了她的身後。廚房裏的爐子裏會熬著中藥,我看見顧玉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她打開了紙包。那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她往門口看了看,然後就往藥罐裏倒進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我看到這個情景,怵然心驚。我想去製止顧玉蓮,但我是空氣一般的東西。


    我無法阻止她。我沒有一點力量。顧玉蓮往碗裏倒上了中藥後,然後朝樓上端去,我心裏焦急萬分。我不能讓宋汀蘭喝下那碗中藥。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好像有人在哭泣,是的,有人在哭泣。


    是誰在黑暗中哭泣?


    是我母親宋汀蘭又或是別的女人。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我是黑暗中的一個溺水的人,沉重的水從四麵八方壓迫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甚至想尖叫都叫不出聲來,我想,這種感覺也許就是死亡的前奏。我沒有力氣了,我靜靜地呆在黑暗中,我等待死亡的來臨,我要在我死前的一瞬間,看清死神的麵孔,我不希望死神像傳說中的那樣猙獰可怕,我希望他是美麗的。


    ……


    我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顧玉蓮還是穿著一身紅色的旗袍,她平靜地坐在床沿上,她幹枯的雙手合在一起。她蒼白的臉上顯得祥和,不像我見到的那樣充滿怨恨和扭曲。她看了看我,微笑著說:“孩子,你醒了?你嚇死我了,你說了一個晚上的胡話。你知道你說了些什麽麽,孩子,你在胡思亂想呀。”


    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麽,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會告訴她的。


    我沒有忘記她和我母親宋汀蘭吵架的情景。我更不會忘記她往藥罐裏放白色粉末的情景。她放的是什麽,不言而喻,我多少相信了瘌痢頭所說的話。我不相信那是在夢中,那好像是真實場景的重現,為什麽我要進入那個房間或者掉下窗戶後,我才能夠進入一些真實的場景中。這是個謎。我不會把我所見到的東西告訴顧玉蓮,我對她終於有了本能的提防。她昨天晚上沒有在飯菜裏下毒,並不證明她在往後的日子裏不會對我下毒。


    我已經活在了危險之中。


    顧玉蓮見我不說話,她又接著說:“今天淩晨,王胡子餛飩店被火燒了——”


    “啊——”我睜大了眼睛。


    我擔心的事情終於又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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