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


    露澤看著他那蒼白纖弱,就連吐氣的力氣都逐漸微薄的嘴唇,一張一合,最終卻也隻吐出了這種話語。


    她有那麽多東西都要記住,要帶向未來,仿佛隻要是一個生物,一個活物,會說話的東西,就會喋喋不休地衝著她叫嚷:


    “記住我!”


    “記住我!”


    她隻是一個行走的墓碑?


    一個不存在互動性的載具?


    不知道為什麽,她本不存在的內心中兀得升起一種荒謬感。


    “我要記住你什麽?”


    她這麽發問道,對於一個近乎沒有任何貢獻,也沒有給出任何對於露澤有意義的答案,甚至連交流都欠缺的對象,她又能,又該記住些什麽?


    然而希耶爾怎麽會能夠露澤的話語?


    他在耳聰目明,軀體富有活力的時候都無法理解,更別提在這種生命垂危的時刻了。


    他隻能徒勞地開合著嘴唇,讓氣流竄過,讓聲帶振動,從而發出能被稱為語言的具象化文字。


    “記住,記住我的名字,我,我活過……”


    希耶爾如此卑微地乞求道:“我要死了,但是……但是克爾愷,你嘴裏的其他人也死了啊,他們能夠被你記住,那起碼,我的名字……”


    從一開始就無法避免的死亡如影隨形,在逃避了一個月不到之後,這位最無形也最無情的獵手再度嗅到了他的氣息,而這次,希耶爾注定無法如同上次一般幸運。


    那份狂熱從始至終隻是為了逃避死亡,逃避因為殺死他人,自己獨自苟活,自己犯下無數罪過——卻什麽都得不到;


    卻不敢死去;


    卻連贖罪都做不到的恐懼與愧疚。


    他在這個世間逃竄良久,卻依然沒有理解自己到底要做什麽,想做什麽。


    最終死亡追上了他。


    最終希耶爾也意識到了所有人類命中注定的那個終點。


    他要死了。


    沒有變成改變世界的英雄,也沒有聰明到變成足以毀滅世界的惡人。


    沒有勇氣稱為如同露瑪麗一樣的先驅聖者,最終也沒有因為賢人的指導脫穎而出,成為傳承炬火的學者。


    他最終如同開始一般一事無成,一無所有,卑劣怯懦。


    “對不起……”


    希耶爾隻能如此開口道,在意識都遲鈍的當下,如同夢囈一般,給出的迴答隻剩下了源源不斷的道歉。


    他的視線最終也開始模糊,連辨別形狀,識別聲音的能力也開始遠去,身體持續不斷的鈍痛似乎在此刻也即結束,平和美好的死亡不論是否罪惡都會將他們擁抱入懷,如此公正。


    而後在死亡如此臨近的當下,他終於想起了自己最開始想要去做,最終也沒完成的事情。


    “對不起,但是……”


    死前的跑馬燈開始在模糊的視線中流淌,帶著過往所有的迴憶接踵而至。


    溫柔女聲的呢喃,連帶著似乎早就遺忘的熟悉聲音都在希耶爾的耳膜邊上不斷迴響。


    男人幾乎連唿吸都困難了起來,但他依然跌跌撞撞地扶著牆站了起來。


    露澤不明白他要去做什麽,他自始至終想得到的不就是活下去嗎?


    就算這個目標如此遙遠無期,但總還是有著些許概率。


    如今隻要是活動都是對於他生命的削減,任何的步伐都無異於是死亡倒計時的當下,他站起,又是要做什麽?


    過往他模仿上城區那些貴族們打扮的白袍子早已被血汙染成發灰的猩紅,近乎是最好的衣服也破爛不堪,連露澤如今身上不斷縫補的舊衣服都比不上。


    “姐姐……我……”


    【我有成為一個好人嗎?】


    【我能見到你們嗎?】


    【最終我能救到任何一個人嗎?】


    是啊……


    最後的血液似乎都要從創口之中湧出,失溫的四肢就連站立都成為了困難。


    大腦的意識恍惚無比,他似乎才想起來,自己一開始想要做到的隻有一件事啊。


    他隻是想救自己的姐姐而已。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男人的嘴裏不知道在嘟囔著什麽語句,露澤也無法知曉在最後的眼前他究竟看過什麽風景。


    她所能做的隻有坐在最後陰暗的小小角落,看著希耶爾虛弱的軀體內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夠爆發出這種力量,支撐著近乎死去的軀體搖搖晃晃走出去,而後被那些人拖走,變成了最新的旗幟,最該被捕獲的俘虜。


    而希耶爾似乎也因此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在那一瞬,露澤清晰地意識到,人可以先死於事實意義上的死亡。


    在那一刻到來前,男人的意識在完成目標的一刹那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此地所能餘下的隻有一具空洞的軀殼。


    她隻能看著他們近乎癲狂地按住早已不存在任何力氣的他,而後如同希耶爾曾經做過無數次的動作一樣,高高舉起手上任何具有殺傷力的東西,狠狠砸下去——


    露澤瞬間瞪大了雙眼。


    人的脆弱脊柱如此幸運地在這一瞬間就迎來了自己的終結。


    人的脆弱頭顱在這一瞬間如此幸運地脫離了屬於自己的桎梏。


    蒼白失血的麵龐從這個現象世界中如此幸運地被剝離,從苦楚與痛苦的漩渦之中被釋放,陷入了安詳的永眠。


    而新世界的人注視著眼下最具有價值的貨幣,臉上露出了露澤從未見過的滿足笑容。


    他們捧起希耶爾的頭顱,那顆頭如此寧靜,如此美好,為什麽脫離了具有思維性的世界後……


    你笑的如此美好?


    她凝視著那顆微笑的頭顱,思維似乎也連同那人的體溫一起從世界之中逃離了出去,頭腦中除了空空如也的空白,沒有更多的東西了。


    你到底從這個世界之中得到了什麽,為什麽……


    “你能解脫?”


    她下意識說了出來。


    隨後露澤意識到了什麽,她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說了什麽?


    我感受到了什麽?


    為什麽我會感受到這種情緒?


    在這一刻,少女才如此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與過往的差異——自己與絕對純淨純潔的世界之間所產生的那道罅隙。


    那些人依然站在原地,談論著希耶爾的價值觀,不斷嘲弄著他,詆毀著他,同時又不斷炫耀著即將獲得榮耀的他們自己是如此幸運。


    最終他們得出來一個結論:


    神是如此慷慨,如此仁慈,如此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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