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小到幾乎隻要花上兩個小時,我就能很輕鬆地繞著它走完一圈。


    我不喜歡我的家鄉。


    自我記事起,父親總是絮絮叨叨的說,他的根在這裏,我們祖祖輩輩的根都在這裏。


    而我隻能望著密密麻麻,一排排的墳墓,僵硬地點點頭。


    我不懂那些東西,也不明白為什麽父親總是擺著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就像是這個死水一般的小鎮一樣,麻木,逼仄又充滿著僵硬的味道。


    最終,在成年的那年,我告訴他我要出去讀書。


    本以為自己會受到什麽巨大的阻礙,但他最終隻是看了我一眼,像是放下了什麽一樣,歎了一口氣。


    悵然若失,又像是解脫了一樣。


    “出去好啊,女孩子就該多看看這個世界,什麽都要見過,什麽都要嚐過。”


    雖然他先前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要出去這件事。


    從那刻起,我就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對父親有什麽誤解。


    他掏出自己積蓄把我送離這個死水一般的小鎮,並且在離開之前和我講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比如河裏的大魚,番茄,還有所有人都還活著的那個夏天。


    故事沒有一絲邏輯性,但是父親依然很認真地講給我聽,帶著那些大城市的知識,全都告訴了我。


    就像是喝了一杯酸到一半沒酸完的泔水,迷迷糊糊的讓人想吐,又吐不出來。


    啊……這叫那啥……


    豆汁是吧。


    不明白。


    總之,在一年後的暑假,我終於又迴到了家鄉。


    帶著小河,田野味道的小小地方。


    一切都沒有改變,就像是往昔的許許多多年一樣,古板死寂。


    死寂到令人安心。


    父親依然坐在門口的搖椅前,屁股底下墊著張竹席,用刀削著木頭,似乎在處理什麽結構。


    “我迴來了。”我這麽和他說道。


    “你迴來了。”他很平靜地點點頭,沒有什麽反應。


    但是似乎事情遠遠沒有那麽簡單。


    越來越多的鎮民臉上泛起了麻木的表情,他們扁平的嘴橫橫地斜著,眼睛一眨不眨。


    就像是死在水缸裏的金魚一樣。


    最開始是喜歡在河邊搓衣服的張大媽,然後是喜歡釣魚的李大爺。


    不寒而栗的氣氛逐漸籠罩了這個地方。


    就像是什麽拙劣不堪,一眼就能看破的垃圾玩笑一樣。


    就像是我在電影院沒有人的時候看到的爛片一樣。


    我去詢問父親發生了什麽,畢竟他在我的印象裏,似乎一直待在這個小小的地方,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看上去像是死水一樣的地方了。


    父親沒有迴應我的問題,隻是緩緩地站起身子,用力地抱緊了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恐懼的傳言開始瘋狂在這個小小的鎮子裏肆虐著,淩辱著每個還正常人的精神。


    除了我那如鐵一般的父親之外。


    “是人魚。”


    他終於說出了結論,同時看了一眼家裏泥灰牆上掛著的萬年曆。


    “你要開學了。”


    “哈?人魚?”


    接受的義務教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魔幻的詞。


    “沒事,你好好去上學就好了,爸爸會處理好這一切的。”


    我一臉茫然的蹲在家裏,腦子亂成漿糊,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鬼話。


    直到那些臉部僵硬的鎮民逐漸長出利齒,身上長出鱗片,和排隊一樣蹦進水裏,手指間的蹼看著就讓人生理性不適,我才發現。


    他媽的人魚是真實存在的。


    就他媽在我的鎮子裏。


    草。


    我家他媽是印斯茂斯嗎?


    全他媽都是深潛者啊?


    最近除去他媽該死的人魚之外,鎮子裏的怪事也越來越多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我家祖墳好像在……


    冒青煙?


    我也沒幹什麽缺德的事情啊。


    我爸也沒幹。


    另外,好像那些人魚不知道是不是什麽保護傘公司弄的,怎麽咬別人一口人就要變的。


    要不是我不會遊泳,溺水了很多次以至於對水這種東西有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可能在最開始我就要中招了。


    我覺得要不然讓我爸帶著家裏的族譜啥重要的東西和我一起跑算了。


    那些爛死了的恐怖片不都是,因為什麽原因留下來,最後死的一個不剩嗎?


