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許多山路,那馬拉著車卻不似當初靈便,一行人放慢了速度。駕車的季通生怕一點兒顛簸,轉進了大路,才稍稍放開腳刹。


    楊暮客手裏捧著刀,偶爾低頭看看刀鋒,偶爾抬頭看看天空。


    季通在禦座抓耳撓腮,似有言,卻難說。


    楊暮客輕輕摸了摸刀身,冰涼,光滑,細密,沉重。這的確是金屬,之前的某些定論在一把陌刀麵前被推翻了。


    於是他輕聲問出了心中疑惑,“為何兵器可以用金屬,卻不受炁脈影響?”


    小樓在車廂中不做聲,不知在幹些什麽。


    但季通卻找到了發泄口,他再也憋不住了,“這個我在衛所受教的時候學過。”季通美滋滋地看著前路,然後篤定地繼續說著,“兵器用材需冶金之時,必須先對礦石進行生祀,然後用靈泉淬火。這樣的金屬冶匠稱為活鐵。民用的可能差一些,畢竟他們也弄不到靈泉,平日用的刀具農具受到靈炁侵蝕就要找冶匠迴爐。若嫌麻煩好好封存,經常生祀也能久用。”


    楊暮客聽到了季通的迴答思量了一番,忽然想到了那山中遇到的趙喜。他亦是有刀的,那刀也是被自己順手給丟的。遂開口問道,“山民不懂科儀,如何生祀?”


    季通雖不解詳情,但也知其一二,畢竟與刀兵打交道總要了解一些。解釋道,“那生祀倒沒那麽麻煩,也沒什麽咒語,自然不用識文斷字。所謂生祀隻要將器物埋進土裏,殺些動物拜祭一下就行。有了山神社稷神來收斂祭品,就算成了。當然,若是有人主持祭祀典儀效果會更好。”


    他話匣子打開了,就順著說道,“古時爐火不盛,作戰兵刃都是以獸骨製成。許多山中都有前元大妖留下的骨礦,稍加磨礪就可以製作兵刃。後來也有過一段時間使用青銅,玉郎說,正因為有青銅才有當今人道。其中細節我也未問。但據說道祖飛升以後單質銅鐵器物就開始快速腐化,不再適用了。那個時候國與國征戰都是巫王帶領巫兵禦獸作戰。然後木石火器興盛了數千年,活鐵問世以後,火器就漸漸被取代了。”


    楊暮客聽到火器二字的時候興奮了,“那火器是個什麽樣的?”


    季通張張嘴,“這還真難住我了。我也不知那時火器什麽樣。但如今也有,也用。”


    “那便說說當今的。”


    季通手比劃了一下大小,兩隻手好似抱著一個大瓜,“這麽粗,直徑大概一尺半的中空長柱。裏麵裝了火藥和油管,也有不連油管的。不連油管的叫炮,不叫火器。炮便是打子母蛋,不過更大。用河裏大鱷龜的蛋裝了藥還有磁粉引天雷。”


    霍,楊暮客聽完算明白了。戰爭需要總要整出差不多的玩意兒。這火器是火焰噴射器,那炮還更牛逼點,是電磁武器加天氣武器。但武器都發展到這個水平了,為什麽沒有導彈之類的大殺器呢?但是他馬上也明白了在這個世界是不現實的。若是平射還好,但若拋射,天空中有罡風,注定了無法延伸火力投送的距離。


    生產力這個世界已經足夠高效了,他看過木製的靈車。那玩意在城裏不比有軌電車差多少。同樣用在運輸,也不會差。武器更是有高效殺傷種類,更別提那搬山移海的修士。


    他輕輕撫摸著陌刀的刀身,覺得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塊拚圖似乎終於補齊了。


    三十六天是凡間修士的上升通道,而修士控製了宗門,每個宗門都有自己固定的轄區,通過遊神與俗道以超然的姿態管理轄區。而轄區的凡人則有自己的治理方法。


    凡人們形成了城邦,國度,彼此也會征伐。火器完全沒有必要小型化,因為大型化才能有效殺傷。人與人相搏,就季通那綠洲裏的表現,經過氣血功夫訓練的戰士戰力高得嚇人,火器又有屁用?


