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踐踏至聖先師殊為不敬,九大王乃是天皇貴胄,千金之軀豈可如此草率行事?”


    京畿諸邑之中就數原武縣最為寒酸了,官府沒錢為莘莘學子專門營建館舍,隻好因陋就簡讓他們和孔老夫子擠在一起。


    此刻在殘破不堪的孔廟大成殿裏,康王趙構將袍衣下擺掖進束腰革帶裏,擼起兩條窄袖,渾身上下拾掇得幹淨利落,正準備往孔聖人塑身下麵那個足有五六尺高的台座上爬,孰料繡衣後襟卻被一個身著紫金章服的中年胖子死死地拽住了。


    “迂腐!”


    趙構不用迴頭,隻聽聲音就知道是一向患有軟骨病的少宰張邦昌,忍不住迴轉身來冷言詰問道:“此乃何時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命懸一線,豈可因循守舊,坐以待斃?”


    張邦昌被他劈頭蓋臉狠斥一頓,張了張嘴無言以對,隻好訕訕地退到一邊去了。


    兩人皆心知肚明,張邦昌方才之舉看似維護聖人尊嚴,其實是膽小怕事,畢竟監管他們的女真守卒就在孔廟外麵候著,時不時還會闖進來哨探一番,他擔心康王恣意妄為,很可能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趙構見對方啞了火,鼻子裏輕哼一聲,轉過身去繼續手腳並用往上攀爬,結果雖但沒能爬上去,反倒因為陡然一下用力過猛,冷不丁地出了個又長又響的虛恭,登時滿屋子都充斥著略顯寡淡的屁味兒。


    說句公道話,不能怪他如此放肆。


    自從押赴金營充作人質以來,女真人無糧可就,幾乎沒什麽可吃的東西,隻好見天拿馬監裏那些喂牲口的芻豆煮煮充饑,作為人質隻能客隨主便,因此他們每個人肚子裏都氣鼓鼓的。


    趙構漲紅了小白臉正兀自呆立在原地,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謹慎得有些陰沉的聲音:“敢問九大王,攀援至塑像台座之上,可是意欲摘取孔聖人頭上所戴冕旒冠?”


    本朝孔廟裏祭祀的孔老夫子已經具備帝王規格,既便是像原武縣這樣的小邑,其塑像衣冠也須按照祭祀禮儀規製而成。


    “秦員外既知本王意圖,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現如今困在金營裏的南朝官員,除了親王和宰臣兩名欽定人質之外,就隻剩下一個被延興皇帝趕鴨子上架充任三鎮割地使的職方員外郎了。


    孰料秦檜聽了康王的邀請,卻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道:“下官奉勸九大王,莫要白費心機了!”


    趙構似乎心有不甘,仰著脖子直勾勾地盯著孔聖人頭上那頂碩大無比的冕旒冠,嘴裏喃喃自語道:“不會是竹木所製吧?”


    張邦昌眼見他們二人當著自己的麵打起了啞語,一時心癢難耐,忍不住湊到秦檜近前悄聲探問道:“秦員外,不知九大王執意取那勞什子做甚?”


    “做甚?”


    三個人這些天朝夕相處,早就混熟快了,秦檜毫不掩飾自己不以為然的表情,當下語調淡淡道:“這還用問?自然是殺人了。”


    殺人?


    張邦昌又驚又疑,驚駭的是這個浪蕩不羈的九大王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自從聽說姚平仲和範瓊兩路人馬夜襲牟駝岡金軍大營起,他就上竄下跳,坐臥不寧,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行軍蟻,總有一股不搞出點事情決不罷休的勁頭。


    疑心的是,那件撈什子分明隻是一頂泥塑假冠而已,如何能置人與死地?


    其實他有所不知,趙構和秦檜方才說的根本不是什麽冕旒冠,而是插在冠帽裏麵那根足有一尺左右的綰發長笄。


    分明隻是一尊泥胎雕塑而已,顯然長笄材質不可能是金、銀、玉之類寶貨,趙構想當然的以為會是一枚長形鐵製銳器,而秦檜眼睛比較毒,早就看出來隻是一根髹漆竹木筷子而已。


    身為堂堂天皇貴胄,因何對一根筷子如此上心?