    啊,可能還有人皮麵具。


    不管怎麽樣,畢竟隻是普通人,也沒有什麽特別大的勇氣或者是覺悟。


    在有條件的情況下,我個人覺得獨善其身趕緊跑路,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然後父親隻是和我說。


    沒事的。


    放心。


    這他媽誰能放心的下啊?


    我操你媽的世界。


    我操你媽的人魚。


    我操你媽的離譜人生。


    我操你媽的科學。


    草。


    我……草……


    雖說那些人魚感覺確實構成不了什麽威脅……


    但是為什麽……


    我家祖墳裏會長出來那麽大一顆番茄苗啊……


    看上去就像是傑克與魔豆一樣……


    感覺自己所謂的正常人生已經和自己相去甚遠,完全搭不上邊了。


    我顫顫巍巍地打算用手機拍一下發空間,但是卻被父親阻攔下來了。


    也是,要是出現了這種東西……


    說不定這裏就被核平了呢。


    媽的世界。


    去死吧草。


    看著自己的家鄉逐漸變成番茄人大戰印斯茂斯人魚的現場,最終我還是被家裏那顆祖墳番茄樹給推了出去。


    隻留下了番茄和我的父親。


    還有那些老舊到荒唐的故事。


    我或許該多聽聽他說話的。


    該聽聽他那些爛到讓人想吐的童話故事,還有遍地的木屑。


    但是。


    好像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我看著被番茄樹包住的鎮子,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直到電話響起,是父親。


    “你在幹嘛,去上學啊?”


    他的語氣平淡,就像是前十九年所發生的一切一樣,無趣死板到讓人安心。


    我笑了起來。


    我的父親說,我該走了。


    於是我再度踏上返校的路程。


    ——————————————————————————


    我和父親一直保有著通話。


    就像是什麽默契一樣,就算沒有時間,我們一天內也會至少打一分鍾電話。


    可能是確實我很害怕,畢竟我家裏亂成那個樣子,就像是電影裏最爛的爛片一樣,有人看到也不會相信。


    我隻是想確認他還活著而已。


    好在在這一年裏,我都能從話筒裏聽到他那死寂,一成不變的聲音。


    於是在一年後,我再度迴到家鄉。


    巨大的番茄樹已經變得枯黃,道路留有小小的縫隙,我得以重新迴到這裏。


    鎮裏什麽都沒有剩下,隻有已經發爛的臭水溝,還有亂七八糟的水泥街道。


    我的父親躺在大大的番茄樹下,用衣服包著頭。


    他的頭臃腫而圓潤,在空氣裏散發出濃鬱的土地的味道。


    我急忙跑過去。


    他的身邊放著手機,還有沾滿了泥土的很多充電寶,上麵連著一根快要用壞掉的線,而更遠處是小小的發電機。


    充電寶堆的到處都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在這個地方,會有這麽多充電寶。


    更不能理解,為什麽我的父親的頭,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番茄。


    我顫抖著抱起他,就像是抱起一顆幼苗,兩袖空蕩蕩的,無力的枝條上麵卷著小小的,滿格電的手機。


    上麵顯示的是我的電話號碼。


    父親好輕,好輕。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麽,用卷著手機的枝條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


    於是我抱著他號啕大哭,撕心裂肺。


    我的夏天是充滿了番茄味的夏天。


    我的祖墳是巨大的番茄。


    再也沒有人魚了。


    我也再也不會吃番茄了。


    我望著終將腐爛的家鄉,想和最後一顆番茄溺死在臭水溝裏。


    但是水溝裏沒有水也沒有魚。


    腐爛的泥土籠罩著我,然後我緩緩爬起。


    帶著沒有電的老手機,帶著那些寫滿了日記的匣子,帶著爛到沒邊的故事。


    我坐在高高的廢墟上,手裏抱著腐爛掉的番茄和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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