    天地相通後金屬製品易被炁脈侵蝕則限定了鑄幣的稀有性。


    楊暮客是看過西岐國的錢幣大子的,就是一個圓環的暗金色錢幣,印花很精巧,但攜帶並不方便。紙幣不能代替大子的原因估計就是金屬製品的稀有性。產量稀少和必須定期迴收重新鍛造,穩定了流通錢幣的價值,如此便控製了物價。城邦之外的生存壓力讓豪強權貴沒有意願進行土地兼並,不能濫發貨幣產生通貨膨脹也讓資本捆住了手腳。


    幾千年如一日,不外如是。


    想必那溶洞陰界裏的兵士秩序井然定然也是生前軍紀嚴明,畢竟爭奪大位是追求治理國家的合法性,而不是單純的發泄私欲。


    至於語言,楊暮客也想明白了。其實他曾經好奇過。為什麽季通和小樓沒有特別大的口音差別。畢竟天南地北,甚至國度都不一樣。偏偏語言是一樣的。


    很簡單,真正的上升通路有且隻有一條,修行。


    想到這裏楊暮客笑了笑,“你說你在衛所受教,難道你們兵士也要上學讀書麽?”


    季通歎了口氣,往事不堪迴首一樣地笑了,“若是當個兵卒自然不需受教,但若為將為相怎能不通兵陣,不讀曆史。幾年的捕快生涯,很多東西都還給先生了,哪還記得許多。雖記不得經典,但字還是記得清楚。嘿,話至此處,敢問楊兄……我……能否修行俗道?”


    楊暮客聽著季通話音越來越輕,抓著陌刀翻了個棍花,刀刃銀光閃爍。重新拿住刀柄他樂道,“不是早就同你說了嗎,能教你的自然都會教與你。”


    季通坐直了身體,轉身瞪眼看著楊暮客,“你雖是這樣說,但你在那山上大顯神通,我卻都不曾見過聽過,讓我如何信你。”


    楊暮客轉過頭看著季通期望的眼神,不知如何作答。


    車廂中小樓卻開口了,“季壯士莫要好高騖遠。我弟弟教給你的東西你好好學就是了,他與你不同。”


    這番話很傷人。一潑涼水澆在了季通火熱的心頭,他清醒了許多。又歎了口氣,自嘲道,“是我莽撞了。如今已經算是幸運之至,能跟隨二位是我季某人的福分。”


    楊暮客抿著嘴扣了扣下巴,把陌刀遞了過去。季通把刀刃收進刀鞘,將陌刀塞到車廂下麵的暗格裏。


    氣氛有些尷尬。


    又是過了許久,楊暮客第一次降妖的高山已經沉入了地平線。


    那馬兒拉車該是最累的,可它一絲汗水未出。很多事情在季通這個車夫眼中已經似是而非了。越是去想,便越是不解。而他越是去問,兩人的答案都未能解惑。但他還是忍不住去問。


    季通摸了摸發髻,好奇道,“對了,在那山上。明明可以讓山神用挪移之術搬運物品。為何你作法之前沒使喚他?”


    楊暮客本來不想多談山上的法事,但是季通問了,他也不想繼續尷尬下去,隻能作答,“第一,我非青靈門修士,他乃青靈門治下山神。科儀禮畢之前我不能喚他施法相助。第二,齋醮科儀需謹慎行事。我未曾築基沒有法力,隻能動用凡俗手法。若是借助外神法力,則事倍功半,甚至科儀不成。”


    季通聽著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為何你請來了什麽將軍座下的遊神?本地的遊神不行嗎?他也未言說是我西岐國人,那他來自哪兒?”


    聽到這個問題楊暮客眨眨眼,來得不是青靈門遊神他能理解,但是聽季通這麽一說,這門派自己也不知是哪兒的。


    車廂中久不出聲的小樓再次替楊暮客答道,“青靈門治下的城隍怎會不知這裏有陰兵洞?他們不想管,也懶得管。畢竟這也是他們當年留下的孽果。雖說青靈門封山,但是城隍探查陰界上報之能還是有的。本來開山之時就應有行走前來處理。弟弟,記得你在那袞山郡曾有一卦嗎?”


    “小樓姐,是未濟。”


    “想起來就行,我這也有一卦,訟卦。合計來算一算。”


    楊暮客捏著指頭掐算了一會兒。嘶。有意思。這兩個卦象合起來說明自己一行人會陷入到政治傾軋的環境之中,並且會遇到一些困難。而未濟則說明他要遵照自己的道德標準行事,不能過分強求。


    曾經他以為這個未濟是針對娃娃的,但現在又迴到了自己身上。有意思昂,這是有人針對自己的陰謀。看來德王與太子爭奪大位的事情還沒完,前麵的路好像有人安排好了。


    “小樓姐,這頭頂上還有別家的遊神候著嗎?”