    其實說來挺慘,自從入營為質,生性桀驁不馴的九大王便徹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女真人為了防止其變著花樣作死,不僅沒收了綰發用的金簪銀釵,而且所到之處必須確保寸鐵皆無,既便如此,還要時不時地來個突擊檢查,看看這位不良少年有沒有什麽不軌之舉。


    事實上趙構一直在暗中尋找機會逃出去,隻是苦於手無寸鐵,這才遲遲沒有采取行動。


    按照他設計的逃獄計劃,首先要在身上暗藏一枚鐵製銳器,然後慢慢尋找機會殺死負責看守人質的金軍哨卒。


    等到有了長兵、短刃和弓矢,再伺機打劫一匹快馬,萬事俱備之後,逃往生天豈不是順理成章之事?


    “哈哈哈,九大王爬高落低,好大的雅興啊!”


    趙構熱心上頭,滿心想要引刀成一快,是以沒有聽從秦檜的勸告,當下抱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的心態,繼續開始自己的攀爬之旅。


    孰料他剛剛登上塑像台座,正要伸手把那根橫穿冕旒冠的長笄拔下來,就在這時,一夥披堅執銳的金軍甲士簇擁著四太子金兀術走了進來。


    金兀術見此情景,嘴巴朝前一呶,身旁兩個牛高馬大的女真悍卒立時會意,隨即疾步衝至塑像近前,不由分說,連扯帶拽把趙構從台座上弄了下來。


    “既已講和,你家人馬因何前來廝殺?”


    金兀術橫眉掃視了一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九大王,知道這個時候提出借道之事有點不合時宜,不如先找個由頭暖暖場子,於是陡然收斂笑容,轉頭衝著呆若木雞的張邦昌,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漢話厲聲喝問起來。


    張邦昌身為大宋當朝宰相,自家出現這種背盟毀約之事,按理說難辭其咎,無論如何得給對方一個合理的解釋,隻是他本人早就入營為質,又怎麽可能知道皇帝因何出爾反爾?是以囁嚅了半天一句話也迴答不上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閣下此番前來,究竟意欲何為?”


    關鍵時候還得是心理素質過硬之人,麵對氣勢洶洶的大金皇子郎君,秦檜主動往前湊了湊,擺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式沉著應對。


    金兀術頗感意外,認真看了兩眼這個滿臉陰翳之色的綠袍小官,沒有馬上迴答他的問話,而是偏頭衝著一直在身邊亦步亦趨的本軍計議使蕭三寶奴,悄聲操起女真土語嘰裏呱啦地嘀咕起來。


    蕭三寶奴一邊俯首聆聽一邊頻頻點頭,片刻之後,他忽然提高嗓門煞有介事地用流利的中原官話說道:“皇子郎君說了,隻要九大王予以配合,南朝人馬襲擾大金營壘之事可以既往不咎!”


    張邦昌聽說事情有緩,趕忙伸長脖子問道:“不知皇子郎君意欲康王殿下如何配合?”


    蕭三寶奴微微一笑道:“隻需九大王親筆書寫一道奏疏呈上禦覽即可。”


    張邦昌詫異道:“什麽奏疏?”


    “奏請其兄長皇帝,允準大金兵馬借道北還。”


    蕭三寶奴話音剛落,趙構已經抑製不住自己,突然仰麵朝天哈哈大笑起來,那意思分明是:好一夥偷雞不著反蝕把米的強盜!你們也有低三下四求人饒恕的時候?


    金兀術從對方底氣充沛的大笑聲中大概聽出了嘲諷之意,於是黑唬著大臉,直接用蹩腳的漢話威脅他道:“九大王莫要得寸進尺,這道奏疏究竟寫還是不寫?”


    趙構傲然不懼,猛地一拍胸膛,大義凜然道:“頭可斷,血可流,本大王寧折不彎!”


    “如此說來,九大王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休得廢話,爾輩隻管砍頭便是!”


    “砍頭?”


    金兀術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道:“九大王千金之軀,大好頭顱誰敢斫之?”


    “來人啊,卸其手臂一支,送給南朝皇帝權當見麵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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