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虛眼眶裏的淚水甫一滴落,便再也止不住。


    他捶胸頓足道:“她在外幹的這等好勾當!”


    他三番四次規勸自己不要再哭,現如今身上畢竟染了大病,郎中再三勸阻切莫再次生氣上火。


    可這淚水卻也聽不得他使喚,不斷滾滾而落。


    他一連哭了大半晌,到最後竟是哭得昏迷了過去。


    這婦人在廳內被歡兒伺候著吃過了酒,用過了點心,便迴房歇息去了。


    在她徹底睡去之前,神思朦朧間,她恍若看見早已辭世了的花老太監從門外一路匍匐走進。


    花老太監三步一停,兩步一頓,最後行至床邊坐下。


    他對這婦人說道:“常言道,人死如燈滅,他活著時日子過得就甚為憋屈,他這身後之事,你一定要為他好生料理。”


    這婦人不禁是聽得雲裏霧裏,茫然問道:“誰?誰死了?”


    花老太監神秘一笑,尖聲尖氣地道:“你說呢?難不成你心裏當真沒半點數?”


    一麵說著,花老太監竟是要將手伸進被子裏摸她。


    這婦人心中一急,抬手便要去打。


    她分明手掌都已落至這廝頭頂,然而頃刻之間,卻眼睜睜瞧見這廝猛然化作一團雲煙。


    竟是在她眼前憑空蒸發了。


    這婦人滿心驚懼,後脊背嗖嗖冒涼風。


    猛地睜開眼來,翻身坐起。


    隻見房內空無一人,明媚燦陽透過窗欞斜斜地灑進來。


    牆角那隻空蕩蕩的夜壺,桌上那盆已然枯萎了的牡丹,床頭那壺早已涼透了的卞梁菊花茶。


    房內一切物事,盡皆映入這婦人眼簾。


    這婦人秀眉緊蹙,迴想方才的恐怖夢境。


    心中隻是想著,興許這幾日以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以至於夢見他老人家。


    這婦人一時也是不敢再睡了,穿上錦鞋,從床上一腳跳下,一路走出香閨。


    經過花子虛房外門前時,拿眼睛瞥了一眼。


    愕然看見,花子虛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嘴角流淌白沫。


    這婦人當即匆匆忙忙衝了進去,一麵命歡兒去外麵請郎中。


    一麵又是為花子虛洗淨熱毛巾擦臉,又是一番搖晃花子虛。


    直到郎中來了後,一番針治下來,花子虛才從鬼門關裏逃迴來。


    眼看交房時間將近,花子虛心知此間再也住不了兩日,於是便去外找辦法。


    家中娘子雖是無情,好在外麵窯姐兒有意。


    花子虛在麗春院和群玉坊裏找了幾個先前經常光顧的窯姐兒,幾人尚且不知花子虛現如今已是一無所有。


    於是便每人墊上幾十兩銀子,生生為花子虛湊出了二百五十兩銀子。


    他一、兩日時間裏,便在獅子街買了一棟房子居住。


    因著心中本就有股氣,剛搬到此間,當晚時分便不幸害了一場風寒。


    倒在床上之後,便再也沒有起來過。


    他已不敢再請郎中來看,錢袋裏幹幹癟癟,實在是怕使錢了。


    如此,便隻是這麽硬撐著。


    區區半晚時間過去,時至寅牌時分,深感自己大限之期將至。


    也不知窗子是否真的已關緊,絲絲縷縷的邪風恍若生出了腿腳一般,不斷從外麵爬進來。


    頃刻之間,他看見屋內竟是聚滿了人。


    每個人雖是張嘴不斷說話,但他卻死活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就這麽躺在床上,死活也坐不起來身。


    整片身子,仿佛都被人用膠死死黏在床板上一般,分毫也是動彈不得。


    拿眼睛認真瞧著房內,最外麵一層,乃是花家眾人。


    花子由等三兄弟怒上眉梢,冷冷地瞧著他。


    親生父母哭得身子顫抖,一派愁苦之下,將牙都給咬碎了。


    第二層是他從小至大打過照麵的人,有人在放聲吆喝,有人在好心規勸,有人在嬉笑怒罵,有人在搖頭歎息。


    第三層便是西門慶和應伯爵等人,會中十友眾人不敢向他走近,隻是認真瞧著他,一個個的麵無表情。


    第四層最是詭異和奇怪,除了他大伯花老太監一人之外,其餘八、九個人他此生從未見過。


    看見最中間站著一位星眉劍目身形高大的男子。


    這人雖然模樣雄偉身體壯健,然而怎麽看都似乎是有些做賊心虛之感。


    他仔細一番迴憶,確是見過的!


    那一日這人從景陽崗上打虎歸來,萬民夾道,振臂高唿。


    花子虛登時便認出,正是武鬆。


    忽然間想起,房內眾人唯獨缺了李瓶兒一人,正要開口發問,卻見一縷黃煙平地升起。


    這黃煙起初隻像是用火折子點燃的,不成個氣候。


    然而彈指間,便有了吞天滅地之勢。


    黃煙由小變大,由弱變強,很快就將房內眾人嚴絲合縫地牢牢遮蔽住。


    花子虛連什麽也都看不清了,眼前便隻剩下這黃煙。


    眼前所見,異常可怖,他用盡渾身力氣向床裏縮。


    盡管他連一絲一毫都是動彈不得,然而就這般用盡吃奶的力氣,不停地死命縮著。


    須臾,兩個身長約有八十寸之大的人,手挑燈籠,從門外翩然飄進。


    一個通身穿戴皆是黑的,一個通身穿戴皆是白的。


    花子虛心中“咯噔”一聲,確是那黑白無常不假!


    他心中起了這一念之後,便眼前一片漆黑,隻是覺察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化為膿湯。


    話說花子虛從寅牌時分深感自己大限將至,一路苦苦硬撐至寅時八刻,終於氣絕身亡。


    花子虛時年二十四歲,嗚唿哀哉,於風雪飄搖的冬夜裏獨自慘死在房內。


    平日裏跟隨在花子虛身旁的兩名小廝,自從花子虛病倒之後,便偷走了剩下的最後五兩銀子,走得無影無蹤。


    花子虛這麽一死,因著身旁左右無人,屍身便由著這麽冷了下去。


    這一日,已是十一月初二。


    武鬆在戶房內當差即將快滿一個月,他對於文書卷案等事已熟稔於心。


    抬起筆便可撰寫,放下筆便可背誦,時時可勝任主薄一職。


    此時距離上次金蓮委托士兵來縣衙裏尋武鬆,剛過去三日整。


    一大早晨,金蓮便又委托士兵來縣衙裏尋武鬆。


    此次三名士兵結伴而行,不在縣衙裏尋到武鬆誓不罷休。


    這三名士兵分作三路,一人去縣衙公堂裏找,一人去戶房裏找,一人在武鬆住房門前等。


    當戶房大門被推開之時,武鬆正與同僚洪金燕談笑風生。


    洪金燕正是說道:“武都頭,一周之後您可千萬別忘記咱二人這一場同僚之情,我家中情況您盡知,我可指望著您呢!”


    武鬆笑道:“你盡管將心放在肚子裏,從此以後我關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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