    “想知道?”


    了然的楊暮客嗬嗬一笑,“算了,您都封了法力了。我也不問。”


    季通看著這倆人打啞謎一樣,說的東一嘴西一嘴聽不明白。“楊兄,額,不,紫明道長,能把話說明白一些嗎?前路有危險?”


    楊暮客擺擺手,“叫我楊兄就行。咱們都是自家人,不用外道。”


    “所以楊兄,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楊暮客沉吟了一下,“唔……性命之危肯定是沒有的。所以你也不用怕。”


    “那……”


    還不等季通再問,楊暮客又說道,“總有人喜歡揣摩上意,未必是主人意思,但下麵的人喜歡聞聲而動,就好似蠅蟲尋味。”


    季通豎著耳朵聽,點了點頭。原來修士也這樣啊。


    小樓在車內聽了卻惱道,“什麽比方?他們若是蠅蟲你便是什麽了?換個比方。”


    楊暮客呲著牙也覺不妥,“嗯……狗仗人勢?”


    “還行。”


    “嘿嘿,姐姐滿意就好。對了,字號字號,我道號有了,但字還沒有。不若姐姐給我起個小字吧。”


    車廂裏又稍稍安靜了片刻,“大可不必,大有可為。就叫大可吧。”


    “嘿,得嘞。山塘,你以後就叫我大可。我喚你山塘。如何?”


    季通眼珠一轉,抱拳道,“季通季山塘,戴冠七年。”


    楊暮客隨手作揖,“楊暮客,楊大可,未曾加冠,束發三年。見過山塘兄。”


    “見過大可少爺。”季通又轉身對著車廂裏麵吆喝了一聲,“見過賈女士。”


    小樓自是不應的,她端著,不是因為非凡人。她端著因為她是貴人……


    車廂裏小樓安靜的打坐。她一動不動,身上的出塵之意越來越少。身子忽然一震,最後那點妖氣都褪去了,真真地化成了一個凡人。


    季通開了竅,不惱這女子冷淡。他於三人之中終於找到了定位,畢竟這官身仍在,他還有些用處。他來過這山,見過這水,大大方方開始向楊暮客介紹。


    車廂裏小樓也一心兩用聽著。凡人視角的山水,自然與妖不同。


    袞江上立著一座拱橋,季通指著那橋說,“鄙人曾在那救落水孩童,佩刀便是落水的時候丟的。”


    楊暮客放眼望去,一座長約三十餘丈的木製拱橋架在石墩上。山峽高五丈,怪石嶙峋。他聽著那湍流聲感慨句,“你當真是命硬的。”


    過了這橋就算出了袞山郡,關隘有捕快盤查。季通隻是亮了下腰牌,那守卡的便速速放行。


    楊暮客指了指那腰牌,“你知這是獬豸,那你可知其棲息何處,知其習性?”


    季通自然不知。


    於是乎楊暮客賣弄青靈山所學新知,“這獬豸生於靈土神州與濟靈寒川交界的凍土苔原中,喜食靈草,守於路中,若歹人借路則啖其魂。”


    她拿著書本輕聲唱了句,“現今沒了,都在仙界看門兒呢。”


    筆直的官道向晚,達達馬蹄聲路過,他們是歸人,也是過客。


    德王舉兵是昔日雲煙,但曆史的痕跡總有人指指點點。小樓不知道那蘇爾察大漠的漠匪是不是真的匪徒,畢竟她從來沒在意過家門口凡人的死活。但是她知道那藏兵洞裏的軍士不是死在瘟疫下,而是餓死的。


    自封法力,不開天眼。她看不見那些鬼魅的本相,但是她曾是妖修,十裏外她就聞到了那些鬼魅的味道。其實她的話已經很明白了,若是楊暮客露出青鬼法相,很多事情不需多言。但楊暮客似乎也怕了他那另外一種樣貌。


    赤發鬼是怨氣滔天,而那溶洞裏卻有大半是餓鬼味道,剩下的才是陰兵。


    陰兵攔著餓鬼不能出山作惡,赤發鬼留著殘破靈炁陣法封印,黃皮子精靈不迴山領命,青靈門行走刻意延後處置陰間。這裏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能說的清楚呢。


    最能打動小樓的還是楊暮客最後那一鞠躬,那一句,此番因果,紫明